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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沉默 ...

  •   那屋子的门为木制,木门的纹理已经不甚清晰,约莫两人来宽,门打开的时候,松动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像个垂死的人在世时最后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
      魏流一言不发地跨出门槛,再回过头来,那逐渐闭合的门只吝啬地留给了他狭窄的一线,供他向门里的世界窥探。

      冥冥中,有什么联系悄悄地断了开来,某种血脉上的、深入骨髓的。

      魏流嘴唇微张,觉得自己应该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可实际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回望的视线潜藏着一种分明提心吊胆、但无法宣之于口的苦涩,那小半张脸陷在门外无边的黑暗里,锋利的轮廓被镀上一线火光,而后整个儿一点一点消失在门缝里。

      傅思归的视线触及他的目光,关门的手于心不忍地慢了下来。他顿了顿,屈指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去休息吧。”

      里间的空间狭小,朝东开了一扇纸窗,糊着层层叠叠的窗纸,纸窗下就是一张土盘出来的炕,几乎占去了里面一半的面积。前几天都是老刘亲自加柴熏炕,熏暖的炕面能让整间屋子都温暖如春,今日无人理会,里间冰凉冰凉的,显得萧索不堪。炕的对面,在里间剩余的空间摆了两把椅子,椅子距离屋脚还有一段距离,刚能装下一个小孩儿。

      刘随便精疲力竭地抱着自己缩在那里,剧烈的呼吸让单薄的胸膛起伏不止,漆黑的双眼里空无一物,只是不停歇地叫喊。

      傅思归搬来一张小板凳,从炕脚下把前天烧剩的干柴归拢起来,笨手笨脚地预备熏炕——他小时候见过这种东西,只是留洋时间长了,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不过国外取暖用壁炉,不都是一把火的事吗?
      他一股脑地把柴火都塞进了灶膛里,打着了火柴往里一扔,顺手不懂装懂地拉起了风箱。

      ……结果火没升起来,倒是从灶膛里猛地冒出来一股黑烟,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他忙扭过头用胳膊挡住了脸,还是被那阵黑烟扫了个边,把白衬衫彻底熏成了黑的。
      傅思归:“……”
      民间智慧不可小觑,满肚子外星人学问的文化人束手无策地擦了把脸,状似不经意地扭头求助道,“随便,你会吗?”

      刘随便呆滞的目光一点一点聚焦起来,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飞快地摇了下,“我不会呀。”
      ——叫了那么久,嗓子竟然没劈,是个声乐的好材料。

      傅思归“早就知道会这样”地一笑,这才转过身,正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十分遗憾地皱着眉,“那怎么办?夜里睡觉会冻醒的。”

      他个高腿长,委屈地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屈起来的长腿活似毒蜘蛛。

      他脸上的遗憾十分认真,刘随便瞬间就被他伪装出来的苦恼带着走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哭嗝,跟他大眼瞪起了小眼,“那怎么办?”

      傅思归特别蛊惑的声音早有预谋地追上来,“以前这里都是谁来生火的?”
      刘随便:“我爷。”
      他说的时候,似乎就重新看见了老刘坐在那里,发福的身体艰难地勾起来,在往里加柴。
      他蹭着墙站起来,用手抠抠脸,走过来站在傅思归身边,踮着脚尖四处找了一圈,指着一个地方,不确定地说,“我记得我爷烧柴的时候,这个小门门是打开的。”

      傅思归“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那是出风口,这个小门不打开,外面的空气进不来,灶膛里无法通风,自然烧不起来。

      刘随便指指这里,又指指那里,一会儿让打开这里,一会儿让关上那里,煞有介事地瞎指挥起来,显得像个经验丰富的领导似的。傅思归一边一叠声的“嗯”着,一边十分顺从地听从指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管对不对、合理不合理,颇像个逢迎拍马的钻营小人。
      一大一小瞎忙了好半会儿,那灶膛却像能吃火的时候,死活不着。刘随便无辜地看看他,傅思归更加无辜地看回去,刘随便忍不住就脸红了,好像觉得不能让对方的信任和期待落空似的,连忙又不分青红皂白地瞎整起来。
      傅思归抿着一点得逞的笑,无声地打了个呵欠,一股疲倦蛮不讲理地涌上来,他不得不再次挺直后背正襟危坐,等到刘随便瞎子摸象似的折腾了一溜够,才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困乏声音道,“要不今晚算了吧,我们去找小三大爷,他的屋子里肯定不冷。”

