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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遗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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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傅思归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了,说真的,他没把这位老刘吊起来抽一顿已经是不计前嫌很大方了,方才又十分慈悲地背他脱离虎口,堪称以德报怨,他这还没完没了了?
傅思归有些不耐烦地想。
然而他所受的教育让他不能这么直白地断然拒绝,只听他不打草稿地睁眼说瞎话道,“想必那位魏先生一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吧,老先生和小少爷都是掌上明珠,晚辈一介后生才疏学浅,能力有限,不给先生添麻烦已经很好了,你老人家反过来求我,真是折我的寿了。”
什么玩意儿?
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又虚伪又油滑,充斥着所谓高贵门庭的所谓体面。
老刘干巴巴地笑了笑,白了他一眼:“……都是成年人,要拒绝就、就光明磊落一点,拐弯抹角的,我们魏流听见了,一定揍你。”
傅思归瞬间放下了道德包袱,骑驴下坡道,“好的,那晚辈就此告辞。”
刘随便傻得冒泡,十分好糊弄,一听“魏先生”,浑身就生出一股“我的靠山世间第一牛”的莫名傲气,他幼小的心灵十分天真地想,“小三大爷神通广大,说不定已经看见我们了。”
他像小蝌蚪找妈妈那样扑倒老刘身上,“你快把你的衣服缝缝好,小三大爷看见了会骂你是孙子,糟蹋衣服的。”
老刘:“……”
傅思归把他俩藏在一处凹下去的土坑里,可有可无地盖了些枯枝败叶,掉头飞快地原路跑了回去。苍老的视线追着年轻人的后脚跟,一直到那身影没入那黑黢黢的洞口。老刘长长叹了口气,血迹斑斑的头颅歪在一侧,眼前仿佛起了一层大雾,视野变得昏暗又狭小,垂死的生命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昏聩的理智稍微回笼一点,只模模糊糊地进入到了临死前忏悔一生的阶段——
可老刘生平从未干过缺德事,他要忏悔,只好蛮不讲理地将魏流的罪过强加到自己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替那孙子忏悔起来。
再没有人了,只留下他一个,孤孤零零,分不清酸甜苦辣,不知冷暖地活在世上,像一个徒有其表的残废,浑身戾气,有数不清的仇家,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能不能请各位菩萨看在他不得好死的份上,让他生前活得舒坦点?
这边,傅思归一头钻进了那所谓的“蜂巢”,一路顺着地势往下跑,跑到了几乎半道的位置,瞬间察觉到情况不对——墓室里有细碎的脚步声,条分缕析地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娘娘”们会开完了,来不及了,他再闯进去就是送命。
傅思归喉结上下动了动,有一瞬间十分想发火。
他当然不是什么大善人,爱心有限,只能供应最亲近的人……事已至此,谈不上后悔,只好先撤再想办法。
他摇摇欲坠地保持住一派谦谦君子的作风,当机立断地跑之字路线,左闪右躲地重新逃出了洞口,一句话都没解释,再次粗暴地扛起老刘,薅起刘随便,大步流星地向山上跑。
老刘:“良心发现啦?小伙子还是很有前途嘛。”
傅思归的斯文终于耗得一干二净,火气冲天地说:“闭嘴!”
刘随便虎头虎脑地一跃而起,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跑再说。
越往上,山风越盛,冰凉刺骨,傅思归几乎都错觉自己的鼻子已经阵亡了,才稍微放慢了脚步。这一慢下来,双腿瞬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开了。
老刘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一个方向。傅思归鼻子喷了口气,真想把这个大累赘从这里扔下去,眼不见心不静,只是他体面惯了,干不出这种不尊老不爱幼的事,只好送佛送到西地走了过去,把老刘半靠在一处突出地皮的老树根上。
这一逃命完全忘了时间的存在,等到几人把呼吸都喘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众人都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深夜的布幕映衬下,看上去像一个个剪影。
傅思归闭着眼靠在一处石头上揉自己的腿,由于奔跑发出来的热汗凝结成冰,把他额前细碎的刘海向后仰起,固定出了一个一惊一乍的造型——活像一簇密集的闪电。
“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老刘歇足了精神,有了点回光返照的意思,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你不是没本事嘛?”
傅思归略微低头,笑出了声,重新温柔出了成熟的影子,“算了吧,我发年轻人脾气,不懂事,您都活了多少年了,跟我较这个真干什么?划不来。”
他没辩解自己掉头就走的原因,而这一番话听在耳朵里,差不多就和伏低道歉一个性质。
“魏流不是坏人,”老刘皱了下眉,颤颤悠悠地开了腔。
傅思归的笑原封不动地凝固在脸上,有点后悔,心想魏流免谈行不行?这句话说出来,真替良心委屈得慌。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见过的人也不少,好人和坏人都有,”老刘平静地说,“其实什么才是好人?做到什么才算好人?是谁对好人和坏人做过明确的划分?”
