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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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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王朝毁于洋人铁蹄之下,此后数十年,民国元年春,安南城北,石景山。
瘦马裹着一条发黄的脏围裙,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打了个喷嚏。他出了厨房的小木门,来到后院的一个角落里,用脚踩了踩封在那里的菜窖石盖,“这他娘邪门儿的天气,把萝卜冻硬了,把石头冻脆了,把婆娘冻跑了,把兔崽子冻死了,把我老马也冻成土匪了。”
瘦马不是马,他是前不久刚弃明投暗的安南城的小老百姓,姓马,瘦得皮包骨,街坊邻居都叫他瘦马。
老马本是安南县城的一个老实人,靠卖馄饨养家糊口。局势不好,粮食连年欠收,面粉奇缺,老马的馄饨摊经营不下去,像个纸扎的风车似的,风一吹,“呼啦”一声,他的馄饨摊就破产了——那声音,不比摔碎一只盘子大多少。
常言道,“否极泰来”,这句话放在老马身上,得加个词儿,叫“否极泰不来”。
糊口的家伙事儿没了,他婆娘跟人家好上了,把刚满月的儿子一扔,跟个婊/子养的跑了。儿子活活饿死了,瘦马被人撬了墙角,撬断了香火。头上那顶绿帽子,把老马的脊背都压弯了,断子绝孙的老马心想,这天下这么大,总不愁没有地方容人扎个根儿。
他一气之下,一把火烧光了自己那破房子,把儿子的骨灰装在小罐子里,上山投奔了土匪,做起了败类。
瘦马有手艺,他拿起铁勺,给山上这些土匪窝子里的败类们当起了后勤。
他用一把铁锹,在菜窖石板盖地下一撬,被冰碴子封得结结实实的菜窖口,“刺啦”一声露出了一条缝隙。瘦马蹲下身,捞起了几根水灵灵的大白萝卜和大白菜,码在自己脚边,又不急不慢地盖好了盖子,抱起菜们走回了厨房。
东南方的墙后面突然冒出一溜黑烟。
瘦马心里一激灵,匆忙奔进小黑屋里,向火膛子里一看,这火没生上呀,烟囱怎么会冒烟?他猛地一拍大腿,火烧屁股似的向外跑,一边跑一边扯开破喉咙烂嗓子叫唤开来,“大家伙儿快抄家伙,有人偷袭!”
大概跟他的经常上街吆喝卖馄饨有关,这一句话让他喊得错落有致,跌宕起伏,听上去不像贼人来偷袭了,倒像是贼人们给这里送馄饨来了。
扫大院的杜老爹是个又聋又哑的,他听不着,还是一门心思握着扫帚,在清理大院子——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把破扫帚,而握的是自己儿子,亲得撒不开手。
瘦马恨铁不成钢地打掉他的扫帚儿子,连比带划,急得活蹦乱跳,“杜聋子!有人打到家门口了!”
杜老爹迟钝地把目光从扫帚身上转移到瘦马身上,慢半拍地指指自己耳朵,摆摆手。
瘦马的比划,比出了手舞足蹈的态势,同时也发挥了自己惊世骇俗的吆喝声,“有人偷袭!”
杜老爹一愣,以一种七十岁老骨头不应有的矫健身手,飞快抄起了另一把扫帚,更加勤奋地扫起地来。
瘦马:“……”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杜老爹纯粹是个被后娘养大的。
像是为了呼应瘦马的吆喝,很快,自整个贼窝子的四面八方,冲天放起四把火。黑烟滚滚,贼窝子顿时腾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干柴烈火的动静。一个个屋子接二连三地打开了,凶神恶煞的败类们夺门而出,人人手里抄着一把砍柴刀,整整齐齐排列在院子中心,看规模,大概能有一百来号人。
三当家的,刚满三十岁,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名叫邓歪,一脸横肉,面露凶光。
他环顾了整个院子,又掉头跑进了西南角一间黑屋子里。
那黑屋子十分破败,要算整个贼窝里最寒碜的屋子。屋子的门楣上,贴着一副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字倒是挺工整,就是内容不大养眼,那上头写的是“依红院”。
瘦马知道,这是大当家的住的屋子,大当家的独自一人住在“依红院”里,瘦马还听说,这“依红院”是最近才有的,以前都不叫“依红院”,叫“偎翠楼”。瘦马上山的时候,安南城最大的一家青楼,就叫做“偎翠楼”,偎翠楼的老鸨在兼并别家小妓院前,用的是“依红院”。
总之,大当家的永远住在这个随时更名的小屋子里,以便和城里的妓院遥相呼应。
邓歪一脚踢开门,房子里没有人,他掉头跑了出来,隔着半个院子,声震如雷,“大当家的呢?!”
