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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群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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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重的腥气。
血腥气里混杂着一股浓厚的陈腐味道,从四面八方摧枯拉朽地覆盖过来,闷得他胸口一阵窒塞。
头疼,后脑勺似乎在什么地方狠狠磕过,磕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似有一堆小蜜蜂在里头采蜜。胳膊也疼,一呼吸就扯动肺腑间什么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傅思归原地挣扎了一番,才勉强睁开了眼,四周黑乎乎的,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球,等了好一会儿,才略微适应了黑暗。此间莫名的阴寒当即让他头皮发麻,借着不知哪里反射的微光,他向四周环视一圈,险些叫出声来——他正是靠在一方棺木上,事实摆在他眼前,他不知闯进了什么孤魂野鬼的墓冢里。
墓室不大,除了这一处棺木,四处空荡荡的,在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各有一个一人来高的拱门,显得鬼气森森。并且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聂涓生、安娜和瓦西里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分散了。
“发生了什么?”
傅思归满头雾水地扶着棺木站起身来,百思不得其解地想。
他只记得破庙里发生了声势浩大的爆炸,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记忆。
从他所在的这间密室里,四面的小门里下都泛起些微银白的光亮。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再没有别的动静,在这样的寒夜里,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扶着腰沿着四围的墙壁走了几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神经过于紧绷,反倒忽略了身上那些苦涩的疼痛。四周沉默在黑暗里神秘让他不知所措,走了没几步,便摸到了那一处的一方小门,后背上的冷汗又密了一层,他攥了攥拳头,颀长的身体弯成一条流畅的弧线以降低重心,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摸进了小门里。
地面是崎岖不平的,上面放了好些圆滚滚的东西,不用猜也知道是些什么,他只得谨慎地保持鞋底不离地面,轻轻地探过去,以免发出什么声音来。这样越过了一个小门,竟然是一间跟方才一样大小和格局的墓室,又是一具棺木和四面的小门,这间墓室里的微光比方才要稍亮一些,那些光亮同样都集中在小门的位置。傅思归疑心一起,在那小门下一抬头,只看见那拱顶上稀疏地涂抹了一些……泛白的东西,发出些阴森的亮光,他一顿,用手指抹了一把,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浑身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是磷粉,此间主人可真是别出心裁,就地取材,竟能想出用死人的骸骨磨磷粉来照明的馊主意,也不怕得罪神灵,惹得天怒人怨吗?
他探头向周围看了看,只看见向四个方向延伸出去的一个个门洞,只是那些磷光明明灭灭,使得那些小门像一些似有若无的幽灵,映照着各个墓室里的棺木,好像在杂乱无章里藏着什么秘密。
他垂下眼皮想了想,下意识地做了个扶眼镜的动作,冰凉的手指戳到了太阳穴,他才想起自己的行李恐怕早丢了。
这是一个由无数的小墓穴串起来的大迷宫,像个巨大的蚁巢,他想。
也不知聂涓生他们都被扔到了什么地方,现在人还安全吗,按照那炸毛鸡的性格,要是醒来发现自己身边一群骷髅,恐怕会大喊大叫,然后吓尿吧。
傅思归抿嘴极淡地笑了下,眼角余光一瞥,灵光一闪,觉得相邻两间墓室的棺木摆放有点蹊跷——
他又多看了几个墓室,发现虽然每个墓室都有棺木,但有些墓室相邻棺木的摆放是可以穿成一条线的,而能跟别的棺木穿成一条线的墓室其余两个墓室,棺木的摆放恰好是平行线,像在暗示此路不通、敬请回头。
“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无事可做,”他艺高人胆大地想着,便蹲下去在脚底上摸了一块坚硬的东西,一抬头,在自己头顶上有磷光覆盖的拱顶上划了一条箭头,然后他顺着由那些棺木的摆放方位指示出来的通路,一个小门一个小门划了下去。
他留意数了下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一百次的时候,他穿过了将近十来个墓室,然而那磷光的路却仿似没有终点,这个底下墓群不知规模多大,他顺着这样的道路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墓室的顶,既而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此路不通,凭他一个人,赤手空拳要从头顶的土层挖洞出去,几乎是痴人说梦,况且他不清楚墓室是在多深的地下。
“这么一路走,”他心想,“不是个办法。”
地下湿气过于厚重,显得十分湿冷,他的下肢渐渐开始发僵,有一步没有控制好,不小心踢倒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原地晃了晃,发出一点轻微的碰撞声。
傅思归当即屏住呼吸,一闪身侧过身躲到棺木之后,竖起耳朵听了听,见四周依旧静悄悄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续向前摸。
才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几声深自压抑的抽泣——黑暗里那人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似乎用手死死捂住了嘴才没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是那恐惧过于巨大,十分刁钻地从指缝间钻了出来,在一片黑暗的寂静里显得十分无助。
傅思归脚步一顿,心想既然那人也是在隐藏自己,那对方至少不是对手,两人一起走也好相互作个伴。他便向那抽泣的声源摸去,用气音问话道,“那里有人吗?”