傅思归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人们在谈论好人和坏人的时候,人人都能插上一嘴,仿佛人人都清楚好人和坏人的含义,仿佛这是一个简单得不需要解释的东西,但实际上,每个人对好人和坏人的理解都不大一样,人们又趋向于以为旁人和自己的理解是一样的。
往往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没有人去细想,久而久之,也就造成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假象。
“世上的人都太复杂了,单纯说好与坏,这样的划分可太糙了。你看有些人就很单纯,有些人不那么单纯,有的人单纯善良,有的人单纯邪恶,还有些人,一会儿善良一会儿邪恶,脸上看着挺和气,心里藏着一堆阴谋的人也不少,这些人要怎么算?”
老刘用看透世间一切的慈悲语气说,“与其说什么人好,什么人坏,倒不如说什么人成分单一,什么人成分复杂。单纯善良的人少有,那样的人即便没有绝种,也都遁入空门成佛了,那是破除了‘我’的个人界限,达到了佛家所谓‘破除我执’的境界。单纯邪恶的人也少有,从出生一直到老死,老想着干坏事的人能有几个?我看没有吧?”
老刘一笑,“大部分人都集中在这两个极端的中间,有时候挺好,有时候挺坏,对自己人好,对别人很坏……大家都是善良邪恶并存,就看自己怎么选择了。”
傅思归忍不住插嘴道,“所以魏先生就选择了‘坏’吗?”
“是‘坏’选择了他,”老刘坦然地看着他,摇摇头,“有些人一生作恶多端,死到临头还不承认,非要说自己是替天行道云云,假仁假义,真是够不要脸。还有些人,也干坏事,但他是打心眼儿里知道自己在干坏事,他事后往往会忏悔,老想着再多做些好事弥补一番,甚至你把他抓到大牢里面,他还会痛哭流涕追悔莫及,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里存着一个念头,希望世俗能看在他忏悔的份上惩罚他时下手轻点,证明他干坏事的时候脑子就坏掉了。少部分人是干完了坏事,也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个东西,事后也不忏悔,一生就在等待一个罪有应得的惩罚,你把他押上断头台,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更别提说一个悔字了,他们在犯罪前就已经认罪了。”
“我们魏流,就是那少部分人里头的,不是单纯邪恶,但至少成分单一。不像某些人,虚情假意,表里不一,十足坏。”
傅思归忽略他话里那隐藏的讽刺,温和地讥诮道:“魏先生敢作敢当,晚辈十分钦佩,不过,听你老先生的口气,怎么魏先生死不悔改,好像挺让你自豪?”
老刘:“魏流……随你怎么说好了,他么,在成为一个坏人前,首先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傅思归重复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也没见别的可怜人像他那样可恨。”
“那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像他那样可怜吧,倒不如换个说法,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我想求你,求你看着他,”老刘说,“年轻人,我知道这样求你实属荒唐,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你叫什么名字?”
“……傅思归。”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魏流绑了你,还威胁你的家人,与你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傅思归谦虚地摇摇头,口是心非地说,“哪里哪里,没有的事。”
“小傅少爷,你我素昧平生,但大家也算不打不相识。我如今要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他一个,他把我当做长辈,我说的话在他看来,都是一些老掉牙的废话,我知道他烦我。他的脾气我最了解不过,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那么些表面上十足冷漠的人,因为早年的复杂遭遇,变得不再相信他人,变得仇视一切,看上去不近人情,但不代表没有真心,只不过真心少得可怜罢了。我想他们这样的人是要把真心攒起来,留给最值得的人。”
“我知道这样很难,不过你……那个……你能试着去了解他吗?”
老刘的脸上诡异地出现了一抹红,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太无理取闹,像神话。
傅思归又不傻,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才不干。老刘见他张嘴似要拒绝,拼了老命又开始推销魏流,及时堵住了傅思归的话音,“你要是不答应我,我死了后化成鬼魂也要找你索命!”
