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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老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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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煨在炉上的茶壶里煮着清寒的山泉水。据穷讲究的老刘说,山泉水比较养生,茶壶里传来鼎沸的声音,气泡一个个炸开,再契而不舍地冒出些新的,显得屋子里有些活气。
老刘糟心地看了看魏流,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他平时总念念不忘,嘴上叨来叨去,说着要给魏流找个媳妇儿,并不是说着玩儿的。别看魏流那么横,一天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这也不怕那也不怕,可是老刘替他怕,怕他不把自己当回事。他希望有个人,能像他那样照看魏流。
他想到此处,也不知为什么,混浊的目光里渐渐多了些许潮气。
目光里的魏流板着一张冷脸,剥开了自己半侧肩膀上的衣衫。
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上,弹片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痕,外翻的皮肉里有淡淡的烧伤痕迹,血已经凝结成块。
他本身偏瘦,好像一身的力气全都仰仗那副皮肉下的骸骨,皮肉上多上几个窟窿眼的,没有伤及骨头,他就十分不在乎。
老刘收起自己的悲悯,倒了碗滚烫的茶水,往里兑了点凉白开,以手触摸感觉那茶水不再烫了,才递给魏流,“这么大的人呢,整日价捅娄子像话吗?刀枪不长眼,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你有病吗,手贱呐非招惹那帮扛枪的?当自己铜皮铁骨是吗?你是不是早他妈活不耐烦了?想死你早说,我好给你订棺材!哎姓魏的,你是不是琢磨着这一帮老的老小的小,特别拖你后腿,让你想死死不成?说明白点,明天我就带狗蛋儿离家出走!你爱死不死!”
魏流朝蹲在炉脚取暖的刘随便看了一眼,目光冷飕飕的。
刘随便犯了告密罪,导致魏流被老刘一顿削,他不畏罪,还目光炯炯地瞪了魏流一眼,仿佛十分洋洋得意,产生了一点孩子气的攀比心,好像在幸灾乐祸。
“小叛徒。”魏流被老刘数落得十分没面子,又察觉到今日老刘的怒气似乎格外大,破了历史记录,只好忍气吞声,欺软怕硬地跟刘随便斤斤计较起来。
老刘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收了自己那一番“大内总管”神通,十分发愁,魏流这伤有点重,山里的药又没有及时补充,这会儿有点束手无策,只好一股脑儿把跌打的、祛热镇痛的,不管对不对症,全糊在了他伤口上。
没消停多大会儿,老刘突然一脸严肃,“魏流,你说实话,不近女色不是因为你妈吧,是不是你有点那方面的难言之隐?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就随便找了个幌子敷衍我?”
魏流一顿,脸色突然就姹紫嫣红挺好看的,他伸指一弹碗壁,发出“铛”一声轻响,明知故问道,“哪方面的难言之隐?”
老刘心想,这他妈大尾巴狼。
碍于刘随便在场,他不能挑明了说,“少跟我这装蒜,到底是不是?是吗我们就治,不是什么丢人事。”
魏流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耐烦地嚷嚷道,“你这老王八,话说明白一点,什么是不是?”
老刘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了半晌,一下子破功,笑了出来,“兔崽子,去你的。你妈,啊,那号蛇蝎心肠的人罕见,一百个里头出一个,只是不巧,让你碰上了,这是你的运气不好,不是女人不好。魏流,你信不信,你小时候吃过的苦头,还有这攒下来的运气留到后来都有用武之地呢,路还长,慢慢走,消停地走。”
“知道了,”魏流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下,“行,等赶明儿把那笔交易做完了,我考虑考虑。”
“真的?”
“烦不烦?”
