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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三】 ...

  •   满头灰发的男子揉了揉已经有点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目光在商场冬季女装的衣橱里来回打转,等到站在一旁的售货员小姐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才指着一套时下在年轻女性中流行的一款粉红色的长袖风衣,【就是这件。帮我包好,谢谢。】
      【彭Sir。竟然在这里撞到你。】
      男子回头朝声音传来的童装衣橱那里望去,平日古板忧郁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光彩,【是大勇啊,你也来准备年货吗?……你怎么跑儿童专柜去了?你这一身红是怎么回事?】
      张大勇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穿着一身大红的唐装杵在那里挠了挠头,拧着眉头笑得有些尴尬,【都是我老爸的恶趣味咯,马上就要过年了,硬是给我和我妹一人送了一套大红色的唐装,整得跟两只辣椒似的还说是图个喜庆,难得老人家回香港过年,就穿上让老人家看个开心啦。】
      彭Sir看着他腼腆的样子,给自己点了一枝烟,笑容有些苦涩,【是啊。难得一家团聚,最重要的还是开心……】
      张大勇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一死一疯的妻女,看着售货员把包好的时髦女装交到他手里,安慰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休息,这段时间就什么也别想,好好陪师娘过节去吧……】
      【我知道……】彭Sir低下头用苍老起皱的手轻轻抚摸着怀里的新衣,【我老婆虽然在我女儿死后就疯了,但每到节日都会变得和以前一样,还是我熟悉的贤妻良母,只是每次都会在餐桌上多摆一双碗筷,让我给没回家的女儿准备新衣服……虽然累点,但也挺开心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别把自己搞得太累,日子总是要过的。】张大勇轻言细语地安慰着曾经的上级,转过头冲着抱着时下流行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童装对着巨大的穿衣镜,比着自己的小身板扭来扭去看上去就差在原地跳舞的团子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了一嗓子,【丫头,选好没有?!要不要把整个商场的冬装都给你包了?!】
      团子撇着小嘴斜着眼睛看着镜子里贴在自己胸前的牛仔裙,冲着镜子里张大勇在她背后的那张看上去又多了一堆褶子的苦逼脸不屑地翻了个大白眼,一把奶声奶气的童音听了却让人手痒想揍她,【没——有——】
      【明明才那么丁点大,又不是什么白领丽人,买个衣服就像要参加选美比赛似的换了一件又一件,你这些花样都是跟谁学的啊……】张大勇抽着嘴角看着这个小祖宗又哒哒哒哒跑去换了件绣着精致的鸢尾花的白纱裙,容光焕发地抱在胸口在镜子前面转圈圈,觉得自己刚刚填了年终奖金的钱包在流泪,【老爸也真是,宠小孩宠得无法无天了,全家不但只有这个丫头不用穿成看上去蠢得死的辣椒,还老是给她发零花钱让我陪她上街买衣服……买衣服就买衣服嘛,完全听不进我的意见一个人在瞎搞……】
      来到张大勇家几个月见识到他坑爹的穿衣品味的团子再不控制自己已经憋到内伤的购物欲望,踮着脚尖仰着小脑袋从衣橱里选了一件大红色的加厚毛领童大衣,鄙视又怜悯地暼了张大勇一眼,抱着大衣哒哒哒哒一溜烟小跑溜进了更衣室,【每个女生都有很多面不同的性格要慢.慢.发.掘.的,笨蛋。】
      【喂!!!】张大勇的脑袋像是被猛抽了一棍子,直接在原地一个踉跄,看着更衣室紧闭的门被气得眼冒金星。
      ——为什么他身边每一个女人遇到他都说他很蠢呢?!(╯‵□′)╯︵┴─┴
      彭Sir站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这是你女儿?很有活力啊。】
      【什么活力啊,被我宠坏了才是真的。】张大勇耷拉着脸,望着脚下一堆等着自己拎回家的年货,恨不得直接躺倒任踩睡死在商场人来人往的瓷砖地板上。
      彭Sir摇了摇头,目光移到刚刚买风衣的衣橱里精致的少女人偶模特身上,【以前我不觉得,现在我想,有大把时间去宠自己的女儿是件幸福的事……】
      【别再想了彭Sir,把握现在还拥有的才是最重要的,再说这丫头她不是我女儿……不对,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两个男人说话的功夫,团子穿着那件大红色童大衣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在镜子面前转了几个圈圈,眨巴着大眼睛思考了一下,回过头指着自己这一身红对张大勇心满意足地说,【就这件,去买单吧。】
      张大勇回头看向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觉得自己现在颓废得像被团子扯着下了田耕了一圈地的老水牛,望着她穿得红艳艳圆鼓鼓的一身,想到老爸不给她穿唐装,这丫头自己把自己穿成辣椒了,表情突然变成了带着幸灾乐祸的欢喜,对她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说,【灯笼。】
      灯笼团子面不改色地任他调戏,淡定地望着他裹在一身大红色唐装里壮实的身板,一字一句清脆嘹亮铿锵有力,【炮仗!!】说完就准备撒丫子逃进更衣室,结果被脸色青一块红一块的张大勇从身后几步追上来一把拉进怀里狠狠地揉她的脸蛋头发,嘴上虽然想继续狠狠呛他,却被颈窝和腋下那双暖呼呼的大手挠得想都没想便爆出咯咯咯一阵傻乎乎的狂笑,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对他们两个进行了微妙的注目礼,心急之下像小八爪鱼一样徒劳地奋力挣扎着,啪叽一爪子拍上了笑得正得意的那颗大红炮仗的大脑门。
