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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图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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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道里白白折腾了一圈,提心吊胆的众人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魏流这个要求震惊到了。
聂涓生浑身狠狠一激灵,咽了口唾沫,对此人心存忌惮,愣是没敢炸毛,只好扭头去看傅思归——这大概成了他身上根深蒂固的毛病,一有个风吹草动,先看傅思归的反应。
窗外的月光映着雪色照亮了小柴房的四壁,地上一片狼藉,那个不久前被他们挖开的地道口此时还张着黑洞洞的口子,傅思归靠墙坐着,嘴唇抿得极薄,面无表情的脸没多少血色,月光照在他脸上像一层不大真实的噩梦,越发显得他轮廓锋利,乌黑的眉眼低垂,看上去好像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年头,山外战火连天,山里土匪横行,整个家国山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平靖,蝇头老百姓缺吃少穿,过得是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但这种情况总不让人过于绝望,粮食不都是土地上长出来的么,尽管少,总是老天爷在眷顾。军队就不太一样,士兵打仗靠枪支弹药,刀枪不长眼,一把死透了倒干净利索,可人命也不是那么闹着玩的,轻伤重伤就需要求医问药了,可惜枪支弹药和医药是地上长不出来的东西,一旦缺起来可是件要命的大事。
“一百杆枪和一千发子弹,”傅思归垂着眼皮,无动于衷地想,“开玩笑吗?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傅思归伸出手,抬头望着魏流,说:“行,给我拿纸笔来。”
魏流一挥手,邓歪领命而去,不大会儿重新回来,端来一方木质的垫盘,身后还跟着一个走一步晃三晃的糟老头子。
土匪山寨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和其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不一样,那就是账房和文书。别的兄弟负责打家劫舍,人质到手了别的事都可以撒手不管了——他们除了动粗,好像也不会别的。账房和文书负责编造契约,向人质的亲朋好友发送几封威胁恐吓的信件,约定时间约定地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依红山寨里的文书和账房,就是刚进来的这位糟老头子。
景仲伦——此人身长不过五尺,瘦骨嶙峋,年龄估摸在八十上下,蜡黄的老脸缩成一团,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圆眼镜,一把花白的山羊胡缀在微微翘起的下巴尖上,裤腰带似的嘴里没剩几颗好牙,走路带喘,说话漏风,一副行将就木、没几天好活的模样。
“小流子,”景仲伦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唬了众人一跳,“又有什么事要劳驾我这老不死的啦?”
魏流本人,对这句“爱称”十分地逆来顺受,耸耸肩,言简意赅道,“坏事。”
“不要这么讲,”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挺开心地笑两声,旁若无人地吹起牛皮来,“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上抢皇亲国戚,下抢黎民百姓……这个怎么能说是坏事呢?”
魏流一敛眉,恭敬地洗耳恭听,只听景仲伦大言不惭地接着说,“这叫缺德事。”
景仲伦年轻的时候,是个出了名的话篓子,自娱自乐的本事远近闻名,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水浒》。这个本事到了他老年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只是碍于体力不支不大开口,但是他老头一抬眼看见屋子里这么多会喘气儿的,愣是没忍住技痒。
只见他根本不用人接话,自顾自地续道,“什么叫坏事?坏事就是亏心事。当官的、手握重权的,成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一耽误,就耽误了一片老百姓的生计,哼,这帮臭不要脸的孙子,真是白瞎了一肚子墨水,占着茅坑不拉屎,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叫坏事。我年轻那会儿,地方官就是个孙子,见钱眼开,不给钱不干活……”
一丘之貉,傅思归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声气儿有些大,仍在喋喋不休的景仲伦一顿,颇有杀气地一瞪眼,抄起拐棍在他肩膀头上打了一下,“笑什么笑?家里人没人教过你长辈训话的时候小辈不能插嘴?”
