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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信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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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易瑞最近可谓是焦头烂额得紧,霉神本神。
——城里的军火库丢了一批新制洋枪外带一千发子弹。
山里土匪的消息迟迟不来,又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这么多武器,办公厅里有些别有怀抱的人闲不住开始嚼舌根,就等着看他好戏……最要紧的,是尹玫还下落不明。
自从前几天,送信人迟迟不来之后,尹易瑞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在这场石景山土匪大乱斗中,曹穿山一定没捞到好处,甚或全军覆没,否则不会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汇报山里的情况。尹易瑞不关心曹穿山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关心尹玫的死活!
曹穿山若是胜利的一方,那么尹玫自然没事;倘若曹穿山不幸败落,尹玫会落到谁的手里?那人要是想和政府和平共处还好,要是铁了心不服管,尹玫定然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尹易瑞一颗老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扑腾了两下。
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子,没见过多大世面,有且仅有一腔热血,又没什么智慧,只身落入一帮穷凶极恶的土匪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还有,那几个留洋的学生呢?死没死?
很早前,国民政府最高层情报部门便得到消息,民间最大的造反组织“六九棋”起了内讧,在任的“大国手”秘密召集了全国各地的黑白棋手,要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地方召开一场全体会议。会议日期,不详;会议地点,不详;会议纲领,不详。
只是甚为奇怪的是,六九棋此次会议除了召集国内的棋手外,还花大心血将遍布世界各地的海外棋手也叫了回来。情报小组还勘查出一组重要信息,在发往外地的召集令中,有不少信件内容根本是空的,似乎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情报精英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基于海外的六九棋成员并不是核心组织,那么花那么大力气叫他们回来,只能有一个解释——将要回来的人身上有某种不可小觑的价值。
上级政府下达指令,要全国各省政府重视此事,务必将这些即将回国的造反人士一网打尽。
正巧尹易瑞正着手剿匪的大事,仔细一合计,便将两件事合在了一起,一方面,是想保存自己的实力,利用土匪找到这些所谓“有价值”的人;一方面,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年头,什么事都说不准,换政府班子换得比天气都快,指不定什么时候这所谓民国就走到头了,没准儿造反派真能成事,最好两边都不得罪。
就在几个小时前,区政府情报小组报上来一条重要消息:曹穿山死了,现在在山里作威作福的是魏流,尹玫就落在魏流手里,并且情报来源绝对可靠。
尹易瑞坐立难安了一整晚,他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
山寨门外响起第一声枪,魏流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他敏捷地翻身坐起来,贴着墙根窜到门口,顺手抄起了一把时常走火的猎枪。
偷袭?谁?
傅思归和刘随便,睡得一个比一个沉,魏流那么大声音踹开屋门都没能把这俩人吵醒。魏流“啧”了一声,用被子把刘随便裹了个严捞了起来,至于这位年纪不大废话不少“老刘转世”,魏流很不客气地用枪托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屋外山雾还没消尽,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土匪们都训练有素地贴在墙根,抻着脖子努力向远处看着。
邓歪一看见魏流出来,俩人眼神一照面,邓歪二话没说,大步流星地朝着山门走去。
“大当家!”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回来,魏流一看,是哨岗执勤的弟兄,“是城里的人,从声音来判断,粗略估计有二十来匹马,今天雾太他妈大了,弟兄们在岗亭上看不太清楚,下一步怎么办?”
“二十来匹马,”魏流好一会儿没说话,表情淡淡的,偏于苍白的嘴角上还十分诡异地抿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梦似的,他仿佛见缝插针地走了会儿神,“不要动,看看对方怎么说。”
邓歪大脑袋晃一晃,也奇道:“二十来匹,这些人……是来打架的还是来送菜的?”
“不像是来打架的,”魏流一抬下巴,舔了舔嘴唇,“坐不住了吧怕是?没有偷……”
“阿嚏!”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特别脆的东西落地的声响,傅思归披着件大风衣,脚步匆匆地赶了出来,一眼看见刘随便靠在魏流脖窝子那里还睡着,哈喇子都流了半尺来长,就煞有介事地长舒了口气,“诶吓我一跳,还以为山里狼把你家小朋友叼走了……哇,这么多人,早啊各位大哥!”