      彭Sir看着在那里抱作一团嘻嘻哈哈闹得正欢的一大一小两团红色,心里为张大勇欣慰之余又忍不住新添了几分惆怅,于是便没有打招呼默默离开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如果女儿还在的话……他们也会是这样的吧。
      现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他留恋的,也是他会用残生守护的,只剩下妻子了。
      ——
      距离自己变小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回想起一年前自己的生活,简直就像重生一样呢。
      团子坐在张大勇的车里,一点一点地回味着这几个月被当成小孩养的生活,觉得自己过得也还不错,虽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雷劈的感觉就像整个被打碎重塑,虽然时不时无意间被身边的这个笨蛋占点便宜吃点豆腐,虽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大勇每天为了照顾精神失常的情敌累死累活地回来让她非常郁闷,虽然有的时候张大勇明明自己小时候也是个熊样还时时刻刻盯着她防着她满世界野,但是因为现在这个人畜无害的幼女外表,再加上张大勇疼惜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的本性,再怎么没大没小坏了他定的规矩也不会挨揍,所以没几个月下来调戏张大勇就成了她几乎每天必不可少的日常。还有身边的人,特别是把她当闺蜜的Gigi和见到小孩就燃起了充满爱的爷爷魂的张百川,对她这个据说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是极其疼爱,她也厚颜无耻地利用这张萝莉皮包起了自己的巫婆心馅,在其他大人们那里没事就卖个萌勾搭个看上去心软好骗的长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们时不时塞给她的糖果零食和零花钱,几个月不到就感觉自己胖了好几斤,有从团子往一坨球发展的趋势,在张大勇试图没收她的糖果警告她吃多了会蛀牙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一句话噎死他,【我还小,我要发育,我要长身体。】
      嘛,这样不要脸的黑历史,还有什么为了变回来偷偷跑去找雷劈,什么喝醉了窝在张大勇大腿上睡觉反吃他豆腐的丢人现眼的事,死都不能让这个男人知道。╮( ̄▽ ̄)╭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新的一年也要加油忽悠张Sir啊!!( 'ω' )
      不过,这一年还是有无法弥补的遗憾啊……除了爱情的惨败以外……
      【——小妹,这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啊,带好它,别弄丢了。】
      妈送给我的平安符,现在在哪儿呢?那样的雨天,就算不被环卫工人当垃圾扫掉,现在也已经化为尘埃了吧……
      以前年年逢年过节,不管两姐妹为了工作和照顾孩子有多忙碌,总会回家陪陪老人家吃一顿团圆饭,特别是小的时候,爸爸去世之后,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本来专心在家做家庭主妇的妈妈不得不出去打工挣钱,有好几年家里生活一度陷入困境,但就算是这样,妈妈也会尽量把最好的留给她们,特别是春节的时候,都会为她们一人准备一套好看的新衣服……
      现在妈妈大概已经把厚实的毛衣手套准备好了,等小女儿回家来拿吧……
      但是这次,我回不了家了。
      团子哀愁地望着车窗外冬日里苍白的天空,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装着鼓鼓囊囊的压岁钱的红包。
      真想听听妈妈和姐姐还有棠棠的声音啊。

      ——
      ——
      Gigi洗了一把沾满面粉和砂糖的手,把刚刚包好的各种馅的汤圆分类装进不同的保鲜袋,正准备给隔壁张大勇家送过去,然而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和刚刚带着团子买了年货回来的张大勇撞了个正着,看着他那身结婚似的喜庆打扮当场就笑得差点趴了下去。
      【哈哈哈哈张大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一道辣椒酿猪肉哈哈哈!!!】
      【你说够了没有?!!】被人从上圝街开始就一路当成奇葩围观共赏的张大勇终于忍不住了,恶狠狠地瞪着没心没肺的青梅竹马,从她的手中一把夺过那几袋汤圆,【我让你做的那几种馅你都包好了吗?明天我就要带到孤儿院煮给那里的孩子吃的!】
      【都——包——好——啦,豆沙的芝麻的桂花的玫瑰的果仁的,还按你的要求往其中几只汤圆里面偷偷塞了硬币,真是的,自己老婆都没有一个,哄人家的小孩倒是花样百出,切。】Gigi抠着耳朵把鼻孔对着他频频点头,自动把张大勇想要恁死她的眼神打了马圝赛圝克,随手又扔给他一个袋子,【把这里面的东西也拿去。】
      张大勇一把接过袋子,打开看到满满一袋子各色丝线织成的平安符和玩偶挂饰,大脑顿时警钟长鸣。他记得Gigi以前最擅长做这种花花绿绿讨小孩子欢心的玩意了,很小的时候,他和Gigi还是学校里出了名的穷光蛋,但Gigi比那时被同学欺负只知道憋着一口气憋到吐血的张二愣子有经济头脑多了,也不圝要圝脸多了,当时学校里面的小女孩中很流行那种简单便宜的手工艺品,比如彩纸制的玫瑰,比如丝线做的平安符,Gigi凭借她天赋异禀的交【ma】际【pi】能力,成功得到了一个开丝绸工厂的暴发户的傻儿子的芳心,从此凭借关系充分发挥了她的经济才能,和傻儿子一起在学校外面开了个小摊子,傻儿子负责丝线纸张物资的供应,Gigi负责用丝线彩纸制作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十八流工艺品卖给那些文艺又浪漫天真蠢萌的小女生,并且她自己也认为这是她学生时代最浪漫的初恋时光——每到夕阳西下放学归家的时候,学校外面卖手工艺品的小摊子便人满为患,傻儿子在摊前跑来跑去累得像条圝狗,Gigi坐在他身后翘着二郎腿,青春水润的粉脸上充满幸福的红光,一边和傻儿子深情对视一边手上哗啦啦数钱——这样的场景实在令张大勇终身难忘。所以一看到似曾相识的平安符,张大勇全身汗毛和鸡皮疙瘩都警惕地炸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想用这些玩意榨取孤儿院孩子的钱吧你?!】
