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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破庙 ...

  •   安南城的规模中不溜秋,不大不小。

      早年间,西南边陲地方上有游牧民族滋扰生事,扰得百姓民不聊生,因此上数个朝代前就有镇边大将军向朝廷上书请求拨款,在安南成原有的城墙外又围了一层外城墙。内城墙里都是民宅,内外城墙间则是安南城一些土地肥沃的庄稼,外城墙之外就纯属荒郊野外了,庄稼很少,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成片的树林。
      这些树林在历朝历代的战火纷飞里渐渐贫瘠,最后消失。数百年沧海桑田,朝代更迭间你来我往,马蹄又将这片土地践踏得寸草不生。外城墙也在频繁的攻击之下渐渐坍塌,也没有人来修复,就这样一代一代塌了下来。
      荒唐的坊间传说里有这样耸人听闻的说法,说那外城墙里都是战死士兵的鲜血,那墙上的泥土都被满天神佛护佑着,吃了就能逢凶化吉,一生无忧——小老百姓没多大常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也将那外城墙的泥土一点一点抠下来,抠没了。

      经年日久的,外城墙一寸寸矮下去,变成了一道无迹可寻的基线。沃野千里的大好庄稼只好战战兢兢地赤身裸体站在城门外,也开始渐渐缩了水,变得贫瘠起来。

      有些穷苦人家在内城里买不到土地,也盖不起房子,只好拖家带口地在官府不善管理的内城外安营扎寨,一来二去的,这片土地也渐渐有了稀薄的生活痕迹。

      郊外那个破庙的来历已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秘密,那些知道它来龙去脉的人坟上的荒草估计都有一人来高了。有些苟活的流浪汉或许能稍微知道十之一二,传说很久以前,外城墙被人们糟蹋完了之后,山里强盗往来格外频繁,就有个外来的大和尚化缘来到此处,因缘巧合点化了那窝强盗的头领,头领浪子回头,出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盖了一座城隍庙,此后,庙里常年点着一盏长明灯,一到黑夜里,四下无人,几百里旷野上就只此一处有星星之火,像个温暖的启示,微弱又长久地亮着,渐渐地就亮到了内城人们的心里。

      破庙规模不大,只有一间供人们上香祭拜的前堂,和一个长满了野花的小院子。前堂颇为晦暗,供着一个城隍,早已落满了灰尘,显得那土地爷灰头土脸的,格外得丧,残留的香灰在绵绵地吐着一些禅意,更显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破落来,小院子则是生意盎然。

      往往越是没人照看的地方,越是能找到怒放的生命。

      施不倦牙疼地“嘶”了一声,胡子抖了抖,自言自语地骂道,“糟践好东西。”
      他扶着供桌,鼓起腮帮子猛吹一口气,浮尘飘起来恩将仇报地糊了他一脸,漏出了一方干净的桌角。他不知从哪里搜来一方粗麻布,三下五除二地将灰尘马马虎虎扫了一遍,又用长木棍将头顶的蜘蛛网都打下来,这才一撩衣摆,跪在那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有点“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意思。

      周围待命的土匪们一个个冷眼看着,都有点丈二摸不到头脑,均想,“这汉子吃饱了撑的吧。”

      没一会儿,魏流一伙人来了,他一人骑着马,后面一溜小跑跟着一个蓬松的大尾巴。

      施不倦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转过身来,“我的人呢?”

      “这人好面熟,”魏流和施不倦一照面,均是一愣。

      “哎呀,小兄弟,”施不倦待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温和地笑了下,“快走吧,这里不大安全。这次也是进城去给小孩儿瞧病?你家小孩儿好些了罢?”

      原来是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魏流站着没动,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大众,长得太面善,太不像个坏蛋。他只好一摊手,言简意赅道,“我要的东西呢?”

      施不倦:“……”
      此人竟是个大土匪!

      真是人不可貌相,可见看上去越是人模狗样的,骨子里越发不是什么东西。

      施不倦艰难地找回自己出窍的元神,眨眨眼,迅速调整了表情,才非常斯文地一拱手,“恕在下眼拙,没看出来这位小兄弟就是‘依红山寨’的管事了,真是这个……年轻有为。”
      他的口头语言十分谦逊,但是肢体语言却发生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一股力量悄悄在皮肉下蓄积起来,变得警惕而戒备。

      最后四个字听上去不像什么好话。

      魏流饶有兴味地说,“不问我家小孩儿了?”
      施不倦估计阳奉阴违的神功已经练到家了,眼皮都不眨地顺着对方说,“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眼下大概已经痊愈了罢。”

      这件屋子空间狭小,魏流怎么也看不出哪儿藏了什么军火,“一手交人一手交货——货呢?”
      施不倦面不改色地说,“人呢?”