打的那一下并不重,莫名含了点儿怪异的亲切感,好像此刻教训他的不是一个老而不死的土匪,只是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此老夫子八成是什么民间天地会的一份子,精通异端邪说。
魏流和邓歪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悄无声息地靠在一边看他耍宝。
“我们土匪怎么了,别看我们是土匪,啊,我们手无寸铁,没权没势,”老夫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们不偷不抢,就活不了啦!土匪迫不得已的自保,和豪门贵绅明火执仗,性质能一样吗?当然不一样!”
老夫子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话音短暂地顿下来,魏流慢悠悠地抬起胳膊,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老夫子的衣衫将他往后一带,半敷衍不敷衍地说,“省省吧,哪还有什么豪门贵绅,城里的小年轻眼下可都在嗷嗷叫唤,打死王公贵族,打死地方大老爷,民国政府一上台,眼下明火执仗的都改偷偷摸摸的了,就我们土匪还在光天化日下干坏事呢。说两句过过嘴瘾得了,不让你闭嘴你还妖言惑众上了。”
“自保?”角落里一个抖抖索索的声音响起,“主啊,救救您的孩子吧,您如何能坐视这些人为非作歹而无动于衷呢?您如何能听任您的孩子满口胡言乱语而一言不发呢?”
老夫子一愣,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睛在角落里寻觅,想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在此处大放厥词。
瓦西里逞完一时之勇,突然有预感要大祸临头。老夫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淬了毒,一寸寸地扫视着他的躯壳,被这目光扫过的地方都变得皮开肉绽。
“善财童子!”景仲伦一拍巴掌,兴致勃勃地说,“这个好这个好,小鼻子小脸的,多喜庆,啧,就是太瘦,没几两肉,要是再胖一点,就万事大吉啦!”
魏流眉间一跳,不耐烦的神色终于在那张俊秀的脸上弥漫开来,他低声交代了邓歪几句,打算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好倒倒耳朵里的垃圾。
景仲伦似乎背后长眼,他仿佛猜出了魏流的意图,眼疾手快地半侧过身,用拐杖的龙头松松地扣住了魏流的肩膀,“烦我老头子啦?我还没说够呢!”
魏流不客气地回道,“好像你还有说够的时候似的。”
景仲伦身量矮小,一出手,厚重的棉袍袖子往上缩了一截,皮包骨似的手腕顿时暴露无遗。
一直保持沉默的傅思归心里一凛——一只眼睛!
景仲伦的手腕靠里侧,清清楚楚地勾勒了一只眼睛,一枚铜钱大小,在月光下泛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色来,有些细微的部分隐藏在手腕的细纹里。这只眼睛里的瞳仁恰好正对着傅思归的方向,非常逼真,就好似有一只蕴藏着天大秘密的阴毒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似的。
他小幅度地抽了口冷气,心里渐渐浮起一个疑问,“这老头到底什么来历?连魏流那样的人,好像都对这个人有些温顺?”
民间传说里经常有这样讳莫如深的共识——山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匪行事诡异,面貌是寻常面貌,但为了加强帮派内部成员之间的联系,一般要么得歃血为盟一下,要么选择一个奇形怪状的图腾纹在身上,青龙、白虎什么的,加上一点玄学,作为自己的免遭天谴的护身符。
这只眼睛形状的图腾,就是他们的护身符吗?
傅思归眼光很毒,记忆力惊人,这只眼睛又造型独特,如果在什么别的地方见过这个东西,他一定有印象,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阵,最后一锤定音,从他进入这个不详而又神秘的山寨到现在,除了这个人来疯一样的老头子外,他并没有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腾。
景仲伦这一拐棍轻巧地一搭,外行人可能看不大出来,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拐杖的龙头不偏不倚,恰好扣住了魏流左肩的肩井穴。
魏流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脸色瞬间撂下来,头也不回地出声骂道,“仗着你没几天好活跟我这瞎威风?”
