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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文明人 ...

  •   刘随便从小就十分孤独,没有玩伴,没有玩具,一双懵懂的双眼朝四周望出去,处处都是大人柱子一样的长腿,还有山一样伟岸的身躯。
      他那还未成熟的心智里,潜藏了一个极其单纯的世界,那世界的一端是一些高高大大的、声音洪亮的“大人”,世界的另一端则是他自己,永远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像个小动物一样,可以被这个抱起来、被那个举高高。

      土匪们糙惯了,又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落草为寇,这些汉子里不乏一些幼子早夭的父亲。
      有时候看着这个都四岁了还那么傻的小孩儿,都十分羡慕,也嫉妒他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没有人知道刘随便的秘密:他在还不知道什么叫残忍杀戮的年龄里,就已经见识过太多的血腥。

      那些人或站或跪,或空手或携带武器,肢体间来回碰撞几回,一些人倒下了,一些人回来了。他浅薄的认知里,倒下的人永远是一副生面孔,回来的人永远是小三大爷。每当小三大爷拖着枪或鞭子,一步一步走回来的时候,通常没什么表情,因此刘随便形成了一种模糊的错觉,小三大爷,或者山寨里其他的人,他们所做的事是一些不会令人高兴、也不会令人沮丧的事,因为他们没有笑,也没有哭。
      久而久之,“人会倒下”看上去那么不需要理由,像小三大爷最后终会回来一样,都成了他幼小的印象里十分天经地义的事。

      他还没学会正儿八经的害怕,仿佛天生不会怕,连“害怕”都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老刘被那些“头发那么长”的人抓走,那一回,倒下的人是他的爷爷,站着的人却是生面孔,这颠倒了的角色也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强烈地惶恐着,继而又眼睁睁地看着老刘在傅思归眼前再一次倒下,可是,这两边的面孔他都不陌生,他混乱的认知彻底凝住不动,固定成了一派乌烟瘴气的模样,而那乌烟瘴气的中心,站着他的小三大爷,那个次次都不会倒下、但不知何时会像老刘一样倒下的人。

      “爷爷倒啦!”
      “死啦!”

      随着一声天外飞来的呼喊,刘随便应声从里面碎了,他陷入了一片一无所有的、空旷的安全里,没有谁会倒,也没有小三大爷。

      魏流和傅思归均是一顿,魏流一分神,傅思归不失时机地摔掉他的手,三步并两步跨过去将刘随便原地摆平,又胡乱把自己大衣袖团出一个布团,用力捏开刘随便的下颌将那布团塞了进去。

      魏流站在三步之外,眉头慢慢皱起来,仿佛不知道手脚如何摆放,只好僵在原地观望着。

      傅思归匆忙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柔和的本性立即占了上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和风细雨地解释道,“魏先生最好还是找个郎中来看一眼比较保险。”
      这会儿房间里连带刘随便,就两个半人,傅思归一边照顾刘随便,一边趁着人少,事无巨细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最后又十分体贴地说,“他可能受到惊吓了,我的朋友安娜女士要是在这里会好很多,可惜,我没找到她。”

      他是那样的人,因为家学渊源,自幼饱读诗书,又系统地领教过海外文艺复兴之后全人类伟大的精神文明,知道人世间最有价值的事和最艰难的事。他天性柔软,将那些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棱角和线条悄悄地藏了起来,显得格外温吞,却不乏力量。
      而所谓人世间最有价值的事,和人世间最艰难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事,正是包容,说得再彻底一点,就是慈悲。

      寻常人之间,在日常生活中难免产生龃龉,有些人宽容一点,有些人则睚眦必报,往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恨不得上纲上线、对簿公堂。芝麻小事都已然如此,更别提那些牵扯人命官司的关天大事了。
      长此以往,一个人生命长河里的水便在这些不必要的摩擦和记恨里偏入了支流,支流里的水迷了路、成了死湖,主流的水越来越少,到最后,还没等到江河入海,就已经提前断流了。
      人生都耗在这些无谓的纠葛上,十分不值得。

