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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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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嫂
张家大屋坐落在张家屋场的东头,坐北朝南,稍偏东,进门是一间高大的堂屋,堂屋北墙的正中是家神殿,家神殿设有神龛,神龛上供着身着戎装的关爷爷的神像。关爷爷三绺长髯,左手扶膝,右手弹着手指擎在半空,威严地直视前方,审视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善善恶恶;神像前坐着一个小香炉,香炉里一天到晚香烟缭绕,关爷爷也就一天到晚享受着人世间的祭祀和敬奉;香炉边是一个小小钟罄,这个钟罄每天的早晨和傍晚,会准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这是张嫂每天必作的功课,她虔诚地祈祷着,既是为了村人祈福,更是为了她自己祈福,她觉得自己自从嫁给那远在汉口开米行的张大明后,就觉得冤屈的不行。
堂屋的东西墙下,各摆有四把已经发红的太师椅,看上去已有了些年月,两椅之间摆着茶几,此时,东乡来的扮禾佬小诸葛、蛮子、油嘴、泥才酒足饭饱后正高高地坐在太师椅上,其中三位端着兰花盖碗在喝张嫂泡的豆子芝麻茶;只有小诸葛一个人在吸水烟筒,吧嗒得两边的脸颊凹了进去,水烟筒就发出咕隆咕隆的响声。小诸葛本名叫易庆云,在扮禾佬们之中,他的年岁最大,也最有心计,是这些扮禾佬们的帮工头,他们都叫他“小诸葛”。
张嫂从厨房里提着一只铜吊壶来到堂屋,她将铜吊壶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手脚麻利地泡好一碗豆子芝麻茶续在小诸葛的盖碗里,又逐一给每个扮禾佬续满茶,就坐在八仙桌边的板凳上,笑着对小诸葛说:“易叔,我们还担心你们今年不来了呢!”
小诸葛的嘴离开烟嘴,看了一眼张嫂,将水烟筒的烟嘴抽出来,弯着腰在地上将烟嘴里的烟灰磕干净,装上旱烟,递给旁边的蛮子,向张嫂笑说:“怎么会呢?要不是泥才,我们还会比往年早到呢!”
“哦,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泥才吧。”小诸葛指了指坐在西墙下油嘴身边的那个后生子。
张嫂早就注意到这个不言不语的被叫作泥才的的后生子,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怪怪的,早就想问一问,只是一时还没来得及。
此时,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叫泥才的后生子,见他长得非常英俊,白净的脸庞上特别打眼的是那两道剑眉和羞涩一笑露出的皓齿,这样俊气的后生子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与扮禾佬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此时的泥才见小诸葛点他的将,本来就低着的头反而更低了。
见泥才半天不说话,小诸葛只得说:“是这样的,我们要动身的时候泥才的妈妈却变卦不让泥才来,她也是担心泥才吃不了扮禾的苦,怕他累坏了身子。可泥才这个犟种九头牛也拉不转,说什么都不听,偏偏要来。我们左劝右劝,好容易才勉强说服了他妈妈,这才耽误了行程。”
“这就难怪——他叫泥才?”张嫂的眼光还在泥才的身上打转。。
“是呀,他叫泥才。”小诸葛说。
“怎么叫泥才呢?”张嫂一直奇怪这个名字。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吧!”油嘴拍着泥才的肩膀,泥才厌恶地将肩膀一耸,可油嘴毫不在意,继续向张嫂卖弄地说,“他可是我们东乡唯一读了中学的秀才喔!高中啊,乖乖,那可是洋秀才喔!你们西乡有几个读了高中的?别看你们西乡富,也没几个吧?”
张嫂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浅笑着说:“你这人好像没大见过世面吧?不要说我们村里,就我们家里就有两个,我们家的桂香还是城里的中学生呢!我是问他怎么叫泥才,你却东拉西扯!”
