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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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王宫鹿鸣殿，向来守卫森严。这一日内外侍卫忽然少了许多。且远处传来嘈杂呼啸之声，四处红光隐隐，似有大事发生。
孟章自上次昏倒在屋檐下，被天权太医夜以继日抢救，总算捡回一条命。这一夜丑时过半，孟章因胸闷巨咳而醒，想要唤人倒一杯水来，却发现室内灯火俱灭，窗外檐廊下灯笼里的些许红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勉强能看清室内情形。
他喊了两声，并不见有人推门进来。想是嗓子哑了，声音低沉，门外侍卫未曾听到，他便艰难起身，打算自己去倒水。刚坐起来，就发觉外头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在孟章逐渐清醒之际，已有人悄悄推门而入又将房门紧闭，大步向床榻而来。
那身手，与杀手暗卫无异。
孟章几次三番从阎罗殿门口被拖回人世，早已看淡生死，倒也不畏惧，就那般坐着等候来者近前。
只是他咳个不停，倒像极了在害怕。
来者越来越近，咳嗽声憋在他喉咙里，他忽然真的怕了起来。
只因那人的身形……那身装束，那柄长剑，那在隐约可见的光芒中越发熟悉的脸庞。
来者正是仲堃仪。
君臣相对，所隔数尺，恍如隔世。
“仲堃仪……”孟章喘气艰难，按着胸口，面容上满是惊惧。
仲堃仪手握长剑，黄衫玉带，依旧器宇轩昂，眉目间却有了几分沧桑。大约脸颊上明显可见的胡茬也添了些功劳，让这沧桑明显了不少。他眼眸发亮，沉默无言地望着孟章抬起的脸庞，嘴角忽而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
孟章被这似笑非笑惹到了，一脸惊惧也变成了厌恶，抬手扯下床幔的金钩，要将几层纱帐散落，遮住二人之间的视线。
只是他病弱，动作难免迟钝，被仲堃仪发觉后踏步上前，抓住了手腕。他急促咳嗽，气息喷在仲堃仪脸颊上，越发急躁，正要后退，已被坐在床沿上的仲堃仪搂住肩膀，宽阔的手掌附在他后背，轻拍数下，就像早前尚在天枢王宫中那般为他舒缓咳嗽带来的后背酸痛。
一室静谧，唯有二人呼吸声清晰可闻。
“王上……”仲堃仪低喊，似有哽咽。
孟章咳嗽渐渐平复，许久后才轻笑一声，叹道：“天权囚犯，一介草民在此，仲大人是在喊谁？若是我，那草民如何敢当？”
仲堃仪缓缓收回手，看向孟章冷漠脸庞，几番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昔日里与三大世家争辩朝堂的气势与魄力，不复如初。
但是，情急时刻，再艰难也要说出口。
“臣知道，王上心中有恨……当日一别，在王上看来，有如君臣情义已断——”
“难道不是吗？”孟章毫不客气地打算了他的话。
仲堃仪急道：“当时情形，臣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可眼下情急，不能详述。臣只能告诉王上——学宫赏识提拔之恩，有如深海。既为人臣，忠心不改！王上性命堪忧，臣所能做的，只能，只能是先保住王上性命……”
“呵……”孟章冷笑，摇了摇头，“仲大人傲然而去择好木，徒留君王独自一人与乱臣贼子，这也叫保住王上性命吗？”
“王上……您托付了那样重要的东西，若不假装与您决裂，臣如何轻易逃脱，寻到高统领啊！三大世家再如何，也不会在新王登基之前夺了您性命的。臣自以为还有时间可以周旋，只要高统领拖住遖宿，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拿下世家大族，找到解药……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早在遖宿占了天枢王宫之前，您就被……”
仲堃仪越说越急，慌乱之下抓住孟章手腕，孟章试图捂住双耳不想听他争辩，仲堃仪便抛了另一只手中的长剑，两手揽住他胳膊，逼他听自己讲下去——“是！臣是刚愎自用，自以为能够将你救出！臣也是心存狠辣，想着此番若是救不出王上，至少还有机会替王上报仇雪恨——臣唯独没有想过，与王上，与王上……同生共死……”
说到此，他已将孟章拥入怀中，用力抱紧。
这般失态，倒叫孟章无所适从，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太明白。只是孟章察觉到单薄的亵衣肩头处被热泪浸湿，便放弃了挣扎，用力喘息。
