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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茶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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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聂涓生挠挠头,顿了顿,“咳,你知道‘明镜堂’吧?”
傅思归的眉稍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好半晌才低低笑了一声,“亲爱的,这话不能乱说。”
步入新时代的老百姓总愿意自欺欺人,口口声声地嚷着“民国元年”,好像这么嚷嚷几句,就如同真的活在民国似的,连旧朝旧历也不愿提及。按照正统计算,如果满族王朝苟延残喘至今,民国元年该当是旧历的一九一一年。
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在步入这段不太混乱的新时代前,曾经历了一段长达三十年的黑暗,而这似乎总也熬不到天亮的黑暗的缔造者,就是在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明镜堂”。明镜堂,一个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老一辈人们心目中的幽灵,号称替天行道,几乎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在紧要关头给了倾覆的满族王朝致命一击的组织,也顺手揭开了一个没有王法、只有杀戮的血色三十年。
聂涓生的双亲和妹妹,就是丧命于明镜堂之手。
明镜堂的目的昭然若揭——反清复明。
清朝塌台之后,中原之上群龙无首,洋人乘机而入、各方蛰伏的势力破土而出,直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想在这混泥水中摸鱼。纷纷扰扰三十年,明镜堂这个不破不立的始作俑者却没能捞到一杯羹,被迫认清了现状,听凭民国政府、洋人傀儡政府相继成立,自己渐渐隐于幕后,化整为零,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傅思归、聂涓生这些后生那时远避重洋,没有亲身经历过苦难,只在家里长辈们的茶后闲谈里听到过蛛丝马迹,一点一点拼凑出了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直到这时,仿佛才真正触到了一点那时代的腥味似的。
聂涓生自嘲地一提嘴角:“明镜堂的护身符就是一只眼睛,我化成骨灰都忘不了。”
乱世中的人的生活少有一帆风顺的,倘若全国来开个比惨大会,聂涓生少时家破人亡的经历一定挤不进前三甲。寻常人家对大富大禄避如蛇蝎,只要那无妄之灾能退避三舍,这一辈子,穷点苦点难熬点,也没什么所谓——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能活下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祖上积德攒来的。
傅思归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这才感觉浑身僵硬得厉害,“这么说,方才那老疯子是你的世仇了?”
聂涓生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忽听得院外开始喧哗起来。
换岗的哨兵退下哨位的时候,在两班哨兵交接的片刻功夫里,自山下陆陆续续走来三个人,这三个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警惕心太糟,轻车熟路地走到山寨哨岗的土枪射程范围之内,哨兵不敢托大,连忙绑了几人,回来交差了。
那三个人头一个是向导,一看便知是个土匪,至于是哪一波的,自然一目了然——这曹穿山和西南区政府暗中勾结,对方负责出枪,匪帮负责出人,这人命关天的交易,双方自然要留个把柄给对方,政府方面出了什么金贵人物无从知晓,眼下这一身草莽十足的汉子,显然便是那曹穿山押到政府方面的人质。
后面那两人一身笔挺的军装,年纪估摸也是三十出头,留着鼠须,一副精英的模样。
向导和曹穿山约好,事成之后派人去通风报信。这天已经是他们约定好完成计划的后两天了,向导在安南城里迟迟等不到消息,心焦气躁十分不耐烦,只好出此下策,自己回来看看是不是情况有变。区政府方面怕他一去便不再回来,派了两个年轻下士一路押着他回来的。