老刘不敢过于得寸进尺,只好见好就收。
魏流两手抱着碗,懒手懒脚地缩回那兽皮凳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老刘什么时候死”。
是啊,老刘死了,不会有人整日整夜要他干这干那、不要干这不要干那,也不会老听见这老家伙在那里碎嘴子一天三遍地催他赶紧找个媳妇儿,山寨里多了他不多少了他不少,听上去,老刘死了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顶多就是刘随便没人照看……并且,要实现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难事,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找一把锋利的匕首,日间,山间便多了一个坟头。
老刘总能唤醒他身上那点未泯灭的人气,那点稀薄的人气总让他如鲠在喉,让他不能心安理得地仇视一切,让他在举起刀枪的时候老得空出那么一两个念头做些无谓的挣扎——可是有什么用呢?那点人味儿过于淡泊,只让他不得痛快。
这个念头来得过于自然,又过于荒谬。他没忍住浑身哆嗦了一瞬,下意识掀起眼皮,老刘正弯着腰,用火钳子掏炉下烧尽的炭灰,略显肥胖的身子吃力地勾成弓形,黑白发混杂的长辫子从肩膀上垂下来,杂草一样晃来晃去。
眉心、太阳穴、心口、喉咙,甚至不需要将刀刃插入这些脆弱的地方,老刘就没命了。
想到此处,魏流脑子里“嗡”了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毫不吝啬地骂道,“呸,你这婊/子养的,天生狼心狗肺。”
但是“老刘什么时候死”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
人的气场是会说话的。他心里盘旋着这个念头,并且要花很大的力气跟这个念头周旋,才能将那蠢蠢欲动的邪恶压回骨子里,虽然喉舌从来没有泄露秘密,但人人都能从他附近的气场里嗅出一点什么不对劲。他手下那帮鬼见愁的土匪们,见了那“活阎王”,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老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魏流心目中,已经以各种各样的死法,死了千百回。
山里无事的时候,土匪们除了正常的站岗放哨之外,其余人也都不是闲着的。一个匪窝子也像一个小社会,衣食住行,这些寻常人家日日操劳的事,在这里并不罕见。没事的时候,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会自行分成几个小组,捡柴劈柴的、修补房屋的、喂养牲口的,等等等等,暂时没轮到值班的个别闲人,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操练打拳什么的。
那两个向导和随同的青年军官暂时扣下了,邓歪盘问那从未见过的“三小姐”的下落却是十分不顺利,只有向导一人知道三小姐的下落,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松口,敌人的刀口第一个就会对准他,所以硬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没说。
都是千年的狐狸,向导知道那人怎么想的,三小姐,好大一块肥肉,这把柄抓在手里就是个挡箭牌,谅城里那帮人也不敢贸然来犯。可是向导不想白白便宜了那什么魏大当家,他们穿山帮拼上了上百条人命,结果到头来是为人作嫁,他自然不干。
“哼,”沈平在心里冷笑,“坐收渔利,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眼下,邓歪好吃好喝招待了三人也有两三天了,再拖下去容易出乱子。
这天,临到午饭时候,好酒好肉都没能像前几天那样送进来,过了会儿,门一响,平时跟他们喝酒划拳套话的邓歪又来了,身后还跟着那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魏流,和一个苟且偷生的老头子。
沈平心里一惊,“哦,小鬼摆不定老子,把阎王抬来了。”
他实在是性格反复,老在君子和小人间来回摇摆不定,没有大敌当前的时候,他就气定神闲地在心里给自己塑造各种威武不能屈的光辉形象,再加上日日跟邓歪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颇有些蹬鼻子上脸,还真以为自己有杀身成仁那点斤两,看见魏流只是鼻子哼了一声,爱答不理的——
魏流此人实在是深居简出惯了,不但老百姓把他画成癞□□,就连大部分土匪都觉得这个人的存在虚无缥缈的,所以仅有的两次会面,都没能让他产生什么敬畏心理,尤其魏流还披着一层人皮的时候。
他哪里知道,魏流的知名度之所以低得可怜,那是因为见过魏流的那些外人基本都死了,而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倒是魏流先笑了,是一个颇为规范的皮笑肉不笑,“好汉嘛,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早跟邓歪说了,说你沈某人何等人物?那是区区几杯酒就能收买的?他不听,非要试试。”
邓歪神情一懔,默默地背了这个锅——魏流颠倒黑白的本事可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当初是邓歪要直接严刑逼供,想沈平这样嘴上能说会道的花架子,又欠打又不耐打,挨不了几下估计连祖坟都能供出来,结果魏流没同意,说先好吃好喝养着吧,不着急宰。
后来邓歪仔细一琢磨,觉得这样做其实更好一点,毕竟向导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那两个青年军官,他们再怎么愚蠢,那也是明面上的人物,而土匪本身就已经处于舆论的下风,这再打死了军官,就不是区区杀了两个平头百姓那么轻易能摆平的事了。
百姓手无寸铁,吃了亏只能自认倒霉,而干掉了军官,那就是公然挑衅区政府,倒时候那边自然要拿出态度,要不惜一切代价端平整个山头,那就未免惹火上身了。
魏流这么做,先礼后兵的,一方面是在拖延时间,一方面是在制造转机。
“还是杀气,”沈平心想,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回看见魏流,潜意识里就是这种感觉,仔细看吧,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多谢当家的招待,只是沈某人落草为寇的时候,跟曹掌柜的有歃血为盟的交情,眼下曹掌柜的命丧黄泉,尸骨未寒,沈某人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转手就出卖他内人。魏当家的也是条汉子,知道我们虽则是个匪,却是义薄云天,卖友求荣的勾当,怎么能干得出来?”