      【你什么意思啊你?!在你眼里我是那种陷钱眼里的女人吗?!】
      【废话!这个事实你今天才意识到啊!】
      【你你你……亏得我还这么费功夫给你做汤圆,想不到你这人这么没良心!!我现在才不关心钱不钱呢,我们一家四口比什么都金贵!!】Gigi被他气得浑身哆嗦,连忙轻抚小腹让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像变了脸似的满面春风地掏出一个平安符递给张大勇身后的团子,【拿好了Jessica,新的一年千万不要学你老爸!】
      【等一下……一.家.四.口.?】反应过来的张大勇和团子一起异口同声一字一句地说,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脸幸福地摸着自己的小腹,【你……他……你……】
      【是今天上午吃早饭时突然犯了恶心,到医院检查时才知道的~】Gigi看着一大一小震惊的脸色感到极其满意,圆圝润的脸蛋因为发自内心的欢喜红得像上好的寿桃包,【义仔刚刚接到消息,还没下班就急着往家跑,现在应该在路上了。我们商量好啦,这段时间反正我们生崽基圝金也攒够了,义仔就请假留在家里照顾我直到宝宝出生,宝宝的名字就叫久久,一家四口,恒恒久久,怎么样,好听吧?】
      【好听是好听……等等,】张大勇正为自己多个干儿子感到开心,看到Gigi充满希望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你十月怀胎,义仔请长假,Carmen又辞职等着我照顾,那重案组的工作怎么办?】
      【当然全部交.给.你.啦!】Gigi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着他如坠冰窟的狰狞表情笑得满面桃花,【对了我忘了最近碰到你的Madam来我们清吧喝酒,她跟我说最近想为她家崽崽丁丁再生个弟弟叫蛋蛋,不知是不是要把所有工作都推给你再休一个产假,所以啊张Sir,你自求多福吧!谁叫你自己不争气啊,你要是再争气点早就老婆孩子都有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张大勇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哈哈狂笑潇洒地转身而去的孕妇,按捺着满肚子粗口打开自家大门,看着客厅里那颗巨大的圣诞树和正踩着凳子给树顶挂星星的妹妹,还有乱七八糟堆着的准备挂在树上的小礼物小饰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来就回来咯,还搞那么多洋鬼子的花样,这里是香港又不是美国,搞得这么乱到时候你帮我收拾啊!】
      【大哥你先别浪费时间跟我说话了,赶快去看看冰箱,刚刚我去买了一只火鸡一只鹅一只乳猪几斤牛羊肉一条三文鱼还有一堆洋葱土豆黄油回来准备放冰箱里,现在冰箱已经被撑爆了……】
      【你说什么?!】正窝在沙发上大喘气的张大勇噌地一声蹦了起来。
      【你先别废话了,赶紧去修冰箱,没冰箱保鲜真的很不方便。】小柔冲着他颤抖的目光一脸无辜地指着敞着柜门里面挤得一片狼藉的冰箱,【对了,我刚刚在你们每个人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圣诞袜,到了明天早上你们打开看看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我谢谢你了小姐,你不把炸圝弹放里面我就谢天谢地了!】张大勇面如死灰地瘫坐回沙发上掏出手机准备给电器修理工人打电话,【对了,老爸去哪里了?】
      【他刚刚接到老同学的电话出去和人家吃饭了。】
      【老同学?】
      【听Daddy说是大学时认识的朋友,一直以为他现在住在上海,会搭明天从上海到香港的那班飞机,没想到人家去年搬到了深圳,所以就坐从深圳到香港的更早一班机过来了。】
      张大勇按按钮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你说明天有从上海到香港的那飞机?】
      【是啊。大概明天下午到。】
      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啃平安果的团子听到上海两个字猛地打了激灵,看着张大勇黯淡而复杂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几个月没有听到自己音讯的妈妈和姐姐,会不会也在打探她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呢?

      ————
      高敏把洗好的苹果放进窝在床上的女儿小小的手心,轻轻整理了一下她的被角。
      【吃完这个平安果,就要赶紧睡觉了哦。】
      【可是睡着了就看不到圣诞老人往我的圣诞袜里塞礼物了……】
      【圣诞老人和你一样鬼灵精,你不睡着他是不会来的啦。】高敏笑着戳了一下女儿光洁的额头,【棠棠有什么想要圣诞老人送给你的东西呢?】
      【巧克力圣代,草莓大福,樱桃松饼,绣着樱花的蓬蓬裙,棠棠还想要一个爸爸,还有姨姨……】
      【为什么是姨姨呢?】
      【因为姨姨在的话,妈咪和婆婆不会不开心啊。】
      【……好啦。平安果吃晚了,赶紧睡吧。晚安哦,棠棠。】
      【妈咪晚安。】
      高敏听着棠棠陷入酣睡的呼吸声,站起来走出了女儿的卧室,看着对面妹妹的卧室里,高妈背对着她坐在小妹的床上,她能听到高妈手里拿着的电话发出的无人接听的嘟嘟声。
      小妹这个疯丫头,现在还没离开那个没有信号的地方吗,就算是为了忘记情伤忙于工作也不至于几个月都不给她们一个电话吧!看着妈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要被她气死了!高敏在心里毫不留情地抱怨着。
      这几个月来,家里害怕她在那个地方受不了那里的冷天气和穷山恶水,给她寄去的衣食用品多的都数不清了,马上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妈也早早地把她们喜欢吃的穿的准备好,把整个家都整理了一遍,这次这丫头要是再不回家不给她们一丝音讯,那就别怪她这个姐姐不管不顾飞去上海,翻也要把那个鬼地方翻出来,当着她的面把她骂一顿!