邓歪抓抓后脑勺,短促地咧嘴笑了笑——活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货,意意思思地回了他一声“早”,接着,本来还笼罩在一片瞌睡云里的大院子好似一下子睡醒了似的,贴墙而站的人群里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几声“早”。
傅思归怡然自得,十分的宾至如归。
这是他的本事,就那温润的面相、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特别容易让别人心生好感。
魏流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投过去一瞥,像打量尸体似的,凉飕飕得生风。
他觉得这位“傅小少爷”多长了一张嘴,叽叽喳喳,闹。
这一大清早的,傅思归待人接物的本能已经醒透了,但脑子还没怎么活泛,乍一碰到这么不客气的眼神,短兵相接,就特干脆地回了他一个特别慈祥、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像左邻右舍对街坊里自娘胎起就脑子不好使的小朋友的关爱。
幸好,魏流活法太糙,神经粗似老腰,看不懂。
“没有大晚上趁弟兄们熟睡的时候偷袭,还只来了二十来个人,显然不是来打架的,”魏流接着方才的话音,继续说到,“‘那边’恐怕也是坐不住了,应该是来跟我们谈条件的。对面的人只放过一声枪,与其说是打草惊蛇,倒不如说是前来敲门的,或者更确切一点,是来谈判的。”
他说着,换了一下胳膊,将刘随便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傅思归袖着手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看热闹,看魏流这么换了一番,抱小孩的姿势形同抱着个炮仗,稳固倒是挺稳固,就是透出了一万分的嫌弃。刘随便被折腾得皱起了眉头,磨牙的声音随后“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模模糊糊地哼唧了几声。傅思归闲着也是闲着,他拽了拽魏流的衣袖,伸出胳膊敞开怀抱,示意由自己来抱这个“人形炮仗”。
魏流短暂地一愣,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不耐烦地说:“别闹。”
傅思归悻悻地把手一摊,莫名感觉他和魏流就像西方社会里一对因为感情问题即将离异的夫妻在法院争夺孩子抚养权似的。
魏流的怀抱很冷、很硬,老有挥之不去的火药和风雪的凛意,刘随便不舒服地扭过来扭过去,眼看就要醒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魏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毛斜斜地飞起,手忙脚乱地一把将刘随便连人带裹被塞给了傅思归。
“……”傅思归用鼻子喷了口气,十分像从魏流的侧脸上看出点惭愧来,只可惜魏流他厚颜无耻啊。傅思归算是明白了,别看魏流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这刘随便可算得上是此人的死穴了,人家醒着时不敢明目张胆地抱,只敢趁人家睡熟的时候鬼鬼祟祟地抱。
因为十分在乎,就是实打实的软肋了。
没过一会儿,朝阳晒透了大雾,从山门处稀薄的雾气里渐渐走过来几个人。
八个身着军装的泥腿子端着枪,枪口下押着两个自家放哨的弟兄。那俩手下人被人缴了枪,此刻臊眉搭眼地任人用枪指着脑袋,举着双手一步一蹭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魏流眼皮一掀,由于懒得问话,只好无所事事地将双手二十八个指骨关节挨个按响了一遍,噼里啪啦的,显得比土匪还土匪。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讲话,众土匪们不约而同地拉响了枪拴,院子里才跟着也噼里啪啦响了个乌烟瘴气。
邓歪咳了一声,“来者不善呐。”
傅思归事不关己地笑笑,随着这点意味不明的笑,平直的肩膀随着微微耸了耸,显出作壁上观的冷漠来。
“在下西南区第四师的,请大当家的出来说话!”
那为首的大兵相当客气,中气十足的,一点也没有羊入虎口的恐惧。
魏流一动不动,连呼吸都静悄悄的,一点点晨风撩起他的发尾,让他看上去都似乎有点温柔。
院子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样的寂静倒好像是一条蛇似的,一点一点将人的耐心蚕食殆尽。
无视几乎就是最大的蔑视。
那为首的人稍有些恼羞成怒,他不能动气,只好自己把那口气消化掉,又高声喊了几遍。
这么反复了几次,魏流始终一言不发。
“叫你们老大出来!”
“我说叫你们老大出来!”
为首的大兵倒没什么,只是后面陪同的小兵火气先上来了,那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嚷嚷起来,均想,操,这帮狗娘养的,还要八抬大轿抬着才肯出来的?
魏流冷不丁笑了下,特别欠揍地说:“我就是。”轻飘飘的,毫不着力,像猫逗耗子似的。
邓歪跟他一唱一和地说:“各位有何贵干?”
不知谁接龙似的阴阳怪气地跟了一句:“诸位可真是有眼无珠呢。”
言下之意,来人连山寨里的一家之主都认不出来,能有什么气候?
众人去看时,才发现那人是个生面孔,小白脸似的,不动声色地隐藏在人群里,要是不出声,几乎都没有人注意。
这自然是誉老板了。
他好像进行过一番手法不太高明的伪装,玉白的脸上多了两撇小胡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乌黑锋利的眉毛连在一起,显得像个脑子有病的。
“哦……哦,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这位就是大当家的,”那人跟着就接上话,只是听语气颇有些僵硬,像硬着头皮似的,“我们尹厅长派我们几个前来,是想问问大当家的,有没有空到城里聚一聚?尹厅长经常念叨各位弟兄呢,说我们两边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没解开,这才大打出手,您看,方便给个时间,什么时候有空到府上去坐一坐,大家喝点小酒,把误会解一解?”
