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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泥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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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才的母亲没得软骨病的时候,家里还是很宽裕的。他家里虽然只有五斗田,但他父亲有一手很好的木匠手艺,五斗田的农活没有多少,父亲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去四乡做木匠活,因此他家比一般农户要宽裕得多,所以泥才能一直上学到县城的中学。
他是家里的独崽,从小被父母亲宠着,宝贝得不得了,虽然是农家子弟,但父母亲从不让他干农活,就是在暑假双抢季节,也不让他下田劳动。
去县城上高中之前,泥才可以说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他也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式生活。
但泥才喜欢读书,从小就很用功。五岁启蒙,一年时间就将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千字文》、《幼学琼林》等启蒙书籍读完了,六岁时进私塾读经文,到八岁时,《诗经》、《论语》、《孟子》等张口就来,顺流倒背。
后来读新学,读了小学读初中,日本鬼子打到东西乡第二年,他考入了县城中学。
在县城中学,他不但接触了新文化,增长了新知识,开阔了新视野,还接触到了民主新思想。
小鬼子打到中国,打进东西乡,令泥才十分愤慨,他想,你日寇小小弹丸之国妄图蛇吞大象,犯我中华,是可忍孰不可忍,虽远必诛。他暗暗发誓要投笔从戎,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可他不想参加国民党部队,他觉得国民党政府太腐败,军队也欺压民众。他听说在自己家乡活跃着一支抗日武装——新四军湘北支队,就想参加湘北支队去打小鬼子。可他四处打听,也没有获得湘北支队的任何信息。
那时县城中学有一个学生抗敌后援会,经常组织学生上街游行贴标语,排演街头剧宣传抗日,还为前线抗战将士募捐。
对于这些活动,泥才总是积极参加,他是抗日救亡的积极分子。
一次,他从一个女同学那里得到一份《抗战日报》,便如饥似渴地研究起来。他觉得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太好了,尤其是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太正确了,他想,只要人民大众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何愁日寇不被赶出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泥才的母亲病了,他被逼不得不离开学校,他家已经一贫如洗,他的少爷式的生活结束了。
泥才过去虽然过着少爷式的生活,但他不是纨绔子弟,他很孝顺,感觉到父母亲的不易,他脱下蓝竹布的学生衫,每日里下田劳作,以分担父亲的负担。
这次来西乡扮禾,虽然父母亲坚决反对,但他一旦认准了的事,就九头牛也拉不回,父母亲没办法,只得依了他。
来西乡的第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昔日县城中学的教室里,听一个他并不喜欢的老师讲课。他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完全是一付聚精会神的神情。他觉得这个老师的课讲得实在是太好了,这是他以前所感觉不到的。以前他总觉得这个老师讲的课干巴巴的,味同嚼蜡。而现在,这个老师讲的课竟然也是那么生动,那么引人入胜。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条饥饿的蚕儿面对绿油油鲜嫩可口的桑叶,正在惬意地享受着一顿鲜美的知识和智慧的盛宴。
咦,梦境怎么变了?他不是在上课吗?他怎么会来到郊外呢?他看到许多衣衫蓝缕的孩子围着他怒视着他吼叫着:“不准你读书,不准你读书!”他惶恐地望着他们,他知道他们是在嫉妒他,他不怪他们,他现在不是也嫉妒别的孩子读书吗?
孩子们见他不做声,又七手八脚来扯他的书包。那是他妈妈用她的土布围襟改做的书包,尽管十分的旧,还补了不少补丁,已经看不出土布原来的颜色,但他仍然十分珍惜。见那些乞丐孩子企图夺取他的书包,他急了,生怕扯烂了他的书包,便用手护住书包,拼尽全身力气冲出包围。他在前面跑,孩子们哇哇啦啦在后面追。跑啊跑啊,一个不小心,他摔倒在路旁,头重重磕在一块石头上,生痛生痛的,耳边却响起吼声:“还不起来!”
泥才翻了个身,口里呢喃着:“我要读书。”又睡着了。
蛮子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说:“快起来,快起来,天亮了!”
泥才揉了揉眼睛,感觉头上还隐隐作痛,便用手摸了摸脑壳。
小诸葛弯曲着中指比划着,笑说:“怎么,还想吃丁公(湖南方言,弯曲中指敲击脑袋)?”
泥才望了望窗户,天已麻麻亮。
泥才见小诸葛、油嘴、蛮子都起床了,只有他仍在睡,便十分不情愿地爬了起来。
泥才跟着扮禾佬们来到柴房,柴房是张家既放柴禾又放农具的地方。
扮禾佬们见张嫂正等在那里,纷纷跟她打招呼。张嫂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半旧衣服,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精精神神,跟昨日比,别有一番风韵。
蛮子见油嘴张着嘴眼睛望着张嫂的胸部不肯移开。蛮子走过去,忍不住悄悄道:“你的样子太难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油嘴邪邪一笑。
张嫂顿时面红过耳,但她没有着恼,对油嘴不轻不重地说:“你这个色鬼,就知道盯女人,象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油嘴并不觉得难堪,嘻嘻笑起来:“只怪你太好看了,好看不看是只猪,不看白不看。”
张嫂知道油嘴这人难缠,说:“你这人,没皮没脸,油嘴滑舌,懒得理你,还不快背农具!”
