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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中月(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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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又和人打架了!这次不得了啊!被小公子这么一闹,倪家公子没武试成绩,官当不了,人家倪大老爷一怒之下又造反了,杀了好多人!”
“是哦!小公子真是,本就是朝廷恩典,特许她参加武将选拔涨见识,去玩玩不就行了么,听说当时两个人一派要生死决斗的模样,朝廷不会因此降罪吧?”
“你这话就说差了,朝廷那边自己还好意思说?咱们小公子战场上立了功,上头说女子不能受军功封赏,便给她赏这个武官选拔的考试邀请,说是赏她一个与高手切磋的机会。这不是他们先闹着玩么?这次选拔尤为刁钻,放出武功高强的死囚与考生在高空铁链桥上赤手空拳比武,胜了能有释放的机会,那帮人还不拼命呐?许多参加考试的子弟受了重伤,有的命都丢在那了。”
“哎,朝廷这哪是要选武将?这是要选个武功天下第一救世主吧?那小公子还走到了最后一关,我常忘了小公子是个女子,真是个强悍的奇女子。”
“何止你,咱家上上下下包括老爷都怕是都忘了!上次我见老爷训斥小公子,骂得跟儿子一样,反正我们不敢近身,行了,咱们做下人的莫妄议朝廷,若小公子知道了,不好惹的。”
“我看小公子平日挺随和,爱笑爱闹,你们呐!怕被她过病气就直说。”
将军府几个仆人与婆子一边干活,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尽讲着主人家的闲话。
姜钰澈全听见了只笑笑不理会,除了与父亲去军营,其他时候只待在家里不准随便出去,怕她吓着旁人。
花里一行间,蝶盈飞上舞。残冬已过,天气好了许多,姜钰澈偷偷摸着斗笠带上从窗子爬了出去,溜到后院翻墙进了自个家后山,想着捉只兔子,运气好遇到常遇春一起去逛街喝酒。
后山因春天的到来出现了勃勃生机,新生的绿叶像一块块翡翠挂在枝头,阳光斜晒过来,打在上面,泛起了淡淡的金光,溪水涓涓,如碧带飘飘流向山底的小河,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偶尔有片片落花飘过。
钰澈心里感叹好一幅春景,突然想到来家三年的武术陪练常遇春,他的家乡在安徽定远,因家境贫寒,不得已出来做杂工,后来做了姜钰澈的侍读,换取读书学艺的机会,先生给他别号唤作“燕衡”,有一回先生教他们要多用俗语,成语,歇后语,于是也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旖旎的风光里,苏州城所有官员贵族聚会宴饮。当时他吃饱饭喝了酒,顿觉人生无限美好,当着众人的面脱口而出:“饱暖思……”结果被钰澈她爹一顿痛揍。
两人在读书上毫无心思,一次两人从军营回府邸,吃着面条,姜老爷坐在主位上看着二人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禁感叹:“我听先生说,你俩诗经上的字到现在还认不全,文章猫屁不通,邻家的义子友德一手好文章,先生说有朝一日中榜绝没问题,你表姐玉泞,早已熟读女德、四书,又会针线,丹青也好,真令人羡慕。”
两人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有吃面的声音,姜老爷斜着眼看着他俩:“人家家的孩子就是有出息,不像我家,两个饭桶!唉!也挺好,我一个做父亲的,要知足才是。”
燕衡此时突然抬头,姜老爷以为他要痛表决心之类的,没想到确是对钰澈道:“你吃得完吗?”
钰澈嘴里含着面,含糊道:“干嘛?”
“你若吃不完就倒给我,别浪费。”
她忙护着碗:“我又没吃饱!才不给你!”姜老爷离桌就走。
再往山顶上走就是常遇春搭的小竹屋,是钰澈指挥,常遇春动手,搭积木似的搭了个冬凉夏暖,外面下大雨里头下小雨,顺应天时的棚儿,不过天气好的时候在里头小憩一下还是很舒服。她走上前去准备把小门推开,见小门是半开着的,钰澈嘻嘻一笑,大叫一声跳进屋子,常遇春吓得一震,回头看是她,气得摸起根竹杆子要打她,她早跑得飞快。常遇春在后头紧追:“看来之前在练武场还被揍得还不够疼啊!”整个后山传出阵阵打闹声。
她体力实在太好,等抓住她,常遇春已经没力气打人,开始拿的竹杆也早就不见踪影,只得作罢,钰澈也累得气喘吁吁,可人快活得很。
她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了别气啦,走,我们去乐馆玩,今日我请客!”