      刘随便一愣,身体又紧绷起来,嗫嚅道,“我不去。”
      傅思归试探了一番,立即了无痕迹地转回来,“那我们先将就一晚上?”
      这个退让明显让刘随便大大松了口气,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并且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还十分有诚意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就怕对方带他去找小三大爷。

      傅思归脱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到前堂熄灭了烛火,又两眼一抹黑地摸回来,侧躺下来十分轻地哼起一首歌,没多少时候,刘随便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里——
      才四岁的小屁孩儿,不过就是一时受到惊吓,脑筋卡住了,又奔波了一天,不累才怪。
      先转移他的注意力,再给他制造一个选项有限的选择,营造一个要么这样要么那样的两难困境,他自然乖乖就范。

      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怕起魏流?解释不通。

      傅思归翻了个身躺平,一阵倦意上涌,他把手垫上后脑勺,在黑暗里闭上眼睛,“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他并没有多少精力胡思乱想,他感觉自己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再次从一种刺骨的冰凉里睁开眼时,窗框上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院子里似乎有很多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一些人有条不紊地来来去去,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
      刘随便依然睡得很沉,一动没动。

      傅思归打了个哆嗦,好悬把一声“阿嚏”憋回嗓子里,才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前堂,吃惊之下,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前堂的陈设,金碧辉煌谈不上,价值连城倒是真的。

      上世纪后半叶,随着清廷闭关锁国期望的落空,洋人打进来的同时,也通过各种渠道带走了一些东西。那些士兵靠着坚船利炮打了胜仗之后,自有一番对战败方惨不忍睹的掠夺,他们再次返回大洋彼岸的时候,随身携带的东西不胜枚举,金银、瓷器、珠宝自不必说,还有大批佛经、壁画、文人书画。
      有些人手里会有几本博物画册,那上面详细地排列着“东亚病夫”历朝历代的文物瑰宝,仿佛已经到手的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野心,专门将有价值的瑰宝罗列起来造了个册子,以便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地抢夺。

      由于学界的相通性,傅思归几个考古专业的同学曾经在他眼前炫耀过这些东西,傅思归亲眼见过那些无价之宝。
      而眼下,在曹穿山的这间前堂里,几乎处处都摆满了类似的光彩夺目的东西——给人一种置身于皇家陵墓的错觉,仿佛到处都是帝王将相才会有的陪葬品。
      众多堂皇的宝贝,把这间屋子打扮得像极了一个地上坟堆。

      这种暴发户似的堆砌实在是既糟蹋宝贝又污人眼球,傅思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活得不耐烦了?这么着急给自己打坟?”

      他随手捞了个茶杯倒了碗凉水,打开了门——被魏流吓得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魏流背对着他站在屋檐下,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实在无话可说,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早”。

      魏大掌柜的实在是不通人情至极,他跟别的流氓小混混都十分有话讲,因为讲得都是混账话,攻击力再强也伤不到自己人,不用有所顾忌;跟诸如老刘等自己人,他话少得厉害,恨不得三棍子才能打出来,这一声“早”真算得上魏掌柜的话语生涯里的超常发挥了。

      傅思归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假的吧?魏流好像还……挺有礼貌?”
      让魏流跟他说“早”过于惊悚,还不如魏流揍他一顿呢。

      魏流欲言又止了半晌,再也讲不出一句话了,只好冷着脸,一侧身绕过他进了门。
      傅思归吐掉漱口水,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从他这一系列举动里品出了一点“气急败坏”来——好像在气自己没有及时把刘随便地状态通报上来?

      傅思归悻悻地跟上来,心说,“没长嘴吗?不会自己问?多说句话会闪了舌头?”
      他心里隐隐觉得,魏流在他这里之所以突然变得话少,好像是自己拿捏不好讲话的分寸,换句话讲,他似乎不太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傅思归顿时哑然失笑,越发坐实了关于魏流“幼小、无助又白痴”的判断。
      他目光不经意往地上一扫,又是一愣——在魏流站过的地方,地上清清楚楚留下了一对脚印。

      山里的早晨寒气很重,屋檐下别的地面上都结了一层白茫茫的霜,越发显得这两个脚印十分清晰。
      傅思归若有所思地盯着魏流的背影,心想他不会在这里站了一夜吧?