油嘴自己选了围折,却对泥才嬉笑道:“泥才你背扮桶。”
莫看扮桶才一百六七十斤,可高有一丈多,宽有一丈多,长有两三丈,很不好背,一个不留神,就会闪了腰。
泥才知道油嘴作弄自己,瞄了瞄那只扮桶,就犹豫着。
油嘴酸溜溜地说:“你呀,莫看你是个洋秀才,其实是牛屎外面光,中看不中用。”
张嫂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干吗不背?他那么年轻,他背得动吗?”
小诸葛赶忙圆场:“蛮子,你劲大,你背。”
蛮子点点头:“好。”就朝扮桶走去。
泥才不服气,在学校读书争第一的倔强劲上来了,嘴里只蹦出两个字:“我背!”
众人纷纷劝他,他不依。大家就怪油嘴不该作弄泥才,小诸葛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他把腰闪了,看你如何向他父母交代。”
油嘴其实只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并不是真的要泥才背,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让泥才当了真,他知道后果严重,连忙说:“我跟你开个玩笑,快莫背了,你背不动的。”
泥才眼睛盯着油嘴,心里非常委屈,觉得油嘴看不起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堂堂七尺男儿了,不能被人门缝里瞧人,把他看扁了,他有点恨油嘴,便冲他吼道:“我背动了你怎么办?”
油嘴知道自己惹了祸无法收场,可又无计可施,只好说:“我的个祖宗,我给你磕头好不?”
泥才说:“我背起来了你再磕。”
张嫂拉住正要立扮桶的泥才,柔声道:“你身子骨还嫩,压坏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快莫背了。”
泥才甩开张嫂说:“我背不动闪了腰我自认倒霉。”
众人见劝不住泥才,只好将扮桶抬到外面,蛮子油嘴小诸葛几人将扮桶立起来,给泥才当帮手。
泥才将肩膀靠住扮桶底部的横杠,连连使了几次劲都没背起来。大家又劝他,泥才不做声,慢慢蹲下身子,倾斜的扮桶就缓缓压在了他的背上.他一咬牙,腰腿一齐使劲,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稳了稳身子,努力不使身体摇晃,然后慢慢地迈开了脚步。
张嫂见事情已经成定局,只好说:“那你背不动了赶快说,千万莫逞能”。
她临时改变主意,带领扮禾佬们向离她家最近的稻田走去。
早晨的田野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田坎边上的小草尽是露水,那露珠儿晶亮晶亮的煞是好看。但泥才没有心思欣赏,他现在要把精力放在腿上腰上肩膀上。
泥才背在背上不觉得扮桶有多么重,但刚走几步,一阵风吹来,吹在扮桶上,顿时泥才身子摇晃起来,他努力平衡着,方才稳住身子。
走出去不上五百米,就感到扮桶越来越沉重,特别是当他爬上一个小土坎后,觉得背上象是压着一座山。他呼呼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但他仍咬着牙坚持着。尽管大家一再要他放下来,但他硬是不肯。他在心里说: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我不能让人看笑话。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的时候,他听到张嫂说:“到了,大家快帮他把扮桶放了下来。”
扮禾佬们丢下手中的农具,赶忙上前托住扮桶。泥才顿时觉得一身轻松,他不管不顾稻田里满是泥水,四仰八叉地将身子放倒在稻田里,一动也不动了。
见泥才一动也不动,众人慌了,以为泥才出了事,围住他试呼吸的试呼吸,把脉的把脉。
油嘴心里直打鼓,心想坏了,要是泥才把腰扭了或出了哥什么好歹,泥才的爹娘找他拼命还是小事,自己这一辈子良心莫想安宁。
便试图去掐泥才的人中,泥才恼了,张着眼怒道:“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死!”
张嫂说:“你没死你那样子倒把我们吓死了,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能起来吗?你这样躺在泥水里可不行,会得筋骨病的。”
泥才将手撑住后面想爬起来,两手酸软得使不上劲,试了几下也没成功。大家七手八脚要拉他,他恶声恶气地说:“不准拉!”咬着牙终于还是自己爬了起来,可站在地上两腿直颤抖。
小诸葛说:“只怕是脱了力,得让他养一养。”
张嫂急道:“那还不把他背回去!”
蛮子作势要背,油嘴说我来,一弯腰蹲在泥才面前就想将泥才背起来,泥才使劲推了油嘴一把,吼道:“死开!”
油嘴一下失去重心,扑在地上,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但他隐忍着不敢发作。
张嫂见状,劝泥才说:“你莫逞能,休息一天两天不要紧的,落下病根就不好。”
泥才觉得窝心,禾还没扮,竟闹出这么一个事,既恨油嘴作弄他,让他出了丑,又恨自己太没用了,连一只扮桶都背不起。
泥才涨红着脸说:“我没事!”
众人七嘴八舌也劝泥才,可泥才横竖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