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大小孩

39、石头人

　　急救楼外的草坪不算大，但设计地很有层次感。平坦的绿地尽头是一排枝叶繁茂的银杏树，层层叠叠的银杏叶片后，有座蓝色小楼若隐若现。
　　丁律抱着病殃殃的男孩走在前，莫非悠哉地落后半步远，两人交握的手在半空中荡荡悠悠。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手从交握变成了十指相扣。他们的手指都修长有力，彼此交错相扣的时候便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骨节和力度。
　　莫非的视线从十指相扣的手上一闪而过，像被电了一样迅速挪开目光，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三人身后的几栋门诊大楼上。
　　几栋大楼彼此依偎，每座大楼楼身的中上部都悬挂着金色大字：“急诊楼”、“门诊楼”、“住院部”、“医疗中心”……在青草地的衬托下，高耸的大楼和耀眼的大字显地气势恢宏，有种压迫人心的震撼。
　　莫非啧啧称奇，拉着丁律转身：“喂，丁律，你家这医院是照着城市地标的标准建的吧，这气势……这扑面而来的伟光正气息，啧啧啧。”
　　丁律斜他一眼，勾着笑听他哔叨哔。
　　莫非转头看丁律，眼睛像两盏200瓦的灯泡放光芒：“丁律，你家够壕的啊。你这身家……够深厚的啊……”
　　丁律挑挑眉：“没你市长儿子的背景深厚。”
　　“那可不一样！”莫非一边跟着丁律的步子穿过银杏树丛，一边继续哔哔哔：“我爸的官衔是我爸的，可你爸的财产是你的啊！你这属于隐形富二代啊。”
　　丁律实在受不了了，一个毛栗子敲过来：“你这脑袋，整天想什么呢？”
　　毛栗子力度不大，敲得莫非酥酥痒痒，跟被猫爪子挠了一样。他目光锃亮地揉脑门，一颗心飘飘荡荡，隐约感觉丁律又在开撩了。
　　“找到啦。”丁律怀里的小男孩雀跃地发声。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小男孩眼神明亮，瘦削凹陷的脸颊努力呈现出“微笑”的模样。他的嘴角用力上扬，但似乎有某种怪力在死命拉扯他上扬的嘴角，让他的嘴角呈现出怪异的扭曲和抽搐，连同面部的“笑容”也变得诡异古怪。
　　莫非被这古怪的笑渗出一身冷汗，赶紧挪开目光朝前看去。就见方才还若隐若现的小楼已露出真容，正是名律医院的儿童住院部。
　　“到了。”丁律神色自然，他一手抱着小男孩，一手拉着莫非往住院部走。
　　“这座儿童住院部两年前才建成，是专门为身患罕见疾病的儿童建造的。既是一个治疗基地，也是一个数据采集中心。”
　　“数据采集中心？”
　　“嗯。”丁律拉着莫非穿过装饰温馨的长廊：“目前国内有很多身患罕见病的儿童。但由于数量稀少，很难得不到社会的关注，医学界对他们的研究也常常陷入困境，所以大部分患病儿童都无法得到有效的医治。”
　　莫非懂了，他侧头望丁律：“所以这座住院部一方面为患病儿童医治，一方面采集他们的身体数据作研究，以帮助开发有效的治疗手段？这个方法……挺好的。”
　　丁律轻拍怀中男孩的背：“作为提供医疗数据的回报，名律医院会减免部分治疗费用。”
　　“怪不得……”莫非念念叨叨。
　　“怪不得什么？”丁律加重手中的力量，重新将莫非的手掌拢进掌心里。
　　莫非抬起头，嘴边的笑容亮堂又鲜活：“怪不得名律医院可以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医院。因为啊，它既有治病的技术，又有治人的情怀！”
　　这话说地拗口，却像一弯暖流融进丁律的胸口，让人无比熨帖。他挪开目光，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三人穿过浅蓝色的静谧长廊，在男孩的指引下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了二楼尽头的一间病房前。
　　还没等他们站定，病房里就冲出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一见男孩就惊呼起来：“诶哟我的祖宗！你跑去哪儿去了？！”
　　小男孩被对方一把抱走，干脆搂住对方的脖颈：“对不起护士阿姨，我想去找爸爸，后来迷路了。”
　　被称作“护士阿姨”的人一听就心软了，抱着男孩连声安慰，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一旁的丁律和莫非身上。