      不过,听说从上海到香港的航班明天下午就要到了。但是她明天下午要参加公司办的一场慈善歌会,到时候大概只有妈一个人接机吧。
      如果到时候小妹一直都不出现该怎么办呢?
      要不要报警呢?
      ——
      张大勇第二天带着团子吃完早饭出发去孤儿院的时候天还蒙蒙亮。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她趴在车窗上还没睡醒无精打采的样子,轻轻皱起眉头。
      快到孤儿院的时候,他无意间看见路边一家花店,突然想起要不要给女孩子们买些花,便把车停在了路边,低头问了团子一句,【要不要买些你喜欢的花放在家里?】
      【随便啊。】
      【你喜欢什么?】
      【太阳花吧。】
      【那我先进去买了,你呆在车里别动。】
      团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听着他下车关上车门的声音,目光随意打量着周围街道上的建筑,突然留意到了什么,目光瞬间清明透亮,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包,推开门下了车便往那个方向跑去。
      张大勇走进花店的时候明显才刚刚开始营业,店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是一个看上去挺清纯的小姑娘。
      【这里有太阳花吗?】
      【有。我帮您拿。】
      【除了太阳花,再拿些蔷薇月季给我吧。】
      【好的。请等等。】
      【大勇。】
      张大勇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彭Sir正站在门口微笑着望着他。【看来我们最近很有缘啊。老板娘,来一束康乃馨。】
      【好的。】
      张大勇望着彭Sir正想寒暄几句,却不经意看到他苍白的脖颈上几条红红的抓痕,【彭Sir,这个是……】
      彭Sir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垂下眼睛轻轻摸上自己的脖子,语气有些疲惫和不耐烦,【是我老婆昨天晚上又发疯往我身上抓的……】
      【你没事吧?】
      【男人大丈夫,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彭Sir无奈地笑了一下,有些迷茫地望着蒙着淡淡一层晨露的玻璃门,【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
      张大勇正想继续安慰他几句,彭Sir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啊。】彭Sir向张大勇点了点头,随即走到玻璃门那边他们听不清楚的地方开始听电话。
      【您的太阳花,还有其他的蔷薇月季,都在这里了。80港元。】老板娘把用塑料彩纸包扎成两捧的新鲜带露的花朵递交给张大勇。
      【好的,等我找钱。】
      【先生,这是您的康乃馨……】
      【我不要了,你放回去吧。】
      彭Sir背对着他们放下电话,推开玻璃门就大步走了出去。
      【彭Sir!】
      张大勇追了上去,试图抓圝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用力甩开,惊愕之余他看见老上司的脸色有如死灰,冷汗直下。
      【……抱,抱歉,大勇,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了……】
      【急事?师娘出事了?】
      彭Sir不再跟他浪费时间,转身便消失在了茫茫晨雾中。
      张大勇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
      【先生,你的花。】
      他回过神来望着等待了许久的老板娘,心不在焉地接过了花束,【不好意思啊。】
      【对了,您是不是经常上报纸的那个张Sir?张大勇督察?】
      老板娘的眼里突然流圝溢出兴奋的光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脸上的红光比打了鸡血还亢奋。
      【是,是啊……】张大勇被这突然逆转的喜感画风弄得一脸懵逼。
      【我经常关注你的!你破的每件案子我不但都知道你推理的前因后果起承转合,我还搜集了这些案子我能搜集到的所有资料!你每次上新闻节目我都有录下来,你每次上报纸关于你的文章和照片我都有剪下来收藏!你知不知道你帅得就像Tvb里那个当红小生陶二宇啊张Sir!和我合个影给我签名吧张Sir!!!】
      张大勇被这个狂热粉丝一番叽叽喳喳语无伦次的话搞得满脸通红,望着她期待无比的鸡冻目光傻乎乎地笑着挠了挠头,【好……好啊……】
      一只小爪子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用力扯住张大勇的衣角,他低头一看,团子一只手提着一个小袋子,一只爪子紧紧抓圝住他的衣服,圆圝鼓圝鼓的小圝脸憋得像个小辣椒,大眼睛酸溜溜地狠狠瞪着清纯漂亮的老板娘,奶声奶气的童音里怒气快要满值了,【他很忙。】
      【喂,Jessica,我衣服要被你抓烂了……】
      【你还有时间吗!别忘了孤儿院的孩子还在等你的汤圆!】
      团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小手扯着他的衣服往车的方向拖去。
      【哎,你的太阳花!不要了吗?】
      【不要了!!】团子气呼呼地死命把他往后拉,整个人像个炸毛的小刺猬。
      张大勇一脸无辜地望着团子气得通红的脸蛋,突然反应过来,没心没肺地坏笑着低下头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你吃醋啦?】
      【谁……谁吃你的醋!!你你不要想太多!!!】团子啪叽一爪子拍掉脑袋上的那只手,语无伦次地大声喊着,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就哒哒哒哒跑回了车上把背对着他窝成一团。
      张大勇不再逗她,坐回驾驶座上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傻笑着,正想把太阳花从后面递到她面前哄她开心,一眼便看见她紧紧抱在胸前的袋子,【你刚刚去买了什么吗?】
      团子回过神来,有点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用Uncle……用爷爷的零花钱去买了条围巾。】
      【买围巾就买围巾吧,小孩子记住不要乱花钱。】张大勇拍了拍她的肩膀,从袋子里掏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小心翼翼地系在她脖子上,轻轻把自己的大脑门贴着她的额头捏了捏她的脸,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粉红发热的小圝脸埋进围巾里,心里不禁暗暗发笑,这个平日无法无天的疯丫头也有害羞的时候,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呆会见到孤儿院的阿姨要听话哦。】
