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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声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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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的现实给了傅思归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他下意识地看看夜空,越看越觉一切皆虚幻,只好把舌尖塞进牙关,狠狠咬了一下。
“嘶……”疼死了,一切都是真的。
风擦着地面疾驰而过的声响好似细碎的脚步,傅思归狠狠一怔,猛地回过神儿来了,他还在逃命呢。想到此处,他四下里看了看,试图找一个隐蔽所在,好把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刘的遗体暂时藏起来,省得被阿猫阿狗糟蹋了。幸好不远处就有个类似陷阱的大坑,地下厚厚扎扎地堆着许多枯枝败叶,藏一个尸体绰绰有余。
简单处理了后事,傅思归脱下大衣,兜头把刘随便一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他没有地图,更没有经验,往哪个方向走纯属随机事件,他只知道石景山是安南城的北边,大方向往南走,应该不会错。
方才他们慌不择路地往山上跑,也不大可能要傅思归再沿着原路返回那个“蜂巢”,权宜之计,只好向城市的方向跑去,暂时先脱困要紧。
这是月初,月亮瘦成一弯银钩,凉风一扫,他打了个寒噤,方才隐藏起来没有被理智察觉到的疑惑渐渐浮现了出来——
老刘的遗言,听上去十分堂皇,细细一分析,才发现句句话都很水,一点干货都没有。
傅思归一边借着稀薄的月光躲避障碍物,一边冷静地理清了这位老刘的遗言逻辑:老刘上来先给他上了一堂关于“好人和坏人”的教育课,得出“魏流是个表里如一的大坏蛋”的结论,以及“魏流十分可怜”这个推论,接着,老刘又说“自己放心不下魏流,要找个人来看着他”。
他方才就隐约觉得十分怪异,只是当时心神被老刘的疾言厉色搅得一塌糊涂,没能及时找寻这股怪异的根源,现在他算是有点明白了。
最大的奇怪之处是,魏流作为一个有胳膊有腿、膝下猢子猢狲成群结队的成年男人,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在魏流这个年纪,好多人家的小孩儿都能上街头打酱油了,魏流就算没有成家没有老婆孩子,手下那么多啰喽,还不够他使唤?他想干嘛?
其次,老刘如果真想说服自己,他完全可以用更充分的证据来告诉他魏流如何可怜,这都比老刘空口白牙的请求来得有力。
可是老刘似乎对那段历史讳莫如深,他明显在有意回避。
傅思归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把一切都掰开揉碎地想了又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老刘是以往昔魏府老奴的身份来看待魏流,魏流在他眼里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脆弱的瓷器,老刘么,完全是关心则乱。
想通了这一点,傅思归不自觉松了口气,感觉身上的包袱不像方才那样沉,对死者也容易有个交代,“那位爷身手了得,哪里需要什么人照看?”
倒是这位还没长开的刘随便,分明很需要人照顾,老刘偏偏只字未提。
不过他临死前的那句“叶奶妈”什么意思?是要告诉他什么?不是传说魏流是喝羊奶长大的吗?哪儿来的奶妈?
傅思归沉默地低头赶路,发现自己面临的一切都是谜,而他想的都不是自己的谜,于情于理他都没必要过于关注,何必拿来涂增烦恼?
他自己的谜还一大堆没谜底呢。
那位“红岩”是见到了,可那位问“藏书阁”的人是谁?从哪里刮来了这张字条?
来信人既然以这种有去无回的方式发问,显然是不期待得到收信人的回答,进一步讲,就是那位寄信人已经断定“藏书阁”是确有其事,却依然给他寄了这张字条,这就像是一种潜藏着善意的提醒,提醒他这一路上会有许多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关注的视线会来自四面八方,而这位写字条的人不过是其中一位。
傅思归冷淡地想,“来盯好了,再盯钥匙也不在我手上,秘密也不在我心里。”
想到此处,他猛地顿住,心里浮出一个惊悚的猜测,“我们一行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从踏上国土直到现在却一直麻烦缠身,不会就是因为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藏书阁’吧?”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一个避人耳目的藏书阁而已,又不是秦始皇搜寻来的长生不老药的秘方,更不是什么武林秘籍,不至于引发人们的争夺吧?尤其这些“人们”还是土匪,没多少文化,更没念过几本书,大字不识一个,好奇藏书阁干什么?拆了卖废纸赚钱发大财吗?
