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20、第二十章

　　遖宿王寝宫的软塌上，毓埥后背垫着软枕，趁着昏黄烛光在读一册史书。许是灯光昏沉，他看上去病色尤甚，比之先前面见中垣四国使者，情形大不相同。
　　门外隐约有吵闹声。毓埥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太史大人，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小王爷！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要遖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才肯罢休！”
　　“遖宿如今这番境地与万劫不复有何不同？又是本王引起的吗？……去看看城外军营中伤残者几何！遖宿国库中……粮草还剩几担！”
　　“若非小王爷自投罗网，遖宿怎会到如此……”
　　“本王为人质之前，遖宿死的将士还少吗！……太史大人毫不怜惜百姓性命，连本王的小命也不放在眼里，到底想要称霸天下的是本王兄长还是你自己！”
　　这倒越说越不像话了。毓埥微皱眉头，吃力坐起身子，将手中手册冲门砸过去。
　　响声惊动门外二人，少时，殿门被毓骁撞开。两扇门桄榔一声，在宁静黑夜中格外清晰，他惊觉失礼，手忙脚乱去扶门，瞥见太史大人绕过他走在前面，面容上越发不悦。
　　毓骁低头稳了稳心神，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毓埥脸庞。
　　毓埥却没看他，而是盯着满面怒色的太史大人，幽幽问道：“太史大人方才如此称呼遖宿王的？小王爷……诏令已下，天下皆知如今毓骁已是遖宿王，太史大人这般，是要叫中垣人耻笑我们战败再耻笑我们不知礼吗？”
　　太史大人愣了愣神，自觉失礼，正要向毓骁下跪，却不防毓骁已经缓缓跪拜在毓埥床榻前。
　　毓骁直挺挺跪在那儿，嘴角抽动，眼中已经涌起了泪光。他早先召集皇族长辈上朝当面罢免毓埥之时，已经见过毓埥伤重颓然模样，只是当时心中愧疚万千不能言明，而今私下再见，他不愿以国君身份自居，只想兄弟叙旧谈心。
　　毓埥神情冷冷，哼了一声，自嘲道：“罢了，我骂你不如先骂自己——王上的寝宫，可不还被我霸占着么……”
　　“兄长！”毓骁截了他的话，凄然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夺去你的王位！我，我只是——遖宿已然到如此地步，世家大族，皇室中人，哪个不是对兄长心存怨怼？若他们要……”
　　他们要毓埥自请罪己，岂非更加难堪？
　　毓埥终于看向毓骁。
　　他们兄弟二人，本来一心，无须猜忌。只不过政见不同，脾性有异，才弄到如今这边地步罢了。
　　室内烛火哔啵，沉寂良久。君臣三人相顾无言，神情心境亦是迥然。太史大人是不甘、懊恼。毓骁是愧疚且坚定。毓埥则是释然解脱。
　　毓埥问了太史大人退兵情形，伤亡安置，寒雪赈灾，朝中近况，太史大人一一解答。兄弟二人必有话说，太史大人稽首告辞，临走被毓埥扫了一眼，终于叹了口气，毕恭毕敬跪在毓骁面前，道了声“王上”。
　　太史大人走后，毓埥抬手让毓骁站起来，示意他坐在床榻边，自己则靠在软枕上，缓了缓酸痛的脊背。
　　“兄长不是伤在胸口，且已好转，怎么后背又受了伤？”毓骁不解，要帮他躺好，被毓埥抬手拦住，照旧那般侧躺着。
　　毓埥笑了笑，目光飘忽到跃动的灯烛火苗上，思绪仿佛飘到了别处……地牢里红烛不如这殿中明亮，所以他当时没留神，被那人推了一把后退中磕在墙上，当时便后背酸痛，只差没昏过去。
　　呵……羞愤之下手劲儿可真大。毓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过总归不亏，瑶光的美人儿据说向来拘谨衣着整齐，他可是有幸见过美人肩的……
　　想到那人，又想到那人的主子，毓埥收回杂乱的思绪，无可奈何地叹气。
　　“见到我们那位小叔叔了？”毓埥问道。
　　毓骁愣住，随后点了点头，闷声闷气道：“见到了。”
　　“如何？”
　　“……七窍心思，八面玲珑……”
　　“见了他，你便更加坚定让将士们退回遖宿之意？”
　　“是。”
　　毓骁从未这般跟毓埥讨论过国事，神情也从未这般凝重过。他虽还是个温软的脾性，可远离国境一番历练，如今当上遖宿王，倒有了几分君王模样——“兄长，其实自初次战败，您大概心中了然，遖宿……终究是难以在中垣立足的。遖宿与中垣各国，风俗相近，言语相通，然到底多年不曾来往，封闭于越支山一侧，是他们眼中的边缘之境，非我族类。遖宿侥幸得胜，恐怕也不能长久。天璇，天枢，天权，瑶光……甚至于天玑旧部，中垣野心勃勃之辈何其之多，能人异士何其之多！我们，原是比不过的。”
　　毓埥笑了笑：“是啊……钧天一朝盛世无双，后来各地称王分割疆土钧天便不复存在。我以为可以趁虚而入，可是天玑天枢天璇天权哪个都不好惹——再想想，钧天之前，中垣不也是一盘散沙么……天下分裂，分可再合，中垣多得是野心之人，总有一个能让他们再现钧天盛世，又怎会让遖宿占了好处？”
　　“是以若非遖宿实力强大到中垣各国合力都不能抵抗，那便不能轻易翻过越支山。兄长当初没有万全的胜算，再耗下去，也不过是白白浪费遖宿将士的性命罢了。隔岸观火，趁机取栗，本来未尝不可，然而他们都不傻啊……”
　　况且遖宿实在时不我与，遇着了天灾。纵然能在中垣得胜，这厢境内天灾失了君心，早晚还是要乱，要被天璇几国围攻的。
　　虽以撤兵收场，但此前大败天玑，占据中垣小半江山，倒也不算一败涂地。
　　或许真的是我此前思虑不够周全，太过轻敌了……想到此，毓埥按上胸口受伤之处，转头再看看神情轻松不少依旧带着少年稚气的弟弟，毓埥不由得笑着轻叹，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他当初轻信了慕容离，他这个傻弟弟又何尝不是呢？
　　本来就想着逃到外面的人，如何想得出躲回遖宿王城这法子？毓骁向来对他这个兄长尊敬有加甚至有几分畏惧，是谁给了他为遖宿百姓而将兄长拉下王位的勇气？遖宿世家和皇族长辈原本对他出兵中垣无甚表示，如何一夜之间就翻脸甚至觉得他穷兵黩武了呢？
　　那慕容离连关在遖宿天牢的人都能通得上消息，又不知在毓骁身边安插了什么能人异士煽风点火……当真是个厉害人物！
　　都说一山更比一山高，也不知慕容离会不会有朝一日被人“黄雀在后”呢？