等临近自己山寨,在寻常的哨位上却没有见到自己的兄弟,感觉到情况有异时已经来不及了,生面孔托着土枪缴了他们的械。
向导心里一惊,脑子飞快转起来,但比他脑子更快的是哨兵的土枪。
院子里立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马。那马十分高大,双眼炯炯有神,四条腿细长有力,看着十分威猛。原因是前天晚上,刘随便高烧迟迟不退,后半夜烧得神智不清,连哭也不哭一声,病势十分来势汹汹,老刘急得就差哭鼻子了,魏流只好答应第二天早起带他去城里看郎中,这匹马就是魏流的代步工具。
土匪们不缺吃少穿的时候轻易不下山,他们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惜起命来十分吝啬,讲究一天不下山,下山吃三年,迫不得已要下山,也一定会乔装改扮一番,毕竟城里城外的告示栏里,通缉榜上老画着那几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其中包括魏流。
噫,像不像本人就不知道了。
只见这位乔装改扮的年轻人身上换了一件黑色斜襟长衫,显得整个人十分修长,袖口向上挽起寸把宽,露出洁白的内里,颇有几分书生气。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茶色镜——哦,可能是从景仲伦的鼻梁上抢过来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平时的蛮横仿似都出自那一双眼睛,遮住了目光就好像遮住了凶光似的,乌黑的长发遮在脸侧,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像极了一位被遗落民间的贵公子。
他往那马身旁一站,一只手便将球形的刘随便拎了起来放到了马鞍上,他一撩衣摆,自己坐在小胖子身后,正拉转了马头,这一行人便骂骂咧咧地进来了。
魏流一看他们的服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没说什么,低垂下头,狡黠带笑的视线从眼镜上缘扫了邓歪一眼,多年的老搭档当即会意,伸手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两人低声交换了几个字,便分道扬镳。
那马威武雄壮,受惊之下撒开了四蹄冲了出去,魏流早有防备,低伏的脊背弯成一张柔韧的弓,一手挽着马缰绳,一手护住神智不清的刘随便,便沿着山间小道一路而去。山路崎岖蜿蜒,有些路段还有积雪,少不得打滑,但马也确实是好马,通人性似的,一路奔跑得十分稳当,一人一马像有多年的默契,行不多时,两人一马便到了安南城脚下。
山里还是一派冰雪未消的模样,城里城外却因稠人广众,一人一口呵气都足以将这冰天雪地融化了,人人都脱掉冬装,显得身轻如燕。
魏流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下了马,胳膊肘下夹着个小胖子,大摇大摆地路过城门口的通缉告示。眼看门口等着排队进城的人排得极长,他随手掂了掂刘随便,一抬脚走向离城门口不远的一家茶铺。
茶铺生意兴隆,不小的店面里挤满了来往的行人,魏流看也不看人群一眼,径自踏上楼梯,挑了个角落的位置落座,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像在闭目养神,耳朵却没闲着。
“……嗐,这事谁知道,”不远处一个八仙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我老头在这安南城里活了一辈子了,也不敢自夸,说咱把这局势看得多分明,前几天那办公厅里还挂着那洋鬼子的小破旗呢,这还没几天,那旗子就换成国民政府的旗子啦,眼下这换一把手就像变天似的,指不定哪一天,清朝那一伙人都回来喽,其余那伙人,您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吧,少不得还得剃掉头发。”
“要我看呐,甭管什么旗子,上头人抢来抢去,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吗?”另一个稍显年轻点的声音接口道,“遭殃的都是我们这帮穷要饭的,有你一口窝窝头吃就不错啦,别见天儿在这里长议论短议论。”
这时候,楼梯口“噔噔”几步响,走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人带着一顶圆顶窄边的黑帽子,肤色偏暗,嘴唇上续着一把齐整的胡子,气度沉稳,他手上还拎着一个黑皮的箱子,像是远道而来的旅人。
“这位兄弟,”这中年人上来,便在那张大发议论的八仙桌边坐了,“劳驾,在下刚从东边过来,此次进城来找一个朋友,几位知道这城门口盘查这么严,是城里有什么变故吗?”