还不如抢劫来钱快。
傅思归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浑身的不痛快都随着这一声笑退散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他跟随父辈们到石景山中游玩过一番,那时候他人小,对这山只留下了一个“大”的印象,如今他已经成年,与当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对此山依旧保留着一个山很“大”的错觉,眼下一个人抹黑走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自在。
人拥有再丰富的阅历,再复杂的平生,跟山河相比,也渺小得不值一提。
也难怪那位千年之前的诗人登高望远,会生发“托体同山阿”的感慨了。
倘若有朝一日,这里没有接天连地的战火,没有层出不穷的匪祸,傅思归想,待到年老之后,他哪儿也不去,他要在这里盖一间带院子的小木屋,院子里要有花草要有假山,当然还有他两情相悦的爱人。
他还有个更狂傲的设想,要这满目疮痍的华夏民族和不堪重负的下层百姓,在他们这一代青年的手里喘过气来,恢复生机。
老一辈坚忍不拔的人,或是累了倦了,或是远走高飞了,即便还有驻守在原地苦苦支撑的,恐怕也在翘首期盼接班人了吧?
老天爷会听到他的心声,但显然他这一波三折的一天还没有过完。
一阵风突然急速向他左肩冲来,来得十分古怪,傅思归抿紧嘴角,算准了自己一定躲不开这个意料之外的袭击,只是略微半侧过来,硬着头皮打算生抗。
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对面的那人及时收手,尖着嗓子“哟”了一声,“深更半夜的,你从哪里晃到这里来的?”
傅思归眯着眼睛去看,见来人佝偻着腰,一把胡子银闪闪的,哦,是那个不说话会死的老疯子。他的双肩不自觉松弛下来,又客气又绵里藏针地说,“您老人家从哪里晃来的?这么晚还出来,一定是什么大事吧?”
景仲伦不知刚从哪个坟包里钻出来,此刻有点灰头土脸,不过他似乎谈话性质不高,只是一把攥了傅思归的胳膊,拉着他扭头就朝一个方向走去。
傅思归正巧不知道回去的路,也不跟他较劲,迈开了长腿悠悠地跟他身后随他走。
景仲伦身量矮小,又一把年纪,看上去形似朽木,快要去世的人了,没成想这小个子老者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起来简直是健步如飞,傅思归几乎被他半拖着往前走,左脚踩右脚的,形容十分狼狈。
他哭笑不得地想,“这山里的人,一个个都不正常。哎,说不定等会儿回到山寨里,那老刘还毫发未伤地在迎接他呢。”
这可就好玩了。
……可惜老刘没那么大本事能原地诈尸。
他俩鬼投胎似的赶回山寨的时候,寨子里灯火通明,除了当天巡夜和站岗放哨的人手以外,其余人几乎都集中在院子里,到处插着火把,院子当中还垒了一个层层叠叠的干柴堆,此刻正烧着熊熊烈火。
这叫“匪灯”,是办大事要事的预告。
这种明亮,在山里是犯忌的。
需知山间一些小土匪帮子大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这在危机重重的山间极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只有极少数有恃无恐、规模庞大、人数众多的山寨才不会有所顾忌,然而就算是有规模的帮派,不逢年不过节、首脑不过寿,一般也不会如此荒唐地引人耳目。
魏流要干什么?
景仲伦拉着傅思归越过人群,越过大火堆,飞快地窜到了最前排,傅思归喘息方定,一抬头,避无可避地对上了魏流的视线。
魏流穿了一身洁白的斜襟长衫,稍长的袖子垂下来,软绵绵地覆盖了他小半个手背。他一手扶着一把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服帖地垂在身侧,可是傅思归明显能看到他攥着扶手的那条胳膊一直在颤抖,他的身体也略显歪斜,仿佛眼下全靠这把太师椅来支撑自己。他的表情冷若冰霜,即便冲天的火光将他的脸颊镀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暖色,也无法冲淡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气。
景仲伦放开了他的手腕,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一句话都没说。
傅思归一怔,飞快地放开刘随便。他因为不清楚土匪深更半夜开大会的中心思想,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也保持沉默。
刘随便双脚才刚碰到地面,立刻软绵绵地滑到了地上,十分虚弱地叫了一声,“小三大爷,我爷没啦!”