      【知道了。】
      团子把脸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冷不丁看见模糊的雾气里有人站在不远处的一栋楼房天台上,看样子有点像是在盯着他们。
      是错觉吗?她揉了揉眼睛继续往那个方向看去,却发现天台上空无一人。

      ——
      新闻上说政府今年对慈善事业投入了更多的人力财力看来是真的,团子跟在张大勇身后望着和她去年来到这里时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孤儿院装潢和一群看上去白胖了不少的孩子,虽然是阴冷的冬天,心里也有了丝丝暖意。
      【好久不见啊,张Sir!】孤儿院的方姑娘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生龙活虎的孩子满脸喜色地走出来迎接他们,【真没想到张Sir现在都还记得这里的孩子啊。】
      【这是我应该做的。】张大勇笑着摸了摸站在最前面的男孩的脑袋,低下头叮嘱团子,【Jessica,去把蛋糕糖果还有刚买的花拿来分给他们吧。】
      【好的。】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张Sir?】一个梳着满脑袋辫子的女孩子抬起头问方姑娘。
      【张Sir就是去年和高小姐一起来的圣诞老人啊。】
      【张Sir就是去年那个采花贼啊!】最前面的男孩子恍然大悟地喊道。
      张大勇的脸在孩子们爆发出的笑声里登时变得通红。
      正准备去车上拿鲜花糖果的团子猛地一个踉跄,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张大勇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

      【星星是放在这个位置吗?】
      【是啊是啊……不是不是,再往右边一点……】
      团子正在帮给圣诞树挂星星的小女孩指点方向,一个板寸头胖乎乎的小男生就端着一个摆满了碗筷和汤圆的大盘子,伴随着蒸腾的滚滚白色水雾走了进来。
      【各位,吃汤圆啦!】
      【张Sir和方阿姨不来吗?】
      【他们刚刚煮好了汤圆,现在忙着下饺子呢。】
      【听起来好辛苦的样子。】
      【比去年轻松多了吧。】小男孩含着满嘴滚烫的糯米和豆沙,说话都在咝咝冒着热气,【我还记得去年在厨房下汤圆水饺的是Jessie姐姐,张Sir当时打扮成有求必应的圣诞老人,被我们缠着陪我们一起踢足球,过家家,玩老鹰捉小鸡,最后被女孩子当成了画板往脸上涂鸦……】
      团子跟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去年圣诞节张大勇的惨状,额角淌下一滴汗,差点把从汤圆里吃出的硬币吞下去,心里还是非常内疚地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正在窗口挂铃铛的女孩子忽然指着窗外冲着他们喊道,【你们快来看看!那边的风景好漂亮!】
      团子跟着孩子们凑到窗边,看到薄雾逐渐散尽的远处,一座洁□□致的哥特式钟楼静静地矗立在淡金色的暖融日光里,钟楼两边是大片大片香港很少见的火红的枫树,随着雾气逐渐淡去,海一般明媚鲜妍波澜壮阔的枫红和钟楼那点明珠似的洁白便益发清晰,青涩干净的枫香似要透过动人心魄的画面扑面而来。
      【那个红色的树是怎么回事?】
      【是枫树。香港的枫树很少,红得也很晚,大概就是在这两个月吧。那里以前是贫民区,现在被改造成了一块景区。】
      【那是什么建筑?不像城堡又不像我们住的房子。】
      【那是钟楼。它用敲的声音次数告诉我们几点。】
      【那今天会响吗?】
      【会哦。今晚12点,钟声会响12下,人们会在钟楼不远处的广场上放烟火。】
      【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
      团子愣了一下,望着身边孩子们充满期待的眼神,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用了。】
      【今天圣诞老人不来了吗?】
      【谁知道呢。可能明天你们一起床,就能看到他留下的礼物了。】
      【然后又不见了,又要等一年吗。】一个孩子无精打采地趴在窗框上,【去年也是这样,圣诞老人没陪着我们过12点,就那样带着姐姐跑了……】
      团子猛地打了个激灵,看着那座钟楼,所有的心理阴影一瞬间全涌上来了。
      有句话大概意思是说做人做事不能做的太绝,她在去年的圣诞节以血的教训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天她借着做采访的机会,也为了帮助这里的孩子陪他们过圣诞,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拉上了张大勇一起来,出发前还特意给他弄来了红色圣诞套装和白色的络腮胡子,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穿上这套奇葩衣服,还义正言辞地答应了他事后要好好补偿他对他有求必应【虽然这个决定让她后来悔青了肠子】,好说歹说张大勇终于拉着个生无可恋的脸任她打扮成了圣诞老人,往肩上扛了个装礼物的袋子就任由她牵出了门,在大街上一路走过去被围观路人各种议论纷纷,甚至是拿起相机对他咔擦咔擦,直接跑到他身边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合影,还有小孩子跑过来扒拉着他的红色裤脚哭着闹着要礼物,要圣诞老人抱抱,简直是不能更让他醉仙欲死。而她就站在旁边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面对他想打她的表情像安抚一只大熊似的摸摸他的白胡子,【大不了今天结束后补偿你咯。】
      当他被熊孩子拖去踢足球的时候,她对他这样说;当他被逼着当一群熊孩子的鸡妈妈张开双臂躲着往他裆下钻的老鹰时,她对他这样说;当他身上挂着一群拿着蜡笔的女孩子,脸上被当成了涂鸦墙时,她还是对他这样说……
      所以到了晚上11:30的时候,张大勇脸色狰狞地站在她面前时,她望着他那张被画满五颜六色的鬼画符的大脸,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拿着餐巾纸擦去他脸上的涂鸦流着冷汗对他柔声说,【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结束了,大不了结束后补偿你咯……】
      【补偿我是吧。】
      张大勇抓住她蹭着他脸的那只手咬牙切齿地说,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非常贱。
      【你说的。】
      【……?】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他一只手拖住她的腿弯,一只手拖着她的腰,周围的世界天翻地覆,整个人瞬间被他像扛礼物袋子一样一把扛到了肩上。