　　下一秒，“护士阿姨”惊呼一声，冲着丁律走过来：“小院长，您怎么来了？”
　　丁律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称呼不满意，但他很快调整表情，用一贯的淡定神情冲对方点点头：“马姐。”
　　莫非站在一边，看看“小院长”，再看看“马姐”，一颗好奇心被勾地飞升而起。
　　马姐压根没注意莫非的存在，她双眼冲着丁律迸发出肉眼可见的慈母光芒：“小院长，谢谢你送小旗回来，我们都急死了。”
　　丁律忽略对方眼里的光芒，直接问她：“小旗得的是……？”
　　马姐叫来两个小护士带走小男孩，这才叹口气，说出一个拗口的名词：“胱氨酸贮积症。”
　　莫非对此一无所知，干脆闭嘴装深沉。他半个身体站在丁律肩膀后，只露出半张好奇的脸。
　　“我爸前几天说医院接收了一名罕见的胱氨酸贮积症患者，就是他吗？”
　　“是啊。”马姐点点头：“他叫小旗，上礼拜才从农村老家住到咱们医院。由于县医院查不出病因，发病前期几乎没有得到有用的治疗。而且他家里条件也不好，恐怕……”
　　莫非这时候听明白了，他抓着丁律的胳膊问他：“丁律，这个病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要不咱们找媒体宣传宣传，或者我让我妈联系几个慈善组织，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吧……”
　　丁律无声地叹气，回望过来的目光深深沉沉：“不管有多少钱，这个病……都治不好。”
　　“治不好？是名律医院治不好，还是国内医院治不好，还是全世界都治不好？”
　　莫非心急火燎，说出的话就捎带上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马姐一听就不乐意了，赶紧上前拉开莫非的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是名律医院治不好！是全世界都治不好！”
　　胱氨酸贮积症患者的肾脏无法清洁自己的血液，导致一种被称做胱氨酸的白色化学晶体在患者体内不断聚集。如果体内的胱氨酸晶体达到一定数量，患者的身体将会逐渐变成坚硬的“石头”。
　　虽然小旗每天会服用各种药物，但他的身体仍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化着。
　　马姐的声音愈发沉重：“虽然小旗和父亲都没有放弃治疗，但就目前的医疗水平来说，他们的坚持只是在一场无尽的绝望里挣扎。”
　　“石头……”莫非不了解胱氨酸贮积症，但他知道渐冻症。前两年，他曾在初中女同桌的撺掇下追了一部日本电视剧，剧中的女主角就是个渐冻症患者。
　　他记忆清晰，电视剧的最后一集他是在网吧追完的。彼时，他的男同学们正组队打游戏，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终于拿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局比赛，网吧内顿时欢呼声震天。
　　同一时刻，电视剧里女主角最终病重身亡，剧集迎来了悲伤大结局。莫非在震天响的欢呼声里哭地涕泪交流。
　　有同班男生问他：“莫非，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擤一把鼻涕，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我太高兴了……呜哇！”
　　那一晚，他在紧张的游戏氛围里，哭地差点抽了气。
　　“咳咳”，惨烈的回忆呼啸而来，莫非心脏直抽抽，抓着丁律的手问他：“小旗最后是不是会变成石头人？他……他还能活多久？”
　　丁律摇摇头：“不知道。”
　　胱氨酸贮积症的发病率仅为300万分之一，全球范围内的病例也仅有2000多例。极其匮乏的医疗数据让小旗的生命充满了未知，唯一肯定的是他将以比常人快数倍的速度衰老，直到他的身体附和不了他的成长速度。
　　整个病房门口静悄悄的，莫名地压抑人心。
　　“走吧。”丁律牵着呆愣的莫非往外走。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等重新走到住院部外的银杏树下时，莫非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他抬头望丁律：“丁律，我想回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