      人人谈到“宽容”,口气都十分轻松自在,放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却没几个人有勇气和脸面能与昔日宿敌握手言和,仅凭这一点便可以知道,要做到包容实在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为自己的不包容和不原谅找寻着借口,其实绕来绕去,不能妥协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

      往往越简单的智慧,越被无视得彻底。
      释然是那么难。

      参透了这一点,不必深山老林、枯卷青灯,佛也自在心中了。

      傅思归才二十岁,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自然也没达到在家出家的境界,可即便做不到,他心里仍十分通透,因为懂得,所以遇事便养成了三思而后行的老年人毛病,爱琢磨,爱鞭辟入里地分析,于是不轻易发脾气,更不轻易恨,更容易原谅和包容。

      对魏流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的恼怒,充其量只能让他上火三分钟,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让他上火的原因基础十分不牢靠,他只是在气魏流的蛮不讲理和不懂珍惜,也为老刘的煞费苦心感到浪费。
      这样一想,更没什么好生气了的,魏流这样的人,忽视就好了。

      而魏流天生多磨难,对于威胁生存的大灾大难有种细到毫末的敏感,他的谋生几乎都建立在那强大而敏锐的直觉上,相对的,他对于生活中的细节却是视而不见,并且因为感觉障碍,对于许多小病小灾没什么深刻体会,感同身受自然也无从谈起了。
      刘随便在傅思归的怀里痛苦地抽搐着,可魏流潜意识里觉得这并不是要命的,既然不能要命,自然无须关注。

      魏流只是蹲下来,“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

      傅思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脾气地笑了,“我以为魏先生只有对外人才那么蛮不讲理,我到没想到魏先生对自家小朋友都这么严厉。啧,刘随便可真可怜。”

      他一直跪在地上,洁白的西装衬衫早已经面目全非,皱皱巴巴不说,袖子上还有老刘用力抓出来的血渍,灰色的毛背心上有几处被勾得脱了线,显得格外褴褛。
      因为屋里灯火明亮,他的脸色被灯火赋予了一种近乎流光溢彩的色泽,天生多情的双眼皮完全撑开,含着一点揶揄的笑意看向魏流,像是看着结交几百年的老朋友。

      “小孩儿生病恢复快,但要是照顾不周,落下什么后遗症也不好办,”傅思归闲谈似的随口说着,分工不同的两只手交换了一下,好缓解一下肌肉的酸痛——
      刘随便抽搐起来,浑身的肌肉不听使唤,强直到了一个大人也驯服不了的程度,需要有人长时间逆着他反张的力道往回矫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随便的抽搐才渐渐缓下来,僵硬的身体又软绵绵地摊开了,浑身是汗,一张脸雪白,给傅思归也折腾得满身汗。

      魏流斥道:“小题大做。”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用曹穿山古董似的罕见茶杯倒了一碗茶汤,半弯腰递到了傅思归眼皮子底下。

      “多谢,”傅思归头也不抬地说,接着接过茶碗要喂刘随便几口。

      哪知他接过碗才过了一两秒,脸色就变了:这茶是沸的,喝个屁。

      傅思归一侧眉梢跳了跳,不得不重新审视魏流了,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直觉,他觉得魏流好像缺乏一些生活的基本常识。
      他脸色一时十分古怪,“他是怎么长大这么大的?他能长到这么大还全胳膊全腿的,可以和埃及金字塔并称世界奇迹了吧?”

      魏流喊了一个手下人,“进城一趟,到‘余庆堂’去找他们老板,他跟你来那最好,他要是不来,打晕,绑了拖来。”
      说着他指尖在那滚烫的茶水里蘸了一下,在桌面上画了几笔,“余庆,这两个字。”
      那手下人不认识字,但记性不差,他匆忙看了眼魏流画在桌面上的两个方块字,记了个大概,应了一声转身要出门。

      傅思归把已经昏睡的刘随便安放在里间床上又走了出来,低声喊住那要走的小兄弟,“明天再去吧,眼下深更半夜,城门不开,你怎么进城?”