      【Σ(っ°Д °;)っ!!!!】
      张大勇就这样扛着她转过身冲着一屋子小朋友们挥了挥手,白胡子里的笑容像卡通片里的大号圣诞老爷爷一样和蔼可亲。
      【小朋友们,圣诞老爷爷要带着姐姐去过二人世界了,我们明年见!】
      一屋子小朋友就这么傻乎乎地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圣诞老爷爷笑眯眯地冲他们说了再见后淡定地把姐姐扛在肩上一溜烟小跑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耳边还传来姐姐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死人张大勇你快放我下来!!!!】
      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住了被尖叫声吸引过来的方姑娘,【方阿姨,圣诞老爷爷在干什么啊?】
      方姑娘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思索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这叫采花贼!】
      ————
      晚上11:40分。
      【——张大勇你个痴线快你放我下来!!!!】
      【——不放!!!!说好了你要补偿我的!!!不放!!!】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往来散步的路人本来在悠闲地享受圣诞假期,看到一路跑来一个扛着不停尖叫的女孩子的圣诞老人,都被惊得傻在了原地。
      【——张大勇!!!!!】
      【好了好了,马上就到了啊!】圣诞老人一边哄着肩上正挥着拳头用力打他的背的女孩子,一边不停低头看表,随手接起藏在圣诞套装里响个不停的电话,脚下加快速度往钟楼的方向赶去,【喂?Madam?有事吗?……什么?有人看到有圣诞老人在街上抢女孩子?……哦,那是我和Jessie啦。……什么丢人现眼的,我不听你骂了,钟楼广场前的烟火还有20分钟就要开始了,我先走一步了哈!】
      【——张大勇你快放我下来!!!!】
      【好了好了好了,就快到了哈!!】张大勇抬起扶着她腰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身体,觉得自己后背都快被这丫头捶出一个窟窿了,抬头向前看着越来越近的钟楼灯光只觉得胜利在望,正得意时突然感到脚下一个踩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嗷——!!!!】
      伴随着一男一女的惨叫声,圣诞老人呈大字形狠狠摔在了坚硬的水泥地板上,被他扛在他肩上的女孩子半个身体也撞上了地面,另外半个身体压在了他背上。
      听着自己腿部传来的咔擦声,张大勇欲哭无泪地望着就差那么100米的钟楼,心想,好了,这次又毁了。
      ————
      张大勇和Jessie是被围观的好心路人扶到医院的。虽然无论路人还是医生,还是被一起送到医院的Jessie和好心来探望他们的家人朋友,看张大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实打实的智障。
      【听说你们的Madam接到电话,说张Sir你青天黑夜在大街上强抢民女?】
      Gigi把一桶骨头汤放在他的病床前,望着他打着石膏的腿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
      【你别逗他了,他刚刚才被Jessie妈妈骂了一顿。】李忠义憋着笑用肩膀悄悄地碰了碰自家老婆,【我想他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赶紧把Jessie哄回来……】
      张大勇瞪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望向天花板,心里却是一片凄风苦雨。
      不就是想圣诞节过过二人世界看看烟火嘛,要不要这么玩他!!!(╯‵□′)╯︵┴─┴
      不过,Jessie是真被他实打实地连累了啊_(:з」∠)_这次该怎么道歉呢?
      ————
      这是张大勇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圣诞夜【当然一年过后它被排到了第二位。】在1点多钟被Gigi的排骨汤搞得去上了第三趟厕所一瘸一拐地回来后,他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的夜空,听着阵阵雷鸣和越来越大的雨声,心里郁闷得紧。
      如果没有那一跤,他早就带着她赶上圣诞钟声敲响时的烟花活动,两个人一起在烟火和枫林下卿卿我我了吧。这么难得的机会竟然就这么浪费掉了,真是没用!
      现在已经开始下雨,烟火是彻底没了,要不是她被他连累得一起摔进了医院,现在夜深人静,应该是大好的夜半无人……
      私【捉】语【鬼】时。
      他保持着那个随意一侧头的姿势一脸惊悚地望着没开灯的黑暗空间里,正拖着伤腿靠在门口,面若冰霜眼睛瞪得像铜铃的Jessie,恍惚觉得自己这一天不但日了狗,而且还见了鬼。
      【……你要找我算账也得把伤养好再说。】
      Jessie面目表情地望着他,举起一只绣着圣诞树和驯鹿的红色圣诞袜,【这是你到楼下医院商店买的,趁我刚刚睡着了把你的道歉信塞进去偷偷跑到我病房来挂在我床头的吧?】
      张大勇望着她冰块一样的脸色,知道她这次真是生气了,情急之下说的话一点都没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那里面说的都是真的。】
      【……】
      【在政府把那里开发成景区之前那个钟楼就在了!我真的只是想带你去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去看圣诞节钟楼响到12下时的烟花和那里的枫叶而已!】
      【……】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摔那一跤的!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开心嘛!】
      【……】
      【到底怎么个死法你给个痛快吧!!!】
      【呜……】
      张大勇看着她越听脸色越阴沉,竟撇过头避开他的脸捂着眼睛委屈地抽噎起来,心中越来越慌乱,要不是手上打着石膏,差一点点便抓耳挠腮了。
      【怎么了Jessie……我我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你别……】
      【……哈哈哈哈哈!!!】
      Jessie看他语无伦次无计可施忍不住要下地安慰她,终于忍不住把手从光打雷不下雨的脸上放了下来,指着他那张看上去就像快要被她逼得和她一起哭的惊慌失措的脸笑得花枝乱颤。