　　天权王宫，受邀来此做客的开阳国主懒懒散散坐在大殿一侧的木榻旁，饮酒品果，好不惬意。
　　他瞥了一眼对面木榻后方的艮墨池，忍不住出声大笑道：“你看看你，规规矩矩，束手束脚，还当自己是仲大人的学生呐——玉衡国主，亘宁兄！你如今好歹是一国之君，手下可有数千忠心耿耿的旧部啊！”
　　艮墨池，不久前以玉衡故国世子身份称王，已恢复本名楚亘宁。他闻言脸上浮起几分笑意，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懊恼。
　　楚亘宁道：“玉衡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说出去好听。哪里比得上开阳，这些年养精蓄锐，竟有数万精兵良将护国。如今与瑶光定下盟约，想来此后瑶光势力大增立足中垣，开阳也可与此前天玑、天枢几国相比了。”
　　开阳国主也是个年轻人，面相精明，听出楚亘宁打趣之意，嘿嘿笑了两声，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乱世之中，开阳区区小国数百里疆域，纵有数万兵将，还是得找个靠山才行。这就好比……一场豪赌！你押的是瑶光，冲着慕容离复国的狠劲儿，本王呢，押的是瑶光和天权！你可知道当年钧天共主为何不敢讨伐试图立国的天权？因为天权王比他有钱！哈哈！钧天共主又为何处处护着瑶光？因为瑶光一族都是经世之才！可惜大多死心眼……不过慕容离倒是转得过弯儿来！”
　　“哦？倘若将来……天权对瑶光，不再像而今这般呢？”
　　“亘宁兄，本王跟瑶光只是定个盟约，又不是卖身给他，怕甚？”
　　“呵呵……开阳王真会说笑。——不过，话糙理不糙。”
　　二人隔空举杯示意，相视一笑，随后各自一抿而尽。
　　放下酒杯，开阳王咋舌，随口称赞了几句天权王执明，宫中尽是好物，尤其是这美酒佳酿，天下无双。
　　“要不是慕容兄不爱饮酒，这天下无双的佳酿，哪儿轮得到我们二人？”
　　“哈哈，哈哈！此言甚是！我们倒是沾了慕容兄的光——也不知你那位师傅，慕容兄和天权王拿什么招待他？”
　　楚亘宁垂眸，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说

　　我尽量这些天给这个文一个结局……时间隔得太久，许多细节都忘了，需要慢慢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