      他这种“喧宾夺主”的发号施令进行得特别柔和,话听上去十分顺耳,竟然没能引起土匪们对于他越俎代庖瞎指挥的愤怒。

      魏流冷着脸,像看个怪物那样注视他,“你听过谁大晚上进城还走城门?自投罗网?”
      傅思归:“……”
      说的也是。

      文明人和野蛮人的语言果然是属于两种话语体系,说的虽然都是人话,但语法体系和道德体系似乎南辕北辙,因此上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一窍不通、没有常识的二傻子。

      傅思归走过去把门上的刀拔下来,好像一点也没担心魏流重新发难,“魏先生还打算要我的命吗?”
      魏流极浅地笑笑,左手撑着腮帮子坐在太师椅上,兴致缺缺地斥道,“表演个自杀我看看。”

      傅思归一耸肩,心有灵犀地听出对方并不把话当真,他也没继续得寸进尺,只是一手插兜靠着门框站定,手里来来回回翻花似的玩着刀。
      情绪松懈下来,谈兴就上来了。
      “你到现在都没问过我,老刘先生生前的遗言。”

      魏流一皱眉,随手抄起个茶杯就丢了过去,“少废话,你还是趁着这会儿快滚蛋吧,省得我回心转意又掐死你。”
      杀心就那么一会儿,被刘随便那么一闹,顿时碎得拼不起来,眼下他只想让这移动噪音赶紧闭嘴滚蛋。

      傅思归没有防备,接住杯子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刀子和瓷器碰在一起,“叮”的一声。
      “你这人可真是……有什么话不能平心静气点说?老刘视你如骨中血,你就不关心他在生前最后一刻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关心他有什么后事要交代?魏先生未免太冷血吧。”

      未竟的心愿。
      这几个字像一颗石头,横冲直撞地砸进了魏流的心里,泛起了那么几圈涟漪。他顺着这几个字想了想,老刘未竟的心愿里最大的一个,肯定是刘随便。

      魏流了然地点点头:“让他放心吧,我会替随便请个老夫子,我送他念书进学堂,将来等他再大一点,他要是想出国留洋,我砸锅卖铁也送他去。”

      在魏流的土匪逻辑里,老刘生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傅思归,而自己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目睹老刘的离开。傅思归就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帷帐,帷帐的那边,是那冰凉的尸体,帷帐的这边,无论他怎么走,也永远走不到遗体近旁,要说个什么话,都要永远隔着这个帷帐,像隔了千山万水。

      “老刘根本没有提起刘随便,还有,我也不是你俩间的传话人,有什么话你直接跟他说,”傅思归摇摇头,面对这个毫无生活常识的大流氓,不自觉用上了学塾老夫子那种循循善诱、启发式的语气,“魏先生可以仔细想想,老刘生前对你和刘随便,大多时候生气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听在耳朵里十分奇怪,听得魏流十分别扭,好像他和刘随便是平辈似的。他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关你屁事”的结论,最后只是淡漠地挥挥手,“劳驾,把嘴闭上行不行?”

      傅思归对此充耳不闻,竟然狗胆包天地在大流氓眼前开始进行猜想式情景重现,“我们几个被关的这几天里,我闲来无聊的时候做过一项统计,老刘责骂刘随便的次数有五次,有三次是因为刘随便大晚上到时间不乖乖去睡觉,有两次是因为他蹲在地上玩泥巴;责骂魏先生的次数,恕我直言,是五十次,平均每天五次,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九次,不睡觉、不吃饭、不取媳妇、不看伤病、没大没小、没正经……”

      魏流不得不瞠目结舌了,他隐约有点手痒,十分想把此人的脖子拧断,好还世界一个清净。

      “……所以,综上所述,种种证据表明,老刘先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倒不是四岁的小朋友,而是你,总的来说,老刘觉得你这人‘太不像话’,还比不上一个四岁小孩。”