      【还……还说自己是神探……怪不得约会总是不得手……这次还把自己作进医院了……哈哈哈哈连真哭假哭都看不出来……哈哈哈哈蠢货!!!!】
      张大勇被她这一哭一笑装神弄鬼搞得傻在原地老半天,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不是精神分裂了,看着她冲着他刮着鼻子作着鬼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脸色登时被气得一阵青一阵白,【你唬我呢?!】
      【是啊,谁叫你连累得我陪你一起进医院陪你一起挨骂!不这么做能解我心里这口气吗!】Jessie昂着下巴冲他冒着黑气的脸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随手像拍皮球一样啪叽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蠢啊张Sir,这么容易被女人的哭相骗到怎么当得了神探!】
      【我被骗还不都因为那个女人是你!!!】
      张大勇眉头一阵抽搐,摇摇晃晃地用被打石膏的那只手扶着病床前的柜子想站起来敲她的脑袋,结果被她一把按在了病床上。
      【等你伤养好了,想怎么打架本姑娘随时奉陪。可是现在既然下不了地,那就给我好好呆着!!】
      【你不也摔断了腿吗,有嘴说我你大半夜跑来我房间唬我是为了什么!】
      【我妈走的时候留下一盒素菜饺子,我知道你今天光顾着照顾孩子没吃多少东西,所以给你留着带来了!Gigi的骨头汤又不能填饱肚子,医院的便当又是少油少盐出了名的难吃,我怕到时候你腿还没养好就饿死在医院了,到时候我这笔帐找谁算?!】
      【……】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
      【……为什么是素的?有没有肉啊?】
      【……不想吃就算了。】
      【我吃我吃!我今天就吃了那么几只汤圆!你别走啊!!!】忙了一天饿得头晕眼花的张大勇眼看着Jessie气呼呼地拎起放在门口的食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连忙在她身后急火火地大声喊道。
      Jessie在黑暗里轻轻向上扬起唇角。
      ——又被骗了,笨蛋。

      阴冷的冬季雨天,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虽然圣诞夜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但有了这一碗家常味道的饺子暖腹也变得温情沁心起来。
      【我妈的手艺怎么样?】
      【好吃。不枉费我帮你养了一天的熊孩子。】
      【什……什么帮我养孩子?你皮又痒了?】
      【哎呀,反正早晚都要帮我养孩子,有什么关系嘛……哎哎哎别抢我的饺子,我的饺子Σ(っ°Д °;)っ!!!】
      【真是的,说话不经过大脑!】
      【你不吃吗?我也没看见你今天吃多少。】
      【我不饿。】
      【我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好了好了,饺子给你,我是病人啊不要打我!!】
      【哼。】
      【话说回来,这次没有看到圣诞节零点的烟花和枫叶真是太可惜了。】
      【嗯哼……】
      【你是在吃东西还是在回答我啊?】
      【嗯嗯……】
      【所以啊我真是理解不了女人在想什么。】张大勇叹了一口气靠在病床背后的扶栏上无可奈何地望着捧着食盒狼吞虎咽没心思揍他的女人,【明年圣诞节,我们一起去钟楼看烟花枫叶吧……】
      【嗯哼……】
      【Jessie你可以说人话吗?!】
      【哼哼……】
      【我说你……喂!你给我至少留一个饺子啊!!把食盒给我!!!喂!!!快给我!!】

      【给我吧。】
      团子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望着面前捧着装汤圆的碗向她伸出手的张大勇,定了定心神把吃光了的碗交给了他。
      【吃到硬币了吗?】
      【吃到了。】
      【不错。这是你明年的好兆头。】
      张大勇温和地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身走向屋外,路过那扇正对着远山枫林的小窗户时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正在往树上挂小丑玩偶的小姑娘抬起头望着张大勇离去的背影,【刚刚张Sir离开的时候,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冷漠呢……】
      团子沉默着望向清浅阳光里的钟楼,觉得满眼流动的血红快要漫进自己和冬风一般枯涩干涸的眼眸深处。
      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如果我当时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方姑娘把孩子们哄去吃午饭后走进公共休息室准备收拾一下,一眼就看到张大勇带来的小姑娘正在那里整理他们一上午画的画。
      【小妹妹,怎么还不去吃饭?】
      【等把这些收拾好就可以了。】团子把孩子们拜托她送给张大勇的画从一堆五颜六色天马行空的画里抽出来,【对了,张Sir他人呢?】
      【忙了一上午,刚刚陪孩子们玩完游戏后说要找个地方小憩一下,让我们先吃。】
      【这样啊。】
      【今天玩得开心吗?】
      【挺好的。】
      方姑娘看着她平静地应答,又犹豫着问了一句,【你知道张Sir为什么会带你来这里吗?】
      团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眼底泛起一层暖光,【知道啊。】
      【大概是看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觉得我是因为家人不在身边感到孤独,所以想带我来孤儿院和大家一起玩,让我知道像我这种处境的人也可以过得很开心吧……】
      ——真是傻瓜。想要救赎别人,谁来救赎你呢。
      【你能明白就好了。】方姑娘出乎意料地看到这个小孩这么直白地把张大勇的意图说出来,惊讶之余也放下了心里的顾虑,【张Sir真的是个很温暖的人,只不过他现在整个人和去年都不一样了。孩子们单纯看不出来,我多多少少还能感觉到一点,因为那些明明自己心里都没有幸福感安全感,却努力成为别人的靠山屏障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要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笑容实在太勉强了……】
      团子沉默地凝视着孩子们要送给张大勇的画,小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蜡笔画的圣诞老人笑得傻乎乎的脸,耳边传来方姑娘的叹息。
      【他心里肯定有一个很怀念却回不去的地方吧。】
      ——怀念……吗?