院子众人面面相觑。
干柴燃烧的动静越来越大,三当家的把右手的砍刀换到左手,眉毛倒竖,“弟兄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谁掩护、谁冲锋,都给我机灵点儿。咱们落草为寇的,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那脑袋就是别在裤腰带上,就要这么整才刺激,对不对?!”
满院子的莽夫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刺激!”
邓歪仰天哈哈一笑,“走!”
不到片刻功夫,贼窝子的人分工明确,散得一干二净,由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坐阵大堂屋。
二当家的,是个一脸老实相的,年纪约摸五十上下,贼窝子的人都叫他“老刘”。
老刘憨厚老实,是土匪中的一朵另类的奇葩——老刘连鸡都不敢杀,平生干的最血腥的一件事,乃是每天早上给儿媳的遗腹子,自己的宝贝孙子,泡鸡蛋汤。
老刘颤颤巍巍地从鸡笼下取出一个鸡蛋,捂着还带有鸡粪的鸡蛋,还要给老母鸡鞠个躬,“谢谢您老人家的蛋!”他取出一只小瓷碗,手腕一抖,将蛋皮磕在碗沿上,老人家的心都跟那蛋清似的,悠悠地晃几晃。佛系老刘认为,这滑下去的不是蛋清,滑的是个毛绒绒的小鸡崽子。
就这样,老刘在每天一个小鸡崽子滚沸水的煎熬中,把自己的长孙刘狗蛋儿养到了四岁。
刘狗蛋儿不愧是吃鸡崽子长大的,那体态整一个雍容华贵,小脸圆滚滚的,浑身酷似土豆。
刘狗蛋儿就着爷爷的手喝了一口鸡蛋汤,左看看、右看看,稚嫩的童音里奶味儿十足,“小三大爷出去了。”
邓歪一双粗手把他从老刘那里抱过来,“狗蛋儿,你说什么?”
刘狗蛋儿先抱着邓歪的脸亲了一口,又低头专心玩着自己的手,“早上鸡‘喔’了之后,我看见小三大爷去羊圈啦。”
老刘给狗蛋儿喂了口鸡蛋汤,话却是对着邓歪说的,“我看,老二,我们还是先操心家里吧。”
“就是不清楚大当家的现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邓歪忧心忡忡地说。
这时候,有个手下撞开门跑过来,着急忙慌出了猪叫的声音,“三当家的,是穿山帮那帮孙子们,明哨暗哨都被人杀掉了,曹穿山那帮狗/日的来偷袭,估计有两百来号人,前山有五十来号,后山有一大片!”
邓歪一挥手,“老子劈了姓曹的。”
老刘不紧不慢地用手捂住了刘狗蛋儿的耳朵,眼角笑出了一把纹,“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邓歪略一思索,对老刘说,“二哥,你带着狗蛋儿在地窖里藏好了,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攻不是办法,我带几个弟兄冲出前山,抄了他们老窝。”
老刘几乎没有一点忧患意识,他神叨叨地说,“远不到那个地步——”
邓歪大步流星地踢开帘子,粗声粗气地打断他,“你知道个屁,哪儿那么多废话,要你藏你就藏,不是我或者大当家的叫你,别出来。”
老刘:“……”
邓歪向来知道老刘的尿性,使个眼神,吩咐一个手下留下来监督老刘。
邓歪走了,老刘摇头晃脑,依旧觉得没那么严重。但他决定给邓歪几分薄面,就抱着刘狗蛋儿来到依红院中,掀开了侧壁上的一块板,猫着腰走了进去。
那暗道里别有洞天,一般人进来,首先注意到一条直溜的下滑道,通到下面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了。但实际上,暗道的头顶有个不起眼的小缝,老刘用力一推,那小缝朝上打开了一个门,露出一小片地方,三个人依次藏了进去,死死压住了口,那缝就看不见了。
那个地方很黑,刘狗蛋儿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问老刘说,“这是什么地方?”