      西方一些先进的学术团体搞实证研究,都讲究一个“因为所以”,每句话不能靠上牙磕下牙的胡说,必要找到一个理论来源,傅思归刚好是这帮实证学术研究群体中的佼佼者,写那种艰深晦涩的学术文章写惯了,不可避免地把一些严谨又审慎的逻辑推理带到了日常里,导致他想问题的思维方式和谈话的描述方式也十分学术。
      他还有个要命的癖好——喜欢抬杠,尤其喜欢用他做学术研究时候用的严密逻辑跟反对意见来回厮杀。这种割鸡用牛刀的架势,通常在三里以外就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以至于傅老师舌战群儒,战遍洋文世界难逢敌手,高处不胜寒地十分寂寞。

      别人抬杠,图个好玩,跟他抬杠,能要命。

      不过好在他能管得住自己这个毛病,也不轻易抬。
      搞学术是一件极需天赋和耐性的事情,寻常人占得一项,就能创造一定的成就,傅思归得天独厚,两方面占了个全,因此他在专业领域里走得十分顺利又迅速,这已经很能招来学界的嫉妒,倘若再不低调一点,他收到的决斗书连起来都能绕赤道一圈了。

      魏流无聊地用舌头数了一遍上排牙,听完后掏了掏耳朵,“完了?”

      “没呢,”傅思归谦虚地摇摇头,“我初见魏先生的时候,你脚上有伤,我提醒过你,你让我滚,我猜想你一介伟丈夫,不在乎这点小伤;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滚烫的汤,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就喝掉了,我猜想你可能有什么特异功能,也许是口腔里镀了一层隔热层;刚才你递给我一杯茶,沸的,这么烫的茶,你让我喂给刘随便,我估计除了你没人能喝下去,可你应该是不会加害刘随便的,我又想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烫?不知道人被烫了会疼?综上,我觉得你的生活常识,可能还比不过一个三岁小孩儿,这么一想,我觉得还比较符合你在老刘心目中的形象——幼小、无助又白痴。”

      幼小无助又白痴的魏流换了个胳膊撑住下巴,似笑非笑地说,“完了吧?”
      傅思归又下意识地推眼镜,推了个空,做了个总结性发言,“魏先生是不是身患疑难杂症?”

      魏流没说什么话,他慢腾腾地站起身,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晃到傅思归跟前,一手提起他肩膀,一气呵成地将他丢了出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滚!”

      傅思归:“……”
      什么人呐,狗咬吕洞宾吗?

      文明人活在唇枪舌剑里,野蛮人活在刀光剑影里,待到有朝一日狭路相逢,肯定战个两败俱伤——比如眼下。

      文明人在院子里那大火堆前暖了暖身子,勉强将自己的衣冠收拾出个人模狗样的体面来,才解脱似的长舒了口气。
      牢笼已破,海阔天空,他要收拾行装,去整治万里河山了。

      “老刘,”傅思归看着天上很远处一颗星星,一摊手,极坦然地说,“不是我不履行承诺,而是魏先生他根本不需要我,晚辈这就告辞啦。”

      结果,流年不利,老刘肯定是从他这遥远的祷告里听出了些许遗憾的意思,马上采取了行动——
      他才走到山寨门口,被人扯住了领口。

      傅思归:“……”
      老刘,能不能不要这么显神通?神通不是这么显的好吧。

      魏流脸色黑似锅底,“我让你走了吗?”
      傅思归十分无奈地说:“那倒没有,你只让我‘滚’。”
      魏流出尔反尔地拖着他往回走:“我再补两个字,‘回来’,滚回来。”
      傅思归:“……”

      房间里,刘随便缩在一角,几乎用尽了生命的力气在尖叫,惊恐的神色无以言表,扯开的嗓音里夹杂着儿童特有的哨音,简直能把房顶掀翻。

      魏流的眉间有一抹压抑的担忧,他犹犹豫豫,似乎不敢靠近,只是抿紧了嘴角。而紧绷的下颌越发加重了他不苟言笑的冷漠,刘随便的视线胶着在他身上,尖叫的声音哑了半晌,复又更高调地尖叫起来。

      傅思归心里一沉,委婉地说,“魏先生要不先到别的房间躲一阵子?随便眼下怕不能见你。”

      魏流将信将疑地用眼神询问傅思归,傅思归一愣,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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