听上去,振振有词口若悬河,怪有理的。
“废话连篇,这是欺负敝帮缺舌头短嘴吗?”魏流额角青筋抽得直蹦,只好扶额叹了口气,要笑不笑地扭头对那老头子说道,“景仲伦,你来,过过嘴瘾,省得你憋得荒。”
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开来,袖着手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好戏。
景仲伦显得心情很好,脸上的褶子都攒成了一束花,“难得你小子在外边受了人家欺负,跑我老头子这里来告个状,我老头子肯定替你出气啦。”
魏流一耸肩,全当此人放了个屁。
沈平古怪地看了景仲伦一眼,有点摸不清头脑。
“就你?义薄云天?义薄云天的你怎么跑去找官府啦?江湖事江湖了,连这点道上的规矩都不懂,还敢说自己义薄云天?我呸!”景仲伦方才听着,就觉得此人比他还能扯犊子,他扶一扶眼睛,把那沈平从头到脚一打量,嗤笑了一声,“也不怕说瞎话闪到了舌头。”
沈平张口结舌,脸“腾”的红了。
有些年事已高的土匪,张口江湖闭口江湖,并且一直改不了那把政府叫成官府的习惯,这种人更不好惹,少不得是什么“天地会”、“五毒会”、“青帮”什么的老人,虽说民国之后,帮派大都风流云散,但帮派里那些手眼通天的人还依然健在。
沈平被景仲伦一句话堵得差点咬舌自尽,只能愤怒地瞪着来人。
景仲伦抡起拐杖就是一棍,打在他肩膀上:“看什么看?没见过你大爷?”
尖细的嗓子颇具穿透力,这小屋子里的空气都让他的声音刺得震颤了起来。
沈平:“……”
他还残留一点斯文,讲究一个“人要脸,树要皮”,结果来者不善,而景仲伦活了一把年纪了,早八百年不知道斯文是个什么味道,着实是个不要脸的老骨头。
狭路相逢之下,没脸没皮者胜。
景仲伦还以为他多能打,结果这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十分不甘心,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哎,老朽赢了你们这帮牙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惭愧惭愧。要说我年轻那会儿……”
他那舌头堪称铁打,说上个把时辰不在话下,到最后,愣是把沈平说得恨不能飞天遁地。
“……老江湖,”景仲伦摇头晃脑地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回过头来摆了个回马枪,“三小姐人呢?”
沈平乌烟瘴气地循声回道,“在‘飞鱼会’。”
景仲伦一拍大腿,“哦。”
邓歪遥遥一拱手,抬脚欲走,“多谢了沈兄弟。”
“瞎咋呼什么?”景仲伦用拐杖勾住他,“这飞鱼会什么来头你清楚不清楚,走什么走?赶去菜市场投胎?”
魏流伸胳膊卸下他的拐杖,沉声道:“区政府把这么个活把柄押给穿山帮,我要是曹穿山,我就把她放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要不,我就把他交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这飞鱼会吗,八成跟曹穿山穿一条裤子。”
“是这么回事。曹穿山的大闺女,早些年传出消息,说是死于风寒,扯什么牛犊子呢,他那闺女壮得小牛犊子似的,哪儿那么短命?这不过是个障眼法,飞鱼会就是那大姑娘的帮会,这是曹穿山早年埋伏的一支‘奇兵’。曹穿山野心不小,看来早就在给自己铺退路了,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你,坏了他的全盘大计,”景仲伦“啧”一声,叹道,“你这颗老鼠屎啊,坏了人家好大一锅粥。”
魏流哼了一声,“有的喝就不错了,他还嫌?”
沈平惊魂未定地看向景仲伦,心说怎么可能?
飞鱼会一直是个秘密,也确实是曹穿山给自己伏的一支奇兵,只有少数几个头目知道。这老不死的信口说来,怎么那么轻而易举?
景仲伦会的邪术不少,他不仅能说会道,他还能掐会算,他像有读心术似的,笑眯眯地回道,“壮士莫怪,我是老江湖嘛,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连这山上哪个坟里埋了多少财宝都知道,知道飞鱼会有什么可稀奇的?”
魏流一敛眉,唱双簧似的,“原来这位老先生,以前是个盗墓的。”
景仲伦一笑:“盗墓的怎么了,那也是你救命恩人,别不知好歹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