魏流身子骨放得很松,他吊起眼角,邪气地笑笑,吹了吹眼前不存在的烟雾,拿腔拿调地“哦”了一声,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人家在大摆鸿门宴呢。”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看今天就可以。”魏流眼睛一眯,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对面那人一愣,仿佛没想到这人答应得这么痛快,马上都接不上话了,隔了半会儿才如梦初醒地说道:“大当家的果然是性情中人,这个性情中人……”
“回去告诉你们厅长一声,就说魏某人却之不恭,给府上添麻烦了。”
傅思归几乎要刮目相看了,这人看来还是会讲人话的?
“那哥几个看,是不是放了我手下的弟兄们?”
那为首的人只觉那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就好像他们一场隆重的戒备,落到了实处,都被此人四两拨千斤地化开了似的,用力过猛的下场,就是有些头重脚轻。
他愣愣地一挥手,押着那两个土匪的八条枪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
电光火石间,他眼角瞥见了魏流的目光——像看着一堆尸体似的、凉凉的目光——他后背上猝不及防窜上来一股瘆人的寒气……
只听四下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乱枪声,他眉头狠狠地蹙起,猛然惊觉胸口被什么贯穿了,山风在那透体而过的孔洞里穿行而过,凉飕飕的,他勉励地端起枪,可手指用不上多大劲,腿一软,屁滚尿流地跪了下来,再看其余人,身中七枪八枪的,都死透了。
魏流闲闲地溜达过去,修长的身躯弯成一个罪恶的弧度,居高临下地俯身在那人耳边说:“留你一条命,带着你那些还活着的弟兄,怎么来的怎么滚吧,告诉你们尹厅长,酒我自然是要喝的,至于别的,我们酒桌上细说。”
魏流的情绪就像有个开关,那潜藏的开关关着的时候,他像一根空会喘气儿的木头,旁人很难从他的脸上读出什么东西来,仿佛这号人天生就钝,锈得厉害。他这样的不动声色好似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号,给了手下的弟兄们一种天上刮来的自信——只要不是天塌了,什么事都不是事,这是他身为当家人必备的修养。而那开关一旦打开了,外泄的情绪里总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刀,又细小又锋利,还淬着毒,要把那打开这开关的人一剑封喉。
杂七杂八的枪声惊醒了刘随便,他窝在傅思归的怀里就开始抽搐,十分惊恐地睁大着无辜的双眼,手指痉挛地曲折成鹰爪的样子,无声又大口地吞咽着空气,头费力地往后仰着,几乎要背过气去。
魏流好似早知道会这样,并没有多么手足无措,他呼出口长气,没敢靠近,方才外泄的情绪一眨眼收了个一干二净,又显出一点死气沉沉的木气来。
他隔着大老远用枪杆子指了指令狐誉,“治不好,躺地上的就是你!”
这迁怒来得莫名其妙,誉老板脖子上“嗖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只觉这人事事都是反着来的——他要杀人之前一定是不动声色的,而他能说出口的威胁,则必定是虚张声势罢了。
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令狐誉才不着急,他把揣在袖口里的手拿出来,放在嘴巴呵了口热气,对掌搓了搓,贱了嗖嗖地踱了过去,一个斜劈,就把刘随便劈晕了。
小孩儿的身体渐渐软下来,眼白翻出来,随即慢慢沉进了黑暗里。
“我说,你昨晚上没把话说全吧?”令狐誉斜眼看着目瞪口呆的傅思归,“小孩子听到枪声也会发病,看见他‘三哥’也会发病,不如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看见他三哥杀人才会犯病吧?问题不简单了。”
傅思归:“怎么讲?”
“你昨晚还说,最近家里有长辈去世了?”令狐誉斟酌着说,仿佛洞穿了一切的样子,“怎么死的?肯定不是老死的。”
“他爷爷,是被人打死的。”
“这就对了,这小孩儿神经搭错了,他把他爷爷的死和他三哥搭在一起了,”令狐誉一指魏流,“在他那里,他认为,是他三哥杀死了他爷爷。这种事,换个大人都不一定能受得了,何况这么个小孩儿呢。”
魏流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没来由就有些烦躁,后槽牙咬紧了,侧脸上的线条显出冷峻的意味来。
令狐誉:“当着他的面,让他三哥‘死’一回,给他爷爷报个仇。”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个“死一回”是什么意思,就听魏流特别干脆地答应了一声,“可以”,说得眼皮子都没眨。
傅思归眼皮一跳,脱口而出:“胡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