“我以为世家大族狠心将你杀了……天枢传来王上病殁的消息，我不信，中途折返要去找你，可那真的是一场葬礼！有棺木，棺木里有……一个王上。我不知那是假的……我要杀了苏翰等人！然而有遖宿护着世家大族，我竟不能得手！王上——我后悔了……我不该对你说那番话的，不该瞒着你，不该自以为是……更不该，对你少几分信任。”
“为天下者，不止寒门学子……当年王上与苏翰等人合谋，难道为的只是一国之君这个虚名吗？王上……赤子之心，隐忍多时，我竟然不能体谅。”
“若是……我能对王上多几分信任关切，王上又何至于中了苏翰等人暗算，缠绵病榻……若是，我能早些明白王上赐我印信的用意，王上又何至于身陷天权？”
仲堃仪虽然松开了孟章，却不敢抬眼看他。
是以他也没发觉孟章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孟章轻声道：“仲堃仪……你知道，我给你的那封印信是假的吗？”
“什么？”仲堃仪猛然抬头，难以置信。
“天枢王这两年在用的印信，一直都是假的。早在高统领回京述职之时，印信就换成了假的，真的由高统领带回了边关。只要苏翰敢寻其他人替代我，高统领便会散布出宫中印信为假之事，让他们名不正言不顺。”说到这儿，孟章忍不住轻笑一声，却似苦笑。他又道：“你带着假的印信离开京城，苏翰便会明白他扶持一百个傀儡也无用，只能将解药给我，让我继续做这个傀儡……可是你说了那番话……那番话……我竟不知自己这些年隐忍到底有何意义！这世间，唯有高统领可信，可他是为了天枢。唯有司空大人可信，可他遭谋害已逝……没有人是为了我，没有人……天枢这个傀儡王，换了谁，都能当……”
血腥味儿弥漫，嘴角一缕血痕越来越长。
仲堃仪慌了神，抬起胳臂便用衣袖给他擦去溢出的鲜血。孟章咳不停，嘴角的血因为身子晃动，再加上仲堃仪不得章法，弄得一个满衣襟另一个满衣袖都是。
仲堃仪不再解释，孟章也不再多说。
等仲堃仪倒了桌子旁铜炉上温着的热水过来，孟章已经把药丸咽了下去。仲堃仪要喂水，孟章摇头不肯喝，被唇边的茶杯抵着，逼得急了，挥手将茶杯打翻。
“快走吧！我……不想再多言！”
“王上！”
“仲大人不肯走是吗？那好，我就在当一次天枢的王上——即刻起，本王解除对你的册封，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天枢上大夫！本王与你……再无瓜葛！”
孟章垂着头，喃喃道：“……回天枢去吧。别再想着救我……天枢孟章在天下人眼中，已死……”
仲堃仪双手还按着他的肩膀，闻言苦笑道：“臣回不去了……王——孟章，我今日来，本就没打算能逃脱。慕容离手下高手如云，天权叛乱早在他们预料之中，这王宫守卫森严，我来了便走不了。之所以偷偷潜入，只是想在他们发觉之前与你多说几句话罢了。”
他在孟章震惊的眼神中，迟疑少时，忽的脸庞凑近少许，声音也低缓柔和许多——“孟章，我在莫愁谷的时候，时常想起你……你到寒舍那次，拨动琴弦的模样。在御花园中，你捏着茶杯的模样……我受伤时，你为我披上外袍——”
“你，你闭嘴！”孟章蓦然回神，吃力后退，抬手要把他推开。
却不想，之前扯了一次的金钩红绳断裂，半边的层层纱幔垂落，平添几分暧昧。仲堃仪也因他后退而不由得欺身上前，将他按倒在软枕上。
孟章心慌意乱，犹在挥手挡在二人中间，可他病弱之躯，如何挡住破釜沉舟之势的健壮男儿？仲堃仪压下来，一只手便按住了他两只胳膊，将人牢牢困在身下。
君臣相伴不少时日，从未逾矩，是以孟章竟不知仲堃仪眼睛竟能这般明亮，如有两团明火在眼眸深处点亮。他盯着孟章，坚定的眼神看得孟章浑身颤抖，竟没有咳嗽一声。
孟章生得清秀，一双眼睛极是好看，病弱许久而惨白的面庞也在红纱帐的映照之下透出几分红，又或许是因为羞愤，红得甚是明显。
他双唇微动，似是害怕，又似气恼。
仲堃仪抬手拂去他额前几根乱发，低下头去……
红纱帐内，传出仲堃仪低沉的喃喃——“孟章……孟章……”又传出孟章带着哭腔的低吼——“仲堃仪！你……你走开！……”
少年的嗓音绵软无力，却没有多少痛苦。
红纱帐的另一边，终于还是被扯落。
孟章久病难愈的吃力喘息，变成了另一种压抑的嗓音。
“啪！”
虽不甚明显，但隐约能辩这是刮耳光的声音。
红纱帐被掀开，仲堃仪持剑而起转向背后，正好看见天权王捂着右半边脸被推出一扇暗门，随后，一袭红衣的慕容离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来。
慕容离平复喘息，瞪了天权王执明一眼，到底还是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执明嘿嘿傻笑，慕容离不再理他，径自走向蹙眉不悦的仲堃仪。