黑暗里有两点幽暗的光点闪了一下,像是眼睛。
傅思归凝神去看,见三步远的墙角下,蹲着一个体积不甚大的黑乎乎的影子,那体积太小了,根本不像个成年人。
随着他渐渐走近,那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并试图把自己缩回墙壁里,而啜泣已经十分明显,并带上了十分明显的呜咽。
是个小孩儿。
傅思归心里浮起个猜测,拎起裤脚蹲下来,特别温和地小声说,“你是狗蛋儿吗?”
黑暗里,刘随便眨了下眼睛,恐惧的泪水顺着嘟嘟的脸颊就淌了下来。他死死捂着嘴,拼命地点头。他还记得这个人,这是那个背包里有朵“金色大喇叭”的那个小哥哥。
傅思归一弯腰将他抱起来,刘随便立马把自己整个埋进了他的怀里,闷住了自己哭泣的声音——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似乎无师自通了一种机灵劲儿,知道隐藏自己的痕迹;有了大人,甭管是敌是友,委屈立马扛不住了。
傅思归又顺着向前穿行了几个小门,等到刘随便渐渐不再颤抖了,才低声在他耳边说,“怎么就你一个?没有大人吗?”
刘随便用手围成个小喇叭,趴在他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我爷爷被坏人抓走了、了,我看见、大鞭子打在、在他身上……哥哥你救救他!”
“……?”傅思归安抚地在他后脑勺摸了两下,声音里有股十分舒服的熨帖,“你从哪里来的?”
刘随便怔了一瞬,崩溃地摇起头来,伸直了双臂比了个长度,“一帮头发那么长的人,把我丢出来了,叫我滚。”
傅思归只好叹了口气,特别诚实地对小孩儿说,“那怎么办?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救他?”
刘随便眼泪掉得更猛了,两只手捂着眼睛,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我们去叫小三大爷吧,小三大爷一定有办法。”
傅思归不厚道地笑笑,心说,你小三大爷说不定现在也泥菩萨过河呢。
眼下看来,那不知何方神圣,不仅困住了自己这一行人,还趁着魏流不在,掳走了老刘和刘随便。如果刘随便的表达能力值得相信的话,那帮人鞭打老刘,明显是一种报复发泄行为,这看上去就明显是跟他有仇了。
可是他见过老刘,一个挺和善的老头,人很迷糊,要跟人结仇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前边还挡着一个魏流那样能拉仇恨的人……
傅思归舔舔干涩的唇皮,回过味来了,“哦,敢情……这老刘是在代人受过。”
应该是魏流得罪过了什么人,仇家欺软怕硬,不敢报复到魏流的头上,只好抓了一老一少来撒气。鞭打老的,然后“放逐”小的,这小的又没什么智慧,在这墓群间流浪,早晚有一天要被吓死。
好狠毒,跟魏流不相上下。
他想了想,刘随便既然是被人随手丢出来放生的,按照小孩儿的脚程肯定跑不远,各个方向找一找,兴许能看见那几个所谓“拿着鞭子的头发那么老长”的人,说不定聂涓生他们也在那里。
“嘘,”他低声跟刘随便商量着说,“我们去找找你爷爷,无论看见什么你都保持安静不要出声好吗?不然我没就没有办法救大家了。”
刘随便视死如归地点点头。
原来的墓室里,棺木的走向除了他放才走通的那条路外,别的都杂乱无章没什么规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又盯着那小门上的磷光看起来,希冀能看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
这里四通八达,那些四通八达的小门随便组合,就能组出一张复杂的蛛网,随便一个岔路都有可能与他们的目标失之交臂。
傅思归看了半天,仰断了脖子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好拿出了愚公移山的勇气,选择了最笨的办法——每走过一道小门,就用锐器把头顶的磷粉刮掉大半,让磷光微弱下来。
等他差不多绕了一圈的时候,他回身再去看时,身后很多处的磷光已经暗下来,提示这些地方他们不必再去了。
正是由于磷光的晦暗,所以黑暗里别的亮光才渐渐凸显出来。
傅思归不经意间一瞥,发现在很远之外的小门之外,那里的已经没有磷光,脚底上淡淡地扫着一点烛火的黄光。
他匆匆对刘随便比了个手势,便蹑手蹑脚地向那里走过去。
靠得越近,里面渐渐传出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的声音,刘随便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死死咬住了牙,好把尖锐的呐喊声咽进肚子里。
傅思归心下一定,四下看了看,指了指一具棺木,刘随便一呆,竟然飞快地领略了他的意思——这个他当作救命稻草来拥抱的大哥哥貌似是嫌自己碍手碍脚,要把他藏在这具棺木里。
刘随便生无可恋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副残缺的棺木,硬是逼着自己,哆哆嗦嗦地点了下头。
傅思归眉毛一跳,心里暗暗叫奇,一边把刘随便放进去藏好,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啧,果然是土匪的后裔么,这么虎。”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随手抄了地上一截木棍,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前方的光亮逐渐清晰,这时候,在一座小门里走出来一个人,傅思归立即贴墙站好,不过那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傅思归眼角余光看见,那人手里抓了一把带血的长鞭,而且……似乎是个女的?