“老鼠洞,你小三大爷刨的老鼠洞,”老刘说,“当年,你小三大爷带着我从魏府逃出来的时候,那真是练就了一口铁齿铜牙的绝活,刨个把老鼠洞不在话下。”
那手下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老刘严肃道,“是真事。”
“哪个魏府?”
老刘顿了顿,老眼昏花的眼睛眯缝起来,叹了口气,“洋人打进来之前,安南县城认贼作父之前,有几家姓魏的?这姓魏的里头,有几家有资格盖个大宅子,叫‘府’?”
手下人奇怪道,“大当家的不是说自己是流浪汉吗?”
“他的话连错别字都不要信,”老刘摇摇头,“大当家的小时候真是在锦衣玉食里头过惯的,他光一张床,就比他现在住的这间屋子都大,后来——”
没有后来了,穿山帮的人打进来了,院子里一片乱砸乱抢的声音。老刘和手下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不吭气,眼观鼻鼻观心地修起了闭口禅。刘狗蛋儿生在匪窝,长在匪窝,也算是个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眼睛一闭,往老刘身上一横,安心地睡起大觉来。
——可见,老刘是个不长眼的老东西,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延续了他的传统,也是个心宽的。
对方选择黎明偷袭,显然是有备而来,硬碰硬只能同归于尽,邓歪略一琢磨,只在后山留下了几十个人,带着手下大部分队伍,从前山浩浩荡荡地杀了下去,直奔穿山帮的老窝。
穿山帮是个老牌的土匪窝,历史比他们要悠久,早两三年就盯上他们这个山寨了。
瘦马的脏围裙还没来得及卸,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邓歪边上,大嗓门咋咋呼呼的,“三当家的,这恐怕不行吧?曹穿山的老窝里万一还留下人把守怎么办?我们两眼一抹黑地奔过去万一是送死,那怎么办?”
邓歪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话,他心想,要不是这瘦马的大嗓门给大家报信,那局面当真一发不可收拾,估计连逃都逃不出来,就被人连锅端了。
瘦马觑到他的脸色,不敢吱声了。
“怕个球?”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说,“想当初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是一条不归路,早晚都是死,早死那是理所应当,晚死那还赚了几年,怕死还来混个蛋。”
瘦马一想,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当初不也是走投无路,这才上山落草为寇的吗?既然老天爷那时候没把爷逼死,可见爷命不该绝。
他的眼神里倏地透出一股血性,他咬紧了腮帮子。
一行人,带着一股末日裸奔气息一路疾行,分成三路向熊瞎子山头包抄上去,意外地发现,穿山帮里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
邓歪一愣,突然眉开眼笑的,极爽快地喊了一声,“老大!”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枪响,半颗人头带着血花飞向半空。
瘦马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当场“妈呀”了一声。
院子里唯一站着的人的半侧肩膀被枪的后坐力向后推了一小截,但仍站得很稳。他把一杆双筒猎/枪背到身后,嗜血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势不可挡的杀气,“所有人都带来了?”
邓歪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枪,“留下几个弟兄在后山抵挡一阵子,大部分弟兄都来了,已经吩咐老刘和狗蛋儿躲进暗道了,老大,我们杀回去?”
瘦马算是山寨里的新人,他刚过来,只见过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而大当家的一直活在他的耳朵里,他只知道大当家的叫魏流。
在他想象里,大当家的应该是个神武不凡的凶神恶煞,不仅左搂右抱妻妾成群,还五大三粗一介武夫。
但被邓歪称为“老大”的年轻人,看岁数,顶多二十五,面目十分英俊。
瘦马一时愣住了,老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他的五官有种说不出来的精致,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眼前血肉模糊的场地,嘴角上勾了一点冰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什么流光溢彩的东西。他不是前朝男人那样的头半剃,也不是民国男人那样减掉长发,而是像个女子那样,洋洋洒洒地披了一身,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于一切的蔑视。
他的眉眼……瘦马心里一突突,猛地想起来了,这眉眼,简直就和依红院的花魁一个模样。
冷不丁地,瘦马耳边嘭的炸开一声响,他耳朵不甘寂寞地叫唤了起来,他回过神来。
魏流重新把那杆时常走火的枪递给邓歪,笑了笑,“再盯着我看,枪走火打到哪儿就不好说了。”
魏流在笑,瘦马却青天白日地狠狠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