但他也没理仲堃仪，而是抬手掀开了床幔，探头往里瞧了瞧。
孟章一双手揪着凌乱的衣襟，侧过脸去不欲让任何人瞧见面容。慕容离本想扳过他肩膀细瞧，瞥见被褥还压在他腰间，而亵裤的细绳好端端系着，便松了一口气，替他盖好被子，退出红纱帐床幔，并将边缘理好，遮住里头风光，转身看向了面色越发难看的仲堃仪。
有守卫从外头进来，麻利地点亮烛火，然后退了出去。
这室内四人，一人躲在床幔之间，三人在外头相互瞧着彼此。执明大大咧咧寻了凳子坐下，歪歪扭扭没有坐相，甚至从铜炉上悠闲地取了茶壶给自己倒茶喝。
慕容离瞪着仲堃仪，仲堃仪同样怒视慕容离。
这仇恨在心的二人，竟没有立刻开骂，反而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执明先开口——“仲大人，来拜访本王你好歹打个招呼呀！”
“哼！天权王不也没打算在正经地方迎接吗？”仲堃仪嗤笑，故意往慕容离双唇瞧了一眼。
慕容离神色难堪，扭头瞪了还要张嘴的执明一眼，怒道：“你出去！”
执明嘿嘿笑，放下空茶杯，挠挠头，大摇大摆地拉开门，然后苦着脸关上门，咕哝道：“外头风大，冷得很——我就在这儿等着，不说话，总行了吧！”
最终，他还是磨蹭到了原来的位置，并给落座的慕容离倒了一杯热茶，给随后落座的仲堃仪丢了个空茶杯。
“仲大人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不如说一说放着三千精兵不管，带了几个暗卫夜闯天权王宫的目的？”
“瑶光王运筹帷幄，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的学生都让你笼络了去，我还能来暗杀天权王不成？自然是想要带走吾王，顺便跟二位做个交易——当然，主要还是跟瑶光王做交易。”
“交易？天枢剩余的精兵良将，要归瑶光与天权旗下么？”
“二位囚禁吾王，那些精兵良将，与在二位手中何异？”
慕容离饮下一口茶，放下茶杯，慢悠悠抬眼瞥了床榻一眼，淡然一笑，道：“既非如此，天枢还能有什么可值得估价的？穷僻之国，本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仲堃仪被讥讽如此，也不怎么生气，反而看上去比慕容离还要轻松。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随后抬眼看向床榻，笑道：“三千精兵明为相助天璇，实则做了诱饵。但故人君子之风，仲某总不想负了他曾经良言相劝的用心。瑶光与天权若要赶尽杀绝，这诱饵之下的鱼钩也是会伤垂钓之人的。瑶光王筹谋精密，天枢与天璇眼下落在下乘，可是瑶光王您自个儿也清楚……您的软肋实在太多了。”
言毕，不但慕容离神情剧变，就连执明也蓦地坐直了身子，发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仲大人何意？”慕容离冷漠问道，眼底似有冰刺探出。
仲堃仪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笑道：“瑶光王狠下心来将祖坟都迁走了，无人知在何处。可是伪装做你的替身却还在瑶光王城里呢！他是个高手，身边还有个高手，可是你要知道，顾十安不是一两个高手就能打败的——不然你以为当时在英雄会，毓骁能顺利逃走么？”
瞧着慕容离手背上青筋鼓起，仲堃仪笑得越发肆意——“公孙兄虽不知你安排了楚亘宁在毓骁身边，但他明白你总要找个人说服毓骁退兵的。与其让遖宿缠在中垣这一团乱麻中，不如让他们自行退出，天璇也赞成这般，所以毓骁才能逃走，也顺便让你以为，顾十安不过如此罢了……不然你怎会使出金蝉脱壳以假乱真之计？瑶光王，你算准了天璇王不会再拿无辜的瑶光百姓怎么样，就留了几个忠心的属下，以为能将天璇大军困入瑶光王城，你也确实做到了，甚至没想到天璇王也在其中——可是你这个人，软肋真的太多……你想要天璇王的命，却舍不得几个属下的命，对吗？”
“公孙兄失算，本想以比之道还之彼身，没料到楚亘宁竟是你的暗棋，开阳王也与你联手，还让天璇王陷入困境——其实倒也算不上困境。楚亘宁和开阳才多少兵力，只要天权和瑶光这边没有围困过去，天璇捏着您的软肋，要脱困并不难。”
“更何况，瑶光王的软肋不止一个……”
“不如我们从天玑国的风俗开始讲起吧——天玑国，奉巫仪之术，他们那个国师虽说是个草包骗子，但在数百年之前……天玑旧地的巫仪卜卦，名不虚传啊！”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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