那年纪稍长的老汉嘬了口茶,咂得十分有滋有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其实就是几分钱一碗的早春茶——多咂几口,仿佛从这几口茶咂摸出了岁月贯有的缭绕的烟火气似的,慢悠悠地说,“你是外人,怪道你不大清楚。民国政府的旗子也插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啦,新领导班子刚上台,别说这城门盘查加严了,户口盘查、是否军籍、土地登记、夜间巡逻,都加严了。里里外外都要仔仔细细过一遍吗,省得上一届垮台,留下个把奸细什么的给你使绊子。”
那中年汉子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是这样啊。”
“新一届这帮人可能干,”那人续道,眼珠子向四面八方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动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们石景山上的土匪可了不得,以前从没人敢动这伙人,谁敢啊?那山上的土匪在自己的地盘里也不下来,自己的地盘自己走得熟,手里又有那么几条土枪,当然不怕军队来强攻,哎,尤其我们城里的军队十足窝囊,嘶,一个个蛮不讲理起来倒是声气挺大。民国政府上台第一件事,你猜怎么着,不就是土匪吗,那么大的石景山、那么多土匪帮子,肯定也是明争暗斗,这好办,我给你枪,我给你子弹,自己打自己去吧,嘿。“
中年汉子笑着“哦”了一声,怕自己态度过于冷淡扫了这位茶客的谈兴,连忙附和道,“这可是挺好的,这土匪横行几十来年啦,当真以为没有人能制住他们吗?我远方亲戚家的小少爷就是栽在土匪手里了,到最后从土匪手里捞出来,人就傻了。”
“可不是吗,大姑娘家进去就甭想清清白白地回来,大小伙子进去,恐怕也得掉层肉扒层皮。”说起土匪肆虐,大家似乎都挺同仇敌忾,旁桌的人都纷纷加了进来,开始七嘴八舌地大发议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娘愤愤道,“就那张告示榜上,看见没,那几个头头,天杀的,呸,什么玩意。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非跑山上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死去的祖宗爹娘泉下有知,都得被这帮孙子们气得诈尸喽。”
魏流嗤笑一声,不巧,被这老大娘听见了。
老大娘一看,角落里一个乌漆麻黑的人,辨不清是男是女,只见穿得斯斯文文的,怀里抱着个满脸通红的孩子,一声不吭地端坐在桌子前,显然是在避人耳目,不想引起众人注意。
活得太久的人,都被兵荒马乱的生活锻炼出了神奇的第六感,这第六感教他们能够自动识别危险,远离奇怪的人。老大娘粗看也有七老八十,头发白完了,身子骨显然还挺硬朗,看来这大风大浪里趟过来的人到底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体弱多病的熬不过岁月催逼,愤世嫉俗的熬不过局势催逼,乱世的大浪一淘,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的,是些身强力壮还能心态平和的人。
这大娘似乎从此人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虚无缥缈的第六感叫她尽快远离,理智却在审慎地打量这人和他手里的孩子。
“这位大妹子,”老大娘讪讪地说,“你家小孩,看上去不大好。”
“大妹子”温润一笑,顺水推舟道,“在土匪窝子里出来就生了点小病,这不是急着看郎中吗,城门口排那么长的队,只盼着我家小孩不要有个三长两短。”
他环顾了四周,顿了顿,为了凸显自己的诚意,补充道,“他要熬不过这口气,我也不活了。”
……只是旁人看来,怎么也看不出这位能干出殉子的事,毕竟他实在是过于镇静,一点都不慌。
一听此人一把低沉的嗓音,老大娘吓了一跳,顿时有点窘,又听他说怀里的孩子也是被那天杀的土匪摧折过的可怜人,顿时戒备心就飞了一半。
魏流起身,腾出只手把眼镜卸下来,眼皮一掀,十分大尾巴狼地说,“还请各位指个路行个方便,进城就这一条路吗?照这个进度等下去,我家小孩怕是凶多吉少。”
他长得干干净净,穿得斯斯文文,说话又客客气气,就是再不怀好意,脸上也不显山不漏水,老大娘剩下的戒心顿时烟消云散,连忙靠近去摸孩子的头,“哟”了一声,古道热肠地着急起来,“情况不妙呐,要不……”
最先说话的那老汉连忙抢过来,“嗐,你这人怎不早说,耽搁病情怎么整?给我!”
魏流额角抽了抽,吸了把冷空气,只吸到了一口“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淡淡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