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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进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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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不倦——那戴着圆礼帽的中年汉子,透过茶水上缭绕的雾气,若有所思地打量那个特立独行的茶客,那人任由那老头抱过小孩,隔着大老远看不太分明,但总莫名觉得他在笑似的,那人从他身边的空隙里走过去时,隐约有一丝幽幽的血腥气飘过来。
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长发的年轻人,直到那人消失在楼梯口。
“职业病,”施不倦狠狠一闭眼,出于惯性拉低了帽沿,自顾自从那小黑箱里摸出一柄破破烂烂的烟斗,撮出一把烟丝,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心里叹口气,“密探这一行干得久了,看谁都不怀好意,千千万万的人看过一遍,到头来,发现只有自己才是不怀好意的那根葱。”
他悠悠地自七窍喷出几股长气,十分心满意足地用指尖敲打桌面,吊儿郎当地敲出了一支众人耳熟能详的戏,《沙家浜》,敲的是刁德一的调子。
就在这老烟枪吞云吐雾的当儿,茶博士边吆喝边跑上楼来,“客官,您的茶!呵,您这烟气,阿庆嫂都给您熏成黄脸婆啦。”
施不倦龇出一口傲气的大白牙,“嘿嘿”笑两声,从兜里摸出两枚铜板做个打赏,“多谢你老弟。”
他飞快地扫视四周,收了烟斗,两手捧着那不甚体面的大碗茶,仿佛怕冷似的死死抱着不撒手,吹了半天凉气也没见喝一口。旁观众人,吹牛的吹牛,发愁的发愁,没人来注意他这个形单影只的茶客,于是他只好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从那大海碗的碗底抠出来一个小纸团攥进了手心。
过得晌午,城门口入城的人已经排不起长队,施不倦起身整理一番袍袖,走出了茶馆。
守城的士兵扛着枪,饿着肚子查了一早上岗,饥困交加,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到了换岗的时候,来换岗的士兵还没来,他颇不耐烦地边嚷嚷边催促来往的行人,“来来来都他妈给老子动作快点,想饿死老子啊!”
施不倦和气又面善,笑吟吟地配合检查,伸开双手又作势要打开箱子,刚弯下腰,尊臀上突然挨了狠狠一脚——那怨气冲天的大兵厌烦得不行,就讨厌搜这帮“抛书袋”们身上的箱子帽子,不耐烦到了极点,连踢带踹地将施不倦踹进了城门。
从城门口一直延伸出去,南北走向的安南城斜阳大道上,一路过去插满了一色小旗子,路上行人稀少,整个城市透着一股神秘兮兮的色彩。施不倦老神哉哉地踱几步,顺着内城墙走了几步,翻开了攥在手心的那张小字条。
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信纸菲薄,是蝇头小字,收信人是“红岩”。
傅思归下笔写信的时候,只知道组织上留下来的一个联络点和一级联络人,别的一无所知,土匪窝里负责传信的土匪连夜将那信用弹弓打入了这个“茶馆”,捡到信的收信人只负责传递消息,并没有那个权利去判断一封信的真伪,施不倦,“红岩”,便由相隔不远的城市赶来了这里。
施不倦一目十行地扫完信的内容,混不吝地将那信纸团了团塞进了嘴里,顺势打了个嗝,由此可见,这信纸十分顶饱。
这位仁兄铁齿铜牙,一排牙好似铡草机,多年来吃过的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以至于打出来的嗝都比旁人的文采斐然。
他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傅思归和聂涓生什么时候从国外坐上船,坐上了哪条船,在大洋上飘了多久,什么时候到的岸,什么时候到安南城郊,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有探子来回报消息,前不久,探子突然音讯全无,傅思归和聂涓生跟着也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四天前,那探子已经冻挺的尸身突然被神秘地抛在城外一处枣树林里。傅思归遭遇不测了吗?