      从门口可以直接望到里间,他看见魏流在那大炕前停下来,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仿似十分犹豫,突然伸手在刘随便鼻子下探了探鼻息,身上那股如临大敌的紧张瞬间就不见了。

      傅思归:“……”
      他真是对这位没有常识的魏大当家佩服得五体投地。
      寻常人不都是该掖掖被角、亲亲额头什么的吗?怎么到了魏流这里,就改成看看出没出气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魏流已经返身走了回来,目不旁视地擦着傅思归走了过去。
      傅思归皮痒,忍不住找打,他在两人擦肩的瞬间,装出了十足的困惑不解,说,“魏先生不谢谢我?”他料想魏流不打他一顿就不错了,还谢,白日做梦吧?

      “多谢,”魏流低声,十分顺从地说,“等吃完了早饭,我派人送你下山。”

      “……多谢。”
      傅思归略一颔首,习惯性地瞎分析起来,最后自己笑了。

      普通人么,因为不确定周围的环境和周围的人是否安全,出于自保的心理,几乎都会无可避免地滑入猜疑里。人的理智要人在一切发生以前,凭自己的本能、经验和认知进行一番“心理预设”,把将要与自己打交道的人或事提前下个“危险”或“安全”的定义,把对面的未知或者虚无提前转化为一个可以感知的对象,这样才能及时作出反应。
      在傅思归的印象里,魏流一直是危险的,他面对这个危险做出的心理预设总接近于“面对一头猛兽”,因为无可防备、必死无疑,只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随他去。没成想,他已经有了“扑过来的是一只凶残的野兽”这个心理预设,对面竟然窜出来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猫——还是个笨嘴拙舌不会好好喵的猫。

      可见魏流并不是老也不讲理,他有时候讲理,有时候不讲理。
      ……魏流不讲理的时候,他潜意识里又是什么样的心理预设?
      傅思归十分学术地琢磨了一番,发觉魏流不讲理时候的心理预设应该是“跟这帮人不值得讲道理”,他忍不住又深挖了一点,站在魏流的角度一看,跟什么人才不值得讲道理?
      ——噗,完蛋了,好像是全人类。

      魏流,表面上那么强势,内里却好似一个重度恐惧症患者,因为严重怀疑身边都是些不怀好意的敌人,所以潜意识里都是枕戈待旦的防备,和预备你死我活的先发制人。
      可是别人才给了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就能克服自己那根深蒂固的攻击倾向,说出一句“早”和“多谢”。

      这有多难。

      傅思归有点笑不出了,他别有深意地用目光追随魏流的背影,脑子里突兀地跳出一个人来:叶奶妈。

      老刘临死都没能将魏流那“可怜人”的历史说出口,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他又留下了叶奶妈这个诱饵,一定是别有打算。
      是要人把叶奶妈接到山上来照顾魏流的余生?还是老刘提供的一个去了解往事的契机?

      傅思归无从得知。

      院子里断断续续地回来了几批人,每一批回来的人里,都带着一个或两个女毛贼。前前后后回来了有九批人,大家十分自觉地相互确认了一番,最后才由一个手下人去通报。

      裹着一身寒气的邓歪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来,俯身对着魏流的耳朵说,“齐了”。

      院子里的众人自发地围成半个圈,几个捉拿着女毛贼的弟兄越众而出,蛮力一推,将那几个匪气十足的人往院子当中一推,又退了回去。
      昨晚魏流定下了一条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计策,用疲劳战术去寻找大山里那帮飘忽无定的女毛贼,众兄弟漫山遍野地走了一夜,又加上景仲伦从旁指挥,果然奏效。

      二十个打扮粗糙的女人当中簇拥着一个细品嫩肉的小姑娘,傅思归粗略看去,当中并没有杜小玉。

      傅思归下意识地站直,目光里,魏流脸上那副从昨晚一直到早上的深自压抑的忧心忡忡统统消失了,傅思归只看到他半垂着眼皮,眼神漠然地打量着那些无可反抗的女毛贼,像在看一堆已经死透的骸骨。

      魏流随手从身边一个手下人手里抽出土枪来,目光在这些任人鱼肉的女人脸上扫了一圈后,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站在一个眉清目秀、但同样神情漠然的女人眼前,用不大的声音说,“想必这位就是曹鱼儿吧?”