说着一抬肩,行云流水地将那龙头撞了出去。
他这么一呛声,景仲伦空着的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干咳两声,“臭脾气,罢了罢了,一点也不好玩,你就没有邓歪好玩,没劲。”
魏流最后到底没走,只是这样一来就影响了傅思归的判断,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爷孙俩?不可能,除非魏家老祖宗诈尸,傅思归就不记得魏承木上头还有什么老爷子;师徒吗?这倒是有可能,不过细细推敲下来,好像有点荒谬,也是,魏流这样无法无天的混蛋,作奸犯科派的祖师爷,还需要别人教导他吗?
这时候,那个“善财童子”又低声呼了一声,并同时跳了起来,十分不见外地扑到了安娜的怀里,嚷嚷道,“老鼠!”
果然,在瓦西里那个容身的草窝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老爷子仿似发现新大陆似的,猛然意识到这里竟然还有个女流之辈,顿时更加大惊小怪了,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攒足了几千年的表演欲蠢蠢欲动,“哟,还有个母的?魏流你讨她来当压寨夫人的吗?你想开啦?好事情好事情!我就老琢磨着,我们山寨啥都不缺,就缺个能传宗接代的,这下好啦,我们土匪可要名垂千古啦!”
……这位老爷子八成是浪漫主义人士的个中翘楚,八字没边的话一经他说出来,好像已经板上钉钉了似的。
安娜过于镇静,以至于并没有人过分留意她的存在,她不吵不闹,不大呼小叫,淡定得不像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倒像是一尊不言不语的雕像,诡异又合理地存在着。
她一手安抚似的在瓦西里的后背拍两下,另一手朝着那草窝里一探,精准地捏出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耗子来。
耗子被她拎着尾巴好死不死地晃在半空,狰狞又徒劳地想去咬敌人的手腕,奈何前爪太短,够不到。安娜气定神闲地抓着老鼠尾巴在半空转了几圈,等把老鼠转得晕头转向以后,猛然往地上狠狠一砸,头骨和地砖碰撞的声音如此响亮,把景仲伦震得硬是往后退了两步。
“不错不错,”景仲伦赞不绝口,“男主外女主内,我老头子就撒手不管,高枕无忧啦。”
安娜清亮的视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仿似不屑于搭理这老疯子,倒是回转视线的时候,和魏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魏流一皱眉,像是看到了蛇蝎似的,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有完没完了?”按照魏流的容忍度,能耐着性子听这老疯子东拉西扯这么久,可算折寿八百年,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了,冷声冷气道,“写不写?不写就滚。”
按照匪帮惯例,一般是人质亲手写一封求助信,再由文书写一封威胁信,两封信要同时送到人质家属手里,所以景仲伦的任务是写一封威胁信,而不是空口白牙地在这里胡说八道。
景仲伦大喘气,终于开始办起正事了,一边写一边小声嘀咕,“儿大不由爷,趁早气死我算了。”
乌烟瘴气的一阵子,又是画押又是拿信物地折腾了一番,双方最后定下来,十日之后,在安南城郊和石景山进山的路之间的一处破庙里,一手提人一手提货,胆敢报官,死路一条。
夜终于翻过了最黑暗的时候,黎明的曙光乍现,众人分作两波散去。
聂涓生碰碰傅思归的胳膊,“你把信写给了我们的接头人,‘红岩’,你这样贸然惊动组织,我们就没有什么退路了。”
傅思归长叹口气,捏捏眉心,“放心吧,期限是十天,十天之内会发生什么,至少不会比眼下更坏……”
聂涓生斥道,“放屁。”
“……也可能比眼下更坏,”傅思归哭笑不得地说,他把手一摊,“你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吗?”
聂涓生沉默一会。
是的,他们还能找谁?有血缘的家人都远在天边,故土上的乡亲又是多年杳无音信,仿似一个走投无路的僵局,眼下在国土之上,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六九棋”和“红岩”是唯一可能提供帮助的存在。倘若组织见死不救,那么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脖子上碗口一疤,再说……聂涓生私心里确定他们一行人并不会走到这一步。
傅思归想了想,又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这种图腾——一只眼睛?”
聂涓生好像没反应过来,等了那么三四秒,他突然诈尸一样,腰背挺直了,“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