很显然,这小子福大命大,眼下还活着。
土匪口气不小,一开口就要那么多军火,不过,他想了想,傅思归一根手指头,大概都比这些值钱,别说一百杆枪,就是一百份一百杆枪,他也拿得到。
他对安南城熟悉到骨子里,闭着眼睛都能数清楚前面那大树上有多少只黑乌鸦,只见他十分笃定地向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乡间小调。
看来,一场大风暴过不久就来啦。
余庆堂的生意十分红火。
誉老板,人称“小胡雪岩”,因为祖上积德,只用一种药就赚了个盆满钵满,说起来也甚是惭愧,那药十分地不名贵,甚至有些低贱,偏偏需求量相当大。
那药是他们家祖传跌打酒,至于怎么个祖传法,乃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由于区政府关爱士兵,跌打药酒成箱采购,誉老板牢牢抱住了这条大腿,以致于年纪轻轻的便为自己攒足了棺材本。
誉老板复姓令狐,单名一个誉字,年方二十一,一表人才、事业有成,混得格外吃得开,是安南城里的丈母娘们首屈一指的准女婿。只是这准女婿准了好些年了,一直也没能转正。他家里长辈凋零,没人逼婚,他就一直单着,偶尔去些不可描述的小院子里爽一番,也不大惦记女人的滋味,平时清心寡欲,过得闲云野鹤一般自在。
他因为很有钱,又很清闲,只好把消遣做了自己的正业,琴棋书画都会,精通不精通得另说,反正有钱的没他有才,有才的没他有钱,有钱又有才的没他俊。
哪天一颗炮弹不长眼,砸到余庆堂的后院,誉老板说不定一时兴起,会去研究研究炸/药的成分——总之此人行事唯一的原则只有一个,“本大爷乐意”。
今日在余庆堂里没有坐诊大夫,那大夫早上出门一不留神踩到冰瘤子,摔成了半身不遂,眼下正在安南城那小红十字医院里接骨住院。
索性闲来无事,誉老板仔细洗过手,换了件素气朝天的粗布长衫,顶了坐诊大夫的空缺。
眼下这位来看病的人是个长发男子,病人是他手里那烧成烤乳猪的小孩儿,结果誉老板一看见那男人的模样,不由分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仿佛隐隐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眉清目秀、脸色苍白、似笑非笑,这些特质简直对极了誉老板的眼光,誉老板毫不避讳地打量他,几乎都数清了他每一根睫毛,这才一本正经地说,“这位兄台,不知道太美会要人命的吗?”
说着便来伸手摸刘随便的头。
可怜兮兮的刘随便的脸几乎涨成了红烧猪头。
“‘外邪入侵,入里化热,热极生风’,嘶……你家小孩儿是急惊风,”令狐誉气定神闲地胡诌几句,“没大碍,扎两针,放放气,推拿推拿,出不了人命。”
排在魏流身后的另一位病友眼看这孩子烧得几乎抽搐,那四六不着的大夫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大碍,登时紧张起来,心里呸了一声,十分惜命地转身扭着水牛腰走了。
令狐誉懒得管别人怎么看,大概生平没受过什么大坎小灾,把什么都看得十分轻薄,一条人命在他眼里也跟一件衣服差不多同等分量。只是魏流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含有深意,令狐誉打了会儿草稿,才准备瞎忽悠一通,就被打断了。
魏流一点头,十分惜字如金地说,“请吧。”
这口气,好像一个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一般,换了个有点脾气的人可能得跟魏流急眼好半天,只可惜令狐誉的脾气像弹簧,软硬十分随意。
令狐誉胆大心细,施起针来下手很稳,加之刘随便长得板板正正,穴位都挺正,导致令狐誉看着墙上的穴位图扎完一遍,刘随便的哆嗦立竿见影地慢了下来。
“明天、后天、大后天,”令狐誉一边在刘随便后背上敲敲打打,一边交代道,“各来扎一遍针,再拎几副药,差不离就好利索了。”
魏流泥雕木塑似的坐在一侧,十分无动于衷,心说吃饱了撑的吗,这点小病小灾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还算什么土匪的后裔。
只是他不太想引人注意,只好敷衍地点了下头。
此人话甚少,令狐誉就忍不住多打量他,越看越发觉出古怪——常人的皮肤有糙有细,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保养极好,又不干粗活,端的是一副细致皮囊,只是那身皮再怎么细致,凑近了看还是有些小瑕疵,会有明显的皮肤纹路,因为人皮就是这样长的;穷人家的孩子,打小干农活,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十分粗糙,除了正常的皮肤细纹之外还有赘生的皱纹。