“哼!看你还是鼻青脸肿的,半月前你才受重伤,怎么这么快又活泛起来了?”
她偏着头看向他,生气道:“你别给我提半个月前的事。要不是你和傅友德两个,我必将那不知死活的倪家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常遇春一下子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起来,虽然钰澈见他认真模样很想笑。
常遇春道:“你一个小姑娘能打进最后一关已经很不错,让你武试本就是推诿你,还真要个什么官职?再说你真伤了人家,倪文俊那边可不好得罪。你也听说了吧?倪文俊又干起义军背叛元廷了,连夜火攻焚元军的所有战船,厉害的很,这次他还把威顺王几个王子都杀了。”
钰澈冷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图富贵的私心重,多年前经受不住诱惑贪图高官厚爵,与元军妥协投诚,背叛了自己的起义军被招安,现在翅磅硬了又背叛元军,我佩服我大哥为元朝为国捐躯,也佩服韩山童、刘福通这些义军,义字当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那个倪文俊,同是汉人我都替他羞耻。”
常遇春做了个止的动作,让她不要再说。隔墙有耳,他俩都还是孩子。改变不了任何事,唯一能做的是收起自己悲天悯人的性格,随波逐流。
“知你嫉恶如仇。想想你自己吧,比武虽然没胜,脱脱不是给了你去他门下的帖子么?我看他挺看重你的,你去不去大都?真打算一辈子都这个样子?”
常遇春三年来他和钰澈一起读书,除了另一个让钰澈不喜欢的未来堂妹夫傅友德,三人曾经在刘先生门下一起读书外,常遇春是钰澈最合得来的玩伴,两人臭味相投,苏州城富裕,江南水乡历史悠久,以风流才子烟花柳巷美人酒色声乐出名,二人常醉于乐馆或武场比武玩乐,与苏坦妹、楚方玉、施耐庵、罗贯中等才子佳人都是好友。平日里少不了惹祸,而堂妹夫傅友德出生贫寒,比他俩安分得多,替他俩掩饰过不少烂摊子,对这两个好朋友,傅友德时有羡慕,但对姜钰澈他嫌弃更多,家中富足却整日吊儿郎当,还有些娘气,虽然这好像也正常。
钰澈道:“脸一天不好,我就只能这样咯,脱脱那里当然不能去,我老爹已经想办法替我推诿,不要这么悲观嘛,燕衡你想想,现在这样也很好,假如我是个男人,不得不打扮成女人,那更造孽。”
不知前世作过什么孽,她打娘胎出来脑门上就有几块烂腐的脓包,挑破了就流脓,眼边的疤痕甚至挡了视线,看东西看不怎么清,如今大半张脸都不中用,放眼整个苏州府,谁生个这样的女孩,嫁不出去不说,还会一辈子成为笑柄,在她看来,整件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女子做不了就做假小子,跟父亲去去军营,多做些功课也就罢了。
常遇春想象了一下,果然瞬间觉得是很好笑,但他仍然道:“你总要嫁人。”
钰澈摇头笑道:“嫁谁?正值天灾不断,我坐个草席到河中央去嫁河神?”
常遇春痛苦且万分为难道:“实在不行,我将就将就。”
她假意用颇感激的语气说:“多谢常大少爷啊,没几个人还记得我是个女的,你不怕别人笑你断袖?”
“不会的,最多被人称做丑妻都娶,好色到极致的登徒子,咱们是兄弟,我牺牲一下名节没关系,不过你得允许我多纳几房小妾。刘先生上次说过,我将来可是有做国丈的命,你可别给我搅了。”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紧接着飞起一脚踹上:“国丈?呵!那你女儿是皇后啰?那你起码得是个丞相将军呐!常大少!”