油嘴的黑脸略红了红,就恢复了原样,正想接张嫂的话,小诸葛岔进来说:“其实他的本名叫何其仁,才二十岁,原来家里家境较好,所以读书读到了县城的高中,可是,就在他要毕业时,他母亲得了一种疑难怪症,全身软绵绵的,硬是走不了路,有人说是软骨病,花了很多钱,连仅有的五斗田都卖了,还欠了三十石谷子的帐,可还是只能躺在床上,没办法,他也只好种田。
“象他读了这么多书的人,那就是个“洋秀才”吧?可偏偏生了个种田的命,不能到城里去读书,不能去干大事,只能留在家里种田,天天玩泥巴,于是我们就叫他‘泥秀才’,叫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竟把‘秀’字也去了,叫起‘泥才’来,这就是泥才的来历。”
“哦,原来是这样,爷娘拼了命让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还是只能种田,真是怪可惜的,可他还是个学生伢子,做得了扮禾这种重工夫吗?”张嫂望着泥才,她也担心他那文弱的身子做不了扮禾这活。
“这你就不要担心,这伢子做事认真,况且农村里的伢子哪样事不会?看也看会了。”蛮子怕张嫂嫌弃泥才,连忙说。
“这倒也是。”张嫂说。
这时泥才站了起来,涨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才说:“张嫂你放心,我要是做不了就不要工钱。”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就好好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张嫂望着那张还略显稚气的脸,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她满脸含笑地说。
她转向小诸葛说:“那我们是不是把工价议一议?”
“那就议议吧。”小诸葛说。
蛮子笑着说:“其实议不议也没关系,你张嫂还会让我们吃亏?”
张嫂笑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这样,以后彼此都没有话说。”
油嘴向来油腔滑调,此时打趣说:“我们吃点亏也不要紧的,张嫂你长的这么索利(湖南方言,漂亮),我们白给你干,也愿意。”说完,嘻嘻笑了起来。
张嫂脸上泛上红晕,但嘴上却不饶人:“是吗?你真有那么好呀?那你干脆拜我干娘吧,以后我茅坑里的粪就不愁没人挑了------”话未说完,自己已经笑得弯下了腰。
堂屋里立时响起一片笑声。
“咳,咳!-------”油嘴一口烟呛得满脸通红,好一会,他翻了翻白眼,自嘲地说:“你呀,真是个厉害堂客。”
“看你的嘴巴还作贱不!”小诸葛也笑着说。
张嫂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随即正了正色,说:“笑归笑,规矩还是要的,三块钱一个工,一个工打三担谷,包打包晒包进仓,怎么样?”
“要是要得,三块钱是大行大市,包打包晒包进仓也都是老规矩,张嫂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小诸葛一口喝光了盖碗里的芝麻豆子茶,望着张嫂说。
张嫂一听,马上说:“易叔有话尽管讲,我最不喜欢绕弯子。”
“是这样的,”小诸葛望了望众人,接着说,“张嫂你虽然没压价,但如今法币越来越不值钱,所以我们不要法币,我们要光洋,一块光洋一个工,你看行不?”
张嫂果然痛快:“这没问题,光洋就光洋,只是我家稻田多,恐怕要半个多月才能扮完,你们要扮完才能回去,不能中途打退堂鼓喔!”
“张嫂你尽管放心,我们不是那样的人。”蛮子插言说。
“那就好,”张嫂说,“天气这么热,扮禾很辛苦,我一定餐餐有鱼有肉有酒,好好招待大家,让大家吃得好住得好,有不周的地方,尽管说,我不会亏待大家的。”
“都不用说了,你张嫂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就是冲你这一点才来给你扮禾,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花麻辣嘴(好听的)的话,归总一句话,东家待客三分好,客待东家好七分。”小诸葛诚挚地说。
“那就这样吧,”张嫂见话说得差不多了,站了起来,说,“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去午睡,下午准备好扮禾的工具,明天正式开镰扮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