“这就是刘随便说的,头发那么长的人吗?”傅思归自忖,比划倒是挺到位的。
那人出来之后,从另一个房间里取了个什么东西,又立即返回了。有一瞬间,她的脸在灯光下变得十分清晰,傅思归的瞳孔骤缩,心跳瞬间重如擂鼓——杜小玉!杜老爹那个闺女!
这一切似乎隐隐连成了一条线,魏流掐死了杜老爹,却没把逃下山的杜小玉抓回来,这才隔了多少天,这女子竟然回来复仇了吗?就凭她?
杜小玉,巴掌大的脸,麻秆一样瘦小,细胳膊细腿的,弱不禁风,怎么可能独自完成这件事?
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支撑着她。
傅思归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用洋文骂了句什么。
渐渐地,他终于站在那亮着烛光的墓室前了。
借着不大明亮的灯光,他看见老刘一身血肉模糊地伏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几乎行将就木,而那始作俑者竟然真的就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
她或许是打累了,此刻正坐在一张凳子上休息。
她仿佛十分满意眼前的“杰作”,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扬眉吐气、大仇得报的痛快。
傅思归屏住呼吸,四下里看了看,飞快闪身到她身后,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揽住了她上半身,硬是将她从凳子上拖了下来,挟制到了一处小门道里。
杜小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没来得及喊出口的求救被及时堵回嗓门里,直到看清了傅思归后才停止了挣扎。她急切地拉开傅思归的手,语速飞快道,“傅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把你丢在半道上吗?”
傅思归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脸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她的急切并非一种作伪,才说,“你看见我那几个同伴了吗?”
杜小玉好似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我尽力了,‘娘娘’把你们几人都关押在‘蜂巢’深处,凭我一人之力只能把你一个人丢出来。好大哥,你快走吧,趁着她们暂时开会,你快走吧。要是她们发现了你,我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她咬咬牙,狠狠心说,“其余人……其余人你往后就不要再惦记了,没多大希望。”
傅思归吸了吸鼻子,心里似缠了一团乱麻,十分混杂。
——他们一行人,刚回来,还不至于跟什么恶势力结上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吧?怎么会有人专门跟他们过不去?
他看着杜小玉的眼睛,沉声道,“我大概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选择,现在,你告诉我其余人都在什么地方。”
杜小玉的脸飞快红成了一大片,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淡淡的讽刺,好像在嘲笑她跟那帮草菅人命的土匪如出一辙,都是一路货色。
然而她还是用恳求的语气说,“没有用的。”
傅思归:“有没有用你说了不算,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杜小玉想,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们两不相欠,现在我不过是替父报仇而已,我要让魏流和那小破孩儿也尝尝失去相依为命的人的滋味。
她重新从自己的仇恨中汲取了一点力量,情绪渐渐淡漠下来,“不要看头顶的磷光,也不要看棺木的走向,你顺着地势往下,所有的路都通向一个终点,他们就在那里。”
她迟疑了一下,紧接着说,“顺着地势往上一直走,就是出口。“
傅思归敏感地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一点信息,头顶的磷光暗示了一种走向,棺木的摆放也暗示了一种走向,而地势却是一个毫无准备的人进来后最容易忽略的趋势,这个最易被人忽视的走向,一头是生,一头是死。
他含蓄地笑了下,“多谢。”
杜小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霎时后颈上挨了一记角度十分寸的掌劈,她毫无准备,当即眼白上翻,身体软躺下来。
傅思归轻手轻脚地接住她,将她在靠墙的阴影里摆好,低声说了句,“得罪了。”
老刘还没死,不过离死不远了。
他厚重的棉袍都在鞭子的抽打下变得残破不堪,裂开的皮肉血肉横飞,低温将血液凝结在衣服上,显得格外狼狈。
傅思归跟他没仇,对于这位老者更没有多大责任,只是本着道义顺手援救一下。他自己的朋友还在等着他来,他不能在这里为一个外人耽搁太多时间。
他年轻力壮,背起老刘来完全够用。
路过方才那具棺木的时候顺手拎起了刘随便,刘随便十分自觉地跟着他在后面一路小跑,傅思归一直数着心跳,走得很急,大概在数到第四百左右的时候,眼前见到了光亮。
老刘的意识一直十分朦胧,极速流失的血液像大江东去那样,源源不断地剥夺着他为数不多的清醒,但是理智逼出了他最后的生存意识,他还有许多事没有交代,他还有许多人放心不下,他死不瞑目——
“我……求你……求你件事……”
傅思归的裤脚被一只血手死死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