忽然,“杀!”一阵阵喊声如潮水般涌来,钰澈和常遇春互相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常遇春拉着钰澈躲进小河边的树林里,蹲下身子,看着这一片充满杀伐之气的场面。
六艘军用大船追击着一艘小渔船,大船上不断向小船发动攻击,用箭射,用石头砸,可小船有小船的优势,灵活轻便,可随意调转方位,穿梭于各个大船之间,见缝插针,竟让大船不得不分散开来,一时间也奈小船不得。钰澈笑道:这小船上的指挥到是很有一套,可惜没有其他帮手,再怎么样都会再次困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常遇春薄唇轻抿:那到未必,你看现在,大船四散分开来,小船只用伴着其中任何一条死守,其他船一旦发动攻击,就会伤到自己同伴的船只,这样一艘一艘的消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燕衡看得出这些门路,说明他军事方面的头脑进步神速,但他此时还是个同情弱小,看事乐观的少年。
僵持一段时间后,小船靠常遇春说的道理还真弄翻了两条大船,剩下的几条不再顾及那么多了,对着小船猛撞,小渔船已经千苍百孔,但还在坚持,摇摇晃晃的前进,这时,大船上官兵模样的人纷纷跳出,甩出长铁勾勾到小船上,用力从不同方向一扯,小船瞬间解了体,沉入河里。这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就此结束。之后这些官兵跳入水中抓人。
钰澈十分好奇小船上到底是什么人,有胆识谋略,知进退,虽败尤荣。钰澈问常遇春:“这些人犯了什么罪?”
常遇春道:“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不是杀人犯就是反贼!”过了一会,他们从水里捞出了几个重伤下奄奄一息的人,细看是几个老弱妇儒,她和常遇春都惊讶不已。官兵们又在附近巡视了很久,似乎还在找寻找着什么,最终还是带着他们离开了。
这类事情天天在各种地方上演,她已经见怪不怪,如今局势混乱,草木皆兵,总是胡乱抓人,大多数被抓的人稍微反抗一会就乖乖束手就擒,可这群人居然能反抗到这种地步,不可思议。
许是眼前景象所感,常遇春突然说他想回家了,离家四年来他学得一身武艺,要请辞去历练,钰澈知道这乱世留任何人不住,想到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自己一个人有些沮丧,同他拉拉手告别,钰澈嘱咐他读书用功些,省得被人骗。他想起自己之前宴会丢人的事,痛定思痛下决心表示定会好好读书。
燕衡见她沮丧: “你多和友德说说话,我不在你可以找他玩。”
“……可他总是冷冰冰的,人也不好玩。”
“你怎知他不好玩呢,他就那臭脾气,就是他们所说的闷骚吧?他也很想跟你玩的。”
“怎么可能?我一星半点都没看出来。”还用手指做出了那一星半点的意思。
“他比较沉闷啊,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夕阳西下,钰澈和他挥手作别,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夜里钰澈从梦中惊醒,梦里全是白天在后山小河边的所见所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这时又睡意全无,决定再去后山看看。
早春的夜里寒气还是很重,她披了件浅银灰色的披风准备了个小灯笼翻窗出门,夜深人静,整个宅子都进入了沉睡中,懒得带斗笠。她向来胆大,更何况自家的地盘,熟练的翻墙来到后山。被夜侵润的后山似乎也陷入了沉睡,更加清静了,唯独那哗哗的流水声,来到小河边,白天的那场较量使得还有些残骸飘在水面上,望着平静的水面,深叹口气,转身打算去竹屋,记得白天燕衡拿来了几本新话本子放那了,反正睡不着,她打算去研究批评加指正一下,却突然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救我……”
钰澈猛的回头四处望望,并没有看到什么,见鬼了?抬高手里的灯笼往小河边走,又到处看了看,突然觉得右边脚冰凉,感觉全湿了,顺势往下看,那虚弱的声音又响起:“哕,别踩在我身上。”
她一惊,腿一抖,摔在了地上。夜太黑,连月光都被云挡住,灯笼也不大亮了,让她一开始没看见水边草丛里穿深色衣服这个人,她叫道:“是人还是鬼?”他似乎在笑,音里又带着凄凉:“不是人……还能是鬼?”
肯定是白天船上的幸存人,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恐惧却全消,玩心一起,用阴森森的语气说:“是吗?我一人在此蹲了百年,今日终于见到了鬼。”
男子抖着嗓子,轻轻的,每个字要用尽全身力气:“好啊,作个伴?”