      魏流打个响指,很快有几个土匪推着几个年轻人朝这边走过来。

      施不倦的视线飘乎地在傅思归的眉眼间忽悠了一圈,看到几人还都全胳膊全腿的,一抬手,说:“这边请。”
      说着便一撩衣摆,当先走进了后面的院子里。

      “嚯,”目力所及是一院子满满当当的野花,十分别开生面。
      不过再好看的花对上魏流都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魏流一介粗人,生平只认识一种花——雪花。

      原来他把那批军火全都埋在后院的一个土坑里。
      锁在箱子里的枪崭新得不像话,一把把完好无缺地陈列在匣子里,就连枪口的刺刀刀刃都是没开过锋的,十足是一箱子新枪。

      魏流吩咐一个手下过来点数,他自己侧对着那中年人开始转起了心思。

      首先,这些军火不是单单用钱就能买得到的。这年头,枪支弹药就是刚需,连正规军都在用早年绿营大兵里遗留下来的旧枪,区区一个老百姓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么多新枪?恐怕这“区区老百姓”的来头不小。那么他从曹穿山手里阴差阳错继承来的人质是什么来头?曹穿山,他绑了这几个人,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同样阴差阳错?

      其次,这中年人太镇定了。魏流刚才来的时候,那中年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磕头拜佛,他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另有怀抱,或许自他走进这个破庙那一刻开始,已经落入了不知名的圈套里。

      这一切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魏流脑筋转得很快,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已经飞快抽出了藏在袖口中的短刀。几乎与此同时,施不倦也亮出了一把十分精致的手/枪,幽幽的枪口黑漆漆的,正对着魏流的眉心。
      ——魏流的手下人搜过他的身,竟没能将那把枪搜出来!

      魏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坏人好事的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跟魏流来到后院的手下人都震惊了,下意识地举枪瞄准,不过实在是失掉了先机,只好十分被动地受制于人。

      “我奉劝小兄弟一句,”施不倦剥下斯文的面具,歪头冷笑,此刻短兵相接,他位于上风,显得有恃无恐,“最好站在原地不要动,你一动,脚下踩到的那块土地可能会触发什么机关,我在这个小院子里埋了几个地雷,多吗倒是不多,不过炸死区区一个土匪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着开始往后退,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叫你的人都放规矩点。”

      魏流觑着黑洞洞的枪口,“我也是好些年没有见过你这类胆大包天的人了。”
      声音稳稳的,一点惊恐的意思都没有,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几颗地雷的触发机括,不是几条人命,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觉得自己一把刀子拼不过别人手里的枪似的,十分爽快地丢了刀,一迈腿,信步朝旁边走了几步。

      他顶着敌人的枪口来回走了好几步,什么动静也没有,十分邪门儿地躲过了那所谓的触发点。

      施不倦:“……”
      这年头的小土匪都这么熊的吗?知道脚下有雷反倒上赶着趟,故意的!

      魏流“唔”了一声,看了看脚下,好像挺替对方不好意思。毕竟吗,大男人都好面子,这么一个打脸现场,过于捉弄人了。
      他向自己眉心指了指,开了个要命的玩笑,“不妨试一试自己的枪,没准儿那子弹也怕我。”

      施不倦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这么气焰嚣张的,气得胡子都在发抖,闻言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嘭”地一声,枪口猛地蹿出一阵黑烟,黑烟过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竟然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地雷是哑的,枪也是哑的——施不倦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绷紧了后背预备魏流的袭击,一边分出部分心思去回忆自己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他在茶馆里接到字条,当即便去城里特殊渠道拿到了规定数量的枪支弹药,又连夜吩咐小组作业人员在破庙布置好陷阱,另一头又派自己情报网将消息送了出去。此间,除了那个小组是由自己亲自指挥、只对自己负责的之外,其余别的行动计划都部分挂靠在“六九棋”上,枪支弹药是六九棋的“白棋手”提供的,由于最初的计划安排,这批军火根本不可能落入土匪的手里,最后还得回到六九棋里,所以都是假一赔十的真货。自己送出去的消息是六九棋的“黑棋手”负责传递的,消息一出手,就与他彻底脱节,这里也是个黑箱。但埋在地下的雷是真货,他亲自检查过,不可能出错,是谁动了手脚?最可恨的是这把枪,他自己随身带的枪,多年的老伙计,怎么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掉了包?

      施不倦一寸一寸地扫视过自己的计划,首先排除了被出卖的可能。
      六九棋的“白棋手”是行动主力,“黑棋手”则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情报系统,是密探主力,施不倦往年策划的几乎所有行动都与这两部分息息相关,要出事早出事了,没有可能在这么一件小事上要他施不倦死无葬身之地。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怀疑自己人。

      就目前情况看来,那幕后人竟然是在偏袒土匪吗?