      那女人猛地抬起头来,一挑眉,气势逼人地说,“是又怎样?”
      魏流语调平平地“哦”了一声,“不怎样,就想显摆显摆,让我的手下们瞧瞧我眼光多毒。”

      土匪,尤其是女土匪,都是些格外受不了屈辱的狠角色,她们不会用美人计那一套,也不屑,她们生平的信条之中有一个是“士可杀不可辱”,尤其曹鱼儿心气极高,她被魏流的话气得脸色发白,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魏流,牙齿咬得咯咯响。
      魏流懒得跟手下败将一般见识,十分宽大为怀地放过她,长臂一伸,将那个看上去便鹤立鸡群的姑娘拎起来,随手向后一丢。

      那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给曹穿山当孙女都绰绰有余,八成是传说中的“三小姐”。
      ……可能曹穿山不服老,要体验一场跨越时空的爱恋?

      三小姐,尹玫,出身高贵,一身的女学生装扮,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天空蓝的上衣下是一条黑色的短裙,洁白的长筒袜只到膝盖,黑色的短裙下露出来的一截大腿冻得发青——这也是当时城里的潮流。

      民国以来,地方上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立即减掉了长辫子,跟男孩子一起穿制服上学。在一些老古董的眼里看来,这些大小姐们的穿戴简直是伤风败俗又不保暖,但是大小姐们本身才不管这些细枝末节,怎么能气死这帮食古不化的遗老就怎么来。

      尹玫是安南城西南区政府办公厅厅长尹易瑞的姑娘,因为不服管教,打小性格叛逆,频频顶撞家里长辈,整天闹着要推翻自己老子“伪民主、真傀儡”的统治,把尹易瑞气得差点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二人关系一度十分僵硬,最后区政府里选人质的时候,觉得满足来头不小和不招自己人待见这两个条件的,只有尹玫一个人。尹易瑞虽然跟自己的女儿势不两立,但绝不会让她冒着送命的风险去做什么狗屁交换,结果区政府方面那帮官员都怕祸及自己,就联手施压,再加上尹玫一向爱跟他老子做对,当下连眼皮都没眨,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她一介女流,平时就看看书读读报,再跟一帮同学们瞎整一些口号标语游游街,喊几句“打倒尹易瑞”的口号,几乎就没见识过什么世面,实在是个十分败絮其中的草包枕头,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乍一来到土匪窝里,把尹大姑奶奶吓得险些失心疯。

      她在魏流手底下狠狠打了个哆嗦,塞满了“民国励志热血沸腾小故事”的脑子空得几乎有回声。

      “昨日那破庙里,”魏流不紧不慢地开了腔,“是各位做的手脚罢。”
      他用的明明是个疑问句,结果硬是让他陈述出了斩钉截铁的架势。

      曹鱼儿冷笑一声:“怪你们也太不经心,霸占了人家的院子,也不先看看这院子有没有古怪,那地道四通八达,你以为你们密谋的事能瞒过我?”
      “说得也是,”魏流十分赞同地一点头,大概是因为成王败寇,他显得格外宽容有雅量,“唔,那几个人呢?当日被你拖走的那几个学生哪儿去了?”

      傅思归心里一动,脑海里浮起一个猜测,“魏流这是在帮我打探同伴们的下落吗?”
      这个过于自作多情的猜测浮起来半晌,又被他自己压了回去——魏流那么冷血的人。

      “少装蒜了,”曹鱼儿愤怒地喊出来,“早被你们的人偷运走了!”
      魏流眉心出现隐约的纹路,没一会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人,才渐渐松开眉头,回过头来看了傅思归一眼,明明有话要说,但他似乎忘记了如何张嘴,只好又沉默地转了回去。

      但是傅思归已经看懂了,魏流就是那个意思!

      只听魏流接着问道,“杜小玉呢?怎么没见她?”
      这样的语气,傅思归也听懂了——魏流要“冤有头债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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