“……你老先生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十足奇怪,更别提别人了,”傅思归对于这神仙逻辑佩服得五体投地,十分无语,只好无奈又直白地开始讲道理,“不好意思,第一,我不信世上有鬼,你吓不到我;第二,我没有干什么对不起你或者魏先生的事,我无愧于你俩,即便有鬼,我也不怕。”
老刘长长吸了口气,脸色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灰白,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的流儿。”
傅思归尽管可怜他,但也止步于此了。
他听老刘口口声声说魏流可怜,想必是说魏流的童年遭遇吧。是啊,想必十分可怜才能十分可恨,可是傅思归没打算问他可怜在哪里,一问少不得惹一身没必要的麻烦。
各人无话,一时间,四下里安静得透出些诡异。
傅思归昧着良心安慰他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老人家也不要过于操心。你看魏先生干了那么多坏事,到现在都还平安无事,证明自有哪路神仙在暗中护佑他,自是命不该绝的。我看倒是你的情况不大乐观,那帮‘娘娘’少不得现在正漫山遍野搜查我们的下落,我在此地又是人生地不熟,你又是重伤在身,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这一身伤治一治吧。”
老刘缓慢地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那请小傅少爷带着刘随便,赶快逃命去吧。”
他能感受到那生命正一寸一寸地离他而去,他眼前甚至闪现出了一些离奇的虚影,他已经不大能感觉到身上的伤痛,他甚至快要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生命,正是那不断流逝的生命,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
可是魏流,魏、流。
小王八蛋。
老刘咬牙切齿地再次强行吸了口气,靠着树干一点一点站直,恭恭敬敬地一拱手,苍老的脸上有一瞬间闪出一点微弱的光辉来,他一撩下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傅思归眼皮一跳,吃惊不小,连忙伸手要拉他起来。
刘随便已经吓傻了,通红的脸上血色渐渐退去,根本不知做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爷爷。
老刘突然抬头,隐约带刺的目光扫过来,不容分说地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傅思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想,“假的吧?霸王硬上弓吗?!“
“老奴刘忠,行年四十有九,膝下一子,外出谋生,至今未归,生死未明。视魏流如己出,即便他丧尽天良、无法无天,即便旁人怕他、恨他、唾他,刘忠亦未有片刻嫌弃他。如今刘忠大限已到,魏流无人照拂,刘忠死不瞑目。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有傅思归,受刘忠一拜,自今日起,愿有生之年,视我主魏流如亲朋好友,不离不弃。”
这样几乎海誓山盟的语气,让傅思归产生了一种近乎惶恐的心情,惶恐之后,心底又窜上来一股无名火。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十分想喷火,但他不能,只好硬邦邦地说,“老先生也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老刘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手近乎痉挛地攥住了傅思归的袖子,他双眼瞳孔开始逐渐散大,如同噩梦一般不依不饶地死死盯着傅思归,渐渐失去了控制的表情一概消失,只剩下苍老的五官还坦然地摆在灰白的脸上,自鼻翼两侧分向两边垂下来的皮肉括成了两道深深的沟壑,让他显得鬼气森森。
傅思归被他的力气拖拽地不得不弯下腰来,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自己,心跳快得像发疯。
“奶妈……魏流的奶妈……叶奶妈……还……”
老刘终于榨干了自己的生命,却依然没能等到傅思归的承诺,他不得而终地吐出最后半句话,保持着睁开双眼的姿势,停止了心跳。
傅思归眉头紧锁,几乎能听见自己额角的血管奔腾的声音,太阳穴跟着一跳一跳地疼。老者的视线像是来自另一世界的诅咒,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让他对于他的请求即便不能接受,也无法断然拒绝。他更愿意把这样的逼迫看成一次不公平的强买强卖,来自死者的请求绝不是一个笑话,这其间压着的生命的重量和一个老者的尊严,让傅思归也没勇气把它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两个念头在他心里不休不止地打起架来。
一个说:“素昧平生,非亲非故,更谈不上半点交情,仅仅因为他快要死了,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交代在这个烂摊子上吗?纯属扯淡!傅思归,理智一点!不要感情用事!”
另一个针锋相对地顶道:“你能保证自己以后夜夜安睡不做噩梦?!能保证那梦里不会出现死人的眼睛?!你看着这样的眼睛,怎么能踏实!?”
“凭什么不能?!又不是我害死了他!”
“可你辜负了一个信任你的老者的期待!”
“那又怎样,堂堂男子汉竟然还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可笑!”
傅思归狠狠一闭眼,一声断喝,“都他妈别吵了!”
他叹口气,脊梁骨上的力气瞬间被一只手抽了个一干二净,他叹息一样地认命道,“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老刘凝视的双眼里似乎闪了一点光,又似乎没闪,傅思归乱哄哄的神智已经不大能区分真实和幻觉。好半会儿,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死人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双手蓦地垂了下去,只有逐渐发僵的身躯让他不得不继续跪在那里——像在为魏流可能会拖累他而提前赔罪。
傅思归真他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一边的刘随便已经远远缩到了树根下,目光呆滞了不知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