      那几个手下人也是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格外滑稽的对峙现场。

      魏流像一个赤脚踩刀刃的武夫,一次次从刀锋上平安归来,这种用性命来取乐的方式不知熨帖了他心底哪条琴弦,竟奏出了些许悦耳的声调。他一笑,根本没想打架。
      他命人抬走了那箱子枪支弹药,挺友好地说,“我向来说到做到,说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决不食言。虽然你老先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既然还活蹦乱跳,好像没什么理由揍你一顿,你走吧,我不找你麻烦。”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转身要走,丝毫没将施不倦放在眼里。

      这在施不倦的眼里,简直是目中无人的挑衅,比一刀捅死他还让人难堪。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施不倦七窍生烟地想。
      由于魏流过于猖狂,施不倦十分手痒,很想把此人按到地上打一顿出气。

      这时候,在风过花丛的“沙沙”声里,施不倦捕捉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弹簧机括的松动,他来不及自己分辨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动静,来自什么方向,强大的本能已经先于一切将他撂倒在草丛里。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仿佛失灵的雷,接二连三地响了,是那两个抬枪的人路过某处时触发了起爆点。
      不仅仅是后院里的两三颗,前堂里好像也跟着响了几声,这座破庙噼里啪啦炸了个满堂彩。

      施不倦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个意识,十分疑惑,“前堂什么时候也有了雷?”

      魏流脚底下正正好好踩到一颗雷,他在那雷起爆前的最后一秒眼疾手快地扑到了城隍爷的身后,紧接着爆炸声便此起彼伏、连成了一串。
      到处都是浓烟滚滚,魏流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好的掩体,后背上重重地挨了几下碎石击打,他冷静地伸手,不出所料,摸到了一手的血迹,可他依旧没有一丝感觉,仿佛他只负责流血不负责疼似的。

      等到烟尘散去,魏流前后走了一圈——施不倦不见了,几个底下人狼藉地扑倒了一大片,死的死伤的伤,傅思归几人跟着神秘失踪。

      在那院子的一角,低伏的花丛里露出一个洞口,恰好够一人通过。洞口附近的花茎都像那洞口倾斜过去,很明显,几人正是从这个洞口逃之夭夭的。可是,魏流看得很清楚,前后院的地雷接二连三地起爆时,那中年人也是一脸血肉模糊地倒下了的。

      魏流把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垂下眼皮,冷冷地想,“飞鱼会。”
      这帮小丫头片子要这几个人干什么?急着配种传宗接代吗?

      兜兜转转,曹穿山绑来的这几个人,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他的女儿手里。这几个人究竟是谁?现在看来,当初曹穿山对他们的绑架根本不是阴差阳错,而是蓄谋已久。
      比起报仇大计来,飞鱼会更看重的倒是这批人。

      或者……抢回人质和报仇同时进行。

      他盯着那个洞口看了会儿,后背上猛然蹿上来一股凉气,突然拔脚就走——调虎离山!

      邓歪,因为底下人回报在地道里找到了些形迹可疑的人,被支开了。而他自己,因为正好跟肉票家属有个交易到期了,也离开了,那山寨里还剩下谁?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刘,和一个大病初愈的刘随便。
      这俩货,平日里好吃好喝,屁事没有,一个比一个废物,大难临头连“饶命”都不会喊,逃起命来,可能都不知道要先迈哪条腿,凭他们这俩天生没长脑子的蠢货,碰见稍微狡猾一点的敌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嗓子眼往鱼钩上撞,眼下怕是凶多吉少了吧?

      他的脑子一瞬间空得很,只是心急如焚地往山上赶。到山门的那一刻,依旧如常在哨位上站岗的弟兄稍稍使他送了口气,院子里各处巡逻站岗的人都在。

      魏流不知何时双目赤红,某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蓦地从心底里翻了上来,他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问旁边一个手下人,“二当家的和狗蛋儿呢?”
      他刚才命悬一线,也没这样惊慌失措。

      那手下人被魏流狰狞的表情骇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后院,“刚才我听狗蛋儿说有点饿,二当家的带着他到后厨去找东西垫肚子去了。”
      “去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

      他来到后院,仿似印证了他的猜测,厨房的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还残留一些挣扎的痕迹。

      没有风的天气,他的发梢却有细不可查的颤抖。

      那切菜板一侧的刀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刀具,魏流随手提了一柄窄身阔刃的剔骨刀,没人看见的阴影里,他一边嘴角略微提起,森然地想,“他俩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们都去陪葬吧。”

      同时,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蓦地在他心底里闪了一下——
      杜小玉。

      那个在松柏坡的乱葬岗只身逃走的杜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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