可是眼下这人一张皮却细到没有任何毛病,他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正常的皮肤纹路,当真是剥了壳的白水煮蛋。
“你伸手给我看看,”他领口扣得十分严,看不到脖子以下,令狐誉顺口便说道。
魏流偏头扫了他一眼,一皱眉,心说屁事真多,令狐誉一愣,飞快地接上话,手往墙角一指,“劳架把那桶水拎过来吧。”
屋角那桶水上冒着热气,坐在一架铜炉上,桶里沸腾有声,显是一桶刚烧开的滚水。
魏流坐着也无聊,便纡尊降贵地去干活。令狐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差点把下巴砸到自己脚上,只见魏流混不吝地光着手,拎着那铁桶返了回来。那桶的把手也为铁质,至少跟滚水一样烫,他竟全没放在眼里。
他以为这位大夫有急用,便顺便放到了那大夫脚边,令狐誉看了个一清二楚——果然,那人指尖上没有指纹。
他的整个手掌仿似没有血色,素净如一盏上了白釉的骨瓷,除了掌心上那三条线和指节处的横纹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庞杂的线,显得一双细瘦修长的手妖气十足。
指尖上还有几条细小的割伤。
早年听说过这类型的罕见病,并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给什么要命的毒/药浸泡过,被腐蚀掉的旧皮褪干净了,才给长出了这样一层稀奇古怪的新皮,只是那原先的健康皮肤再也没法复原了。这样的怪物通常寿命有限,活不过三十岁都会死于非命,因为他们失去正常皮肤纹路的同时,便也相应失去冷、热、痛、温觉。
令狐誉眼界极广,知道人的机体如何触发自我保护,例如指尖被针扎到会及时缩回去,碰到火烧到眼前,能知道烫了、疼了,会及时避开火灾,冷了会自觉加衣等等。人一旦没有了这些感觉,不知道疼,不知道冷,那自然不会躲、不会加衣,那怎么保护自己?
他余光一看,这人果然衣衫单薄,仿佛穿衣仅仅为了蔽体,不为御寒一般。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令狐誉干完活,将刘随便翻过身安抚了两下,“我瞧你也不大康健……你知道甘草什么味道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没有冷热感觉的人,多半没有味觉。
魏流嘴角缓缓漾开一点笑,隔着一点距离伸出了自己的手,令狐誉不明所以,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哪知他手才刚触到对方一手的凉意,突然被这只手扭着手腕按到了诊台上,他一张脸牢牢贴在冰冷的桌面上,扭曲出了抽象感。
“这位兄台,没人跟你说过屁话太多会要人命吗?”
他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气便增加一分,而且他似乎对自己的力气有着十分精确的控制,那力道一点一点增加上去,叫人察觉不到他力量的真正顶点,只是稳稳地、毫不仓促地增加着。
“……”
敢情那嘴角一提不是笑意,是杀气。
令狐誉这才明白了,自己方才那句话就已经得罪了这位能动手绝不懂口的美人,等到给小孩瞧完病了,他才回过头来报复了,当真是卸磨杀驴、睚眦必报,不是个东西。
誉老板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么大的折辱,他反手被扭,浑身用不上劲,只好冷笑一声,“只有哑巴才会觉得本少爷话多。”
你发现人世间众多人都在被缘份这种东西调戏着,有些人狭路相逢,到头来却是情投意合,有些人是萍水相逢,却稀里糊涂地拔刀相见了。
“我可怜你,活不过三十岁的短命鬼,”令狐誉惊了一小下,随即便笑了笑,颇有些太岁头上动土的架势,“眼下你不过是受点轻伤没有知觉,不过我敢用我一条命打赌,阁下的食道、胃、肠道,早都被冷热刺激得不堪一击了,仗着年轻元气足出不了什么大事,等到日后哪还有身家性命容你瞎折腾?我就看你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魏流眉间一跳,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管得着么你?死了也不用你披麻戴孝。”
令狐誉:“……”
他结结实实地噎了下,仔细一想,噫……似乎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还是没能讨厌起他来。
“总有一天,你会碰到一些人一些事,他们让你觉得活五百年都是短命,哎,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你要活命,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