小孩儿的声音特别轻,像秋高气爽的天气里空中偶尔漂浮的游云,可魏流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似有雷击,他眼皮剧烈地颤了一下,稍带一点卧蚕的下眼睑飞快地透出一丝不详的血红——那里的皮肉轻灵又干净,透出来的红像是上好的玉器里浸透着的绯色。
他飞快扭头捂着嘴咳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无法像寻常人那样通过哀嚎和哭泣发泄的悲伤沉甸甸地堵在他心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早些时候,他一时怒气上头,在后厨拎起刀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地雷爆炸产生的身体创伤让他察觉不到疼痛,可仍然会让他失血,他倒提着刀才出了后院,整个人突然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滑到了地上——
对一老一少下落不明的莫名恐惧,和无法刀枪不入的身体,联合起来让他在那个瞬间十分脆弱。
等到邓歪巡查了一圈,发现那些所谓形迹可疑的人,不过是一些山间大庙不收、小庙不受的闲散游匪,再赶回来的时候,魏流已经人事不省了。
众人手忙脚乱地抬他回房,揭开他的衣服,顿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口凉气。
魏流的整个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显得十分瘦弱的肩胛上有多处还残留着地雷炸毁时飞出来的残片,好在伤势看上去虽则狰狞,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及要害。
刘随便的一声“老刘死啦”,彻底粉碎了魏流的一切侥幸心理,他看向傅思归的眼光里带上点疑惑,可能还掺了点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委屈,一种长辈辞世、后辈失怙的委屈。
傅思归心里狠狠跳了一下,十分茫然,有一种被陌生的宿命牢牢攥住的感觉。
他定了定心神,才低声说,“魏当家的,借一步说话。”
魏流摆摆手示意不必,下巴一抬,“说吧。”
又重新强硬出了金刚石的姿态,仿佛那方才一瞬间的无助是个错觉。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有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把我救了出来,我逃命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随便,他告诉我老刘先生遭人陷害,恰好我路过老刘受刑的地方时没有旁人,我背了老刘先生逃了出来,他实在受伤太重,我们逃出不远,他老人家就……魏先生,节哀。”
他省去了很多细节,只三言两语交代了下大体过程,也隐去了杜小玉,他明白魏流倘若知道是这个小丫鬟下的毒手,又会引起另一场血腥。
魏流沉默了半晌,过一会儿才一皱眉:“受刑?”
傅思归不意他避开了所有值得注意的细节,只关照到了这一点,顿了一下,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鞭刑。”
魏流心口一悸,掩饰什么似的伸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嘴角慢慢引了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好几次,他在心里想着如何置老刘于死地,要他苍老的唠叨声再也不用响起,可是他没动老刘一个手指头。他尽管烦他,可是烦一个人,大概是魏流这样冷血之人的外交原则里最隆重的礼仪了吧,这么多年,他从没让老刘在衣食住行上受过半点委屈,他甚至已经快要下定决心听从他的话,娶一个姑娘圆了他的愿——天不遂人意。
鞭刑,这帮人怎么敢?
他重重地长叹口气,一拳砸在扶手上,“嘭”的一声。
一时间,数百人团簇的院子只剩下中间的火堆“哔剥”的燃烧声。
“各位,”魏流的喉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说完这两个字,清了清嗓子,才重新说道,“各位想必也清楚,乱世生存的原则并不那么复杂,废物活不下来,人来打我,我岂能坐等挨打?”
他平日里习惯了三言两语把话交代清楚,今日仿佛是一个隆重的祭奠仪式,才刻意多说了两句。众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首领。
“二当家的,处处一团和气,跟在场的各位私底下也都有些小恩小惠,结果落得今日惨死的下场,”魏流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清楚,是我连累了他。”
傅思归眉毛一跳,心说,“他好像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知道那夜在松柏破逃走的小丫鬟,后来投奔了那什么所谓的“娘娘”;也知道这一切的开始,是他手底下杜老爹的惨死。
那个“娘娘团伙”又是怎么无意间打探到了魏流与他定下的“十日之约”的地点?