“伴”字还没说全,他就晕了过去。喂喂!钰澈摇了他几下,他没有反应,他全身湿透,碰上去像化了的冰,通过这不大亮的小灯笼,勉强看出一张二十来岁男子,英气十足的脸,钰澈猛然想起自己没戴斗笠,可刚才他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还能和她玩笑,真是好胆量呵,钰澈想着:就凭这点,救他一救。
竹屋里,他被河水湿透,钰澈被汗水湿透,这家伙袍子上全是水,沉得要命。连拖带扛的把他弄进竹屋里,她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来眯会儿,屋子里只有一张简易的竹榻,扶他躺了上去,想把他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又不大好意思,她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用灯笼里快燃尽的烛火燃了些天冷时候剩在这里的炭,把炭盆放在他旁边,他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白如纸,现出耗尽一切的虚弱。
她自己也坐到地上累得直喘,心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看他这副半死半活的样子,有点后悔把他弄回来了,这竹屋里死过人,以后待在这想想也会很吓人……
钰澈甩甩脑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她不敢保证下一刻不会把他再扔出去。
为防他冻死,还是把他的湿衣服扯了下来。扎实的肌肉尽显,她郁闷的趴在竹凳子上,借着火光打量他,偏暗色的皮肤,刚挺的鼻梁,剑眉紧蹙,透着一股男子的阳刚气,燕衡算是长得极周正的了,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才知道是少了些军人的气场,这是要经历过一些世事才能有的,他俩虽出生军营,可衣食无忧,唯一的烦恼就是胡闹之后先生会告他们爹的状,自然看着娇柔些。
他是谁呢?白天小船上的人?明日自己就得去战场,这人就自求多福吧?钰澈打了个大哈欠,精疲力尽,昏昏欲睡,也趴在炭火旁,满脑子的疑问消失在梦乡里了。
睡得并不安稳,她坐在凳上趴着半张床上睡,潮湿得很,炭在火里燃烧得越来越旺,发出劈啪的响声,可就是暖不上身,又不愿意起来,迷糊间她又觉得不怎么冷了,开始呼呼大睡。
清晨的曙光照进小屋,钰澈睁开眼坐起来,发现自己盖着披风躺在竹榻上,一点儿炭还在盆里烧着,“人呢?”揉揉眼睛,爬起来出门四处看看,连个脚印都没有,仿佛昨夜所有全是做梦,这个人从没存在过一样。正觉得恼火,一阵阵锣声响起,敲得人为之振奋,顾不上其他,她立马飞奔回院子,上马赶去苏州府军营。
“等等我!”军营大门口,老爹整装待发,嫡母和表姐都在门口相送。
大家表情严肃,钰澈拿着包袱行礼,冲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她望望四周,对马夫说道:给我也牵匹马,马夫战战兢兢望了望她老爹,老爹姜将军没发话,看不出喜怒,在场寂静无声,气氛一下诡异起来,钰澈只盯着马夫,示意他去牵马。马夫无奈慢慢吞吞转身去,嫡母发话了:澈儿!别胡闹,你父亲这次是去边境抵御外族,南洋附属国的那些人蛮横凶残,平日的那些小打小闹带你去玩玩也就罢了,可这次是大战!刀剑无眼,你父亲到时精疲力尽还得照应你!
她拂拂马上的灰:“母亲不必担心,我决不添乱。”见马夫还在畏畏缩缩的,干脆上前一把把缰绳夺了来,翻身上马,云南的小滇马,个子小但耐力好,是表姐玉泞在管理马厮的时候特意为她留的,很是合适。
“下来。”半响,她老爹阴沉着脸,只说出这两个字。她笑道:“只是想出去透透风,跟着大军同路,玩够了我自己会回来,不用管我。”
将军只看着前方:“拦住他,再闹鞭子伺候!”做了个出发的手势,门前的士兵们迅速整队,呐喊敲鼓,喊声震天,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她被几个家仆押下马,考虑到挨了鞭子老爹也不会让她去,没做什么反抗,老老实实跟着嫡母进了内堂,等着训话。
嫡母坐在椅子上,撑头无奈的看着她,钰澈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鞋子,就这样站了一会,嫡母只说了句:“下次不要这样。”说着叫人端上孩子喜欢吃的点心瓜果,钰澈的生母很早就去世,对于这一点她并不难过,因为对她没任何印象,从来没有过也许真比失去要好,她口中的母亲,也就是她嫡母,对她亲情里带着些客气,不管她闯什么祸都不会生气,长子姜钰泽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再也无心打理家务。大哥钰泽还在时,兄妹感情极好,一家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得十分融洽。
却不想,平静的生活早已打破,如空中楼阁,残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