傅思归猜想,八成也是靠了那来不及封堵的地下隧道吧,具体的细节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发生了的事情必然有不容置喙的合理性。
杜小玉带着一身血海深仇,又贡献了来自穿山帮已经覆亡的消息,以同归于尽的勇气将自己异化成了一名原先加害于人的歹人,弃如敝屣地将自己所有的善良都一脚踢开,只为报复,只因忘记复仇就是对正义的亵渎——
傅思归眼底有一抹悲色,为这些身在局中、不知返途的人。
他深受瓦西里荼毒,颇听过几耳朵《圣经》,那经里说世上人都是牧羊人放牧的羊,寻寻觅觅地行走世间,难免一时失足,而那个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则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主,在他的身边能为所有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找到一席归宿。
可惜……这帮土匪才不稀罕什么归宿。
魏流中间又说了什么,傅思归没有注意听,他只看见魏流身形不易察觉地趔趄了一下,有些厌烦地捏捏眉心,一挥手,“景仲伦,劳驾。”
景仲伦收起了嘻嘻哈哈、老不正经的神色,肃容道,“曹穿山的大女儿,大名‘曹鱼儿’,是‘飞鱼会’的掌柜。几天前,众位兄弟在此处一举端掉曹穿山的老巢,实在得罪了这位不出世的娘娘,所有才有了今天二当家的惨案。诸位,从古至今,好汉做事一身当,飞鱼会理应来找众位兄弟拼个你死我活,却想不到这些娘们儿违背江湖道义,专挑软柿子捏,避开了众位兄弟,偏去寻一个老人家的晦气……”
景仲伦不愧是老江湖,他三言两语便将飞鱼会对魏流的仇恨转移到了整个帮派的身上,绝口不提魏流的私人恩怨,自然引起了在场各位人士的愤慨。
“各位,”景仲伦振臂一呼,“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二当家替我们背这个黑锅吗?能看着他惨遭毒手而不闻不问吗?”
“不能!”
“我们要为二当家报仇!”
景仲伦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魏流神色淡淡地挥挥手,“行动吧。”
一时间黑压压的一帮人散得一干二净,众人早在傅思归回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妥当,差的只是一声令下。
魏流弯腰拎起刘随便,转身进了屋子,头也不回地对傅思归说,“那个谁,你进来。”
“那个谁”鼻子喷了口气,跟了进去。
“阁下来头不小,”魏流说,“想必是身上藏了什么让人眼红的财宝。”
傅思归瞬间警觉起来,不料魏流挥挥手,“我没兴趣,只是……”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只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我手下那帮在破庙里无辜惨死的弟兄,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看在你救过老刘的份上,你自己动手吧。”
傅思归冤大头一样忍了一天的火,到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再忍他就是孙子。
他心想,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没能去救我的同伴,把最宝贵的时间交给了你的至亲,你竟然恩将仇报,呸,畜生。
亏老刘临死前都放你不下,你配吗?
他一把拎起那刀抬手掷出去,刀尖深深扎进门框里,刀尾还在颤动不休。
“魏先生可真是倒打一耙,”傅思归眼皮一掀,十分克制又一针见血地说,“老刘是怎么死的,魏先生心里没点数吗?到底‘伯仁’因谁而死?魏先生自己就是害死‘伯仁’的凶手,是不是也该自裁?我真想不明白,魏先生杀人无数,劣迹斑斑,哪里来的底气讨伐别人?可笑!”
他算是想明白了,左右活不过今晚,明天的太阳大概是见不到了,索性给这大流氓好好上一堂课,也不枉老刘死前“托孤”一场。
魏流生来不服管教,浑身都是逆鳞,眼下“老刘”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最大的逆鳞,傅思归一声声地喊着,早把那块逆鳞揭得鲜血横流。
他喉结动了动,眼皮一垂,又飞快一抬,一声轻笑,虎口已经牢牢卡在了傅思归的脖子上,“那又怎样?”
苍白的皮肤下青筋突起,显得他的手在妖气十足的同时格外狰狞可怖。
那只手开始收紧,傅思归的话音被截断在嗓门里,他不做挣扎,只是不卑不亢地冷眼看着。
世人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傅思归心想,秀才遇上匪,可真是说得清也没有嘴。
“啊!”
刘随便突然爆发出一声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随即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