      团子抬起手轻轻地拈起一缕长发。
      心彻底冷了的人会有怎样的笑容,别人不说她也记得。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两个人要从如为一体到形同陌路需要多长时间呢。可以是这几个月相思相望不相识,也可以是钟楼前一次擦肩而过,青色的枫叶还没变红便破碎零落的几秒钟罢了。
      她第一次真正近距离见识到钟楼的美是在今年秋天的一次关于政府对传统建筑的修缮改造的采访,尽管当时枫叶还没有变红,一片沁人心脾的青色浪潮里的钟楼比她想象的更加典雅大方,动人心魄。站在那块装饰着古典花纹的巨大钟表下,她不经意想起很多曾经被谁提起的那些微小而美好的细节,十二点的钟声,一路的枫红,广场前的烟火与孩子,圣诞节那些简单温馨的愿望,可惜他们现在已经找不到当时的心境了。
      她这样想着,正准备离去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他挽着Carmen的胳膊谈笑风生地向她这边走来,虽然早就想过各种无意中撞见的可能画面,但当真正猝不及防地与这两个人面对面的撞上还是让她不知所措,只能避开他们的目光转过身等待着他们从身边走过离开。
      等待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正当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以为他们都离开了,准备回头的时候,一阵凉凉的秋风拂过她的脸,卷过一枚青色的薄薄叶片落在她的披肩长发上。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准备取下那枚枫叶,却碰到一只温热的大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她头发上,准备将那枚叶片轻轻拈起,却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皮肤时停了下来。
      那个瞬间,她竟然停止了所有思考,下意识地想抓住那只手握在掌心。然而下一秒,那只手便毫无眷恋地从她的手心脱离而去,伴随着枫叶在纠缠中破碎撕裂的清脆声响,她身后熟悉的呼吸声也随着离去的脚步声消失了。
      【你还在这里等我呀。喏,这是我给你买的布丁。】
      买甜品回来的Carmen并没有发觉她在这里,笑声还是这么甜蜜无忧。
      【谢谢。】
      【这个地方好漂亮,我们下次约会还来这里吧。】
      【不用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没有为什么。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对不起。】
      Carmen看出他现在心情不好,大致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也不愿多问,只是跟上去温柔地挽住他的胳膊,随便另外找了个最近很热的话题,两个人时不时地轻松地笑起来,彼此靠在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离开,转过身望着空无一人的身后,低头去看那片破碎的叶子,却发现地面上空空荡荡。
      应该已经被秋风吹走了吧。已经零落的东西,始终是要化为尘埃的。
      ……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团子把目光从能看见那个地方的窗口移开,抱起桌子上整理好的画,回过头对刚刚走进房间的张大勇淡淡一笑,【挺好的。】
      【玩够了就回家吧。】张大勇伸了个懒腰,走上来牵起她的手,提着孩子们送的小礼物,跟方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她一起离开了这个房间。
      路过那扇窗户时,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今天下午你想去哪玩?反正我这段时间都是闲着,好久没陪你四处疯了。】
      【我想一个人出门散散步。】
      【你嫌弃我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跟你开玩笑的!】张大勇笑着摸了摸团子的脑袋,【带好电话,有事call我,不许跑太远,不许和男孩子玩危险的游戏,下午6点之前必须回家……】
      【知道啦。】
      张大勇望着她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人影,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电话,脸色也逐渐沉凝了下来。
      给彭Sir打了一上午的电话都没人接,打电话给师娘和Carmen在的精神病院,看守师娘的护士也说师娘没事,好端端的在那里,打给彭Sir的同事,才知道彭Sir这段时间都在休假没有上班,其中一个同事说今天上午8:00在百货大楼看到了彭Sir,还提着购物袋,像是到那里购物的,见到熟人看上去也很平静地说了些家常话便离开了……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正常……他是不是真的有些杞人忧天了?

      【每到逢年过节,就有那么多人坐飞机回来,还有那么多人挤在候机大厅……】
      65岁的香港市民温太气喘吁吁地走出机场的洗手间,扶着老花镜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纠结地寻觅着自己刚刚用包包占的候机座位。
      【幸好之前赶紧用包包占好位置了,不然得累死……哎哟!!】
      一个低头走路的人拎着一个袋子与她擦肩而过,一个不小心将老眼昏花的她撞倒在地。
      【你……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哎哟……你别走啊!】
      【太太,您没事吧?】
      她颤巍巍地在路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望着前面灰白头发的男人头也不回匆匆逃离现场的背影,登时脾气就上来了,【现在的老人也这么没礼貌,我看是坏人变老啦!】
      老人家一边抱怨一边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打算掏出电话问儿子从北京到香港的航班还要几个小时,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目光随意地打量着周围的候机人群,一眼便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胖乎乎的老太太坐在她正对面,时不时地往传来接机通知的地方望去,满脸忧色,大概是和她一样在等待着儿女的家长吧。
      温太看着老太太身上老旧单薄的衣服,忍不住为她和自己两个妈妈心疼起来。
      这些做儿子女儿的,不管长多大走多远都不让他们当妈的省心,哼!该打!
      老太太朝下机乘客来的方向望了一阵子,忍不住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从包包里掏出电话拨了一串号码。
      【大妹啊,从上海到香港的航班时间真的没搞错吗?是不是今天啊?……不是说两点到吗,现在都3点半了……什么?是4点到?……人老了记东西都记不清了。你慈善歌会完了以后就赶紧回家做饭,不然我和你妹妹还有棠棠要饿肚子了……】
      温太一边听她打电话一边盘算着儿子从北京到香港的飞机现在飞到了哪里,无意中看见那个头发灰白的矮个子男人正朝出口走去,手上已经没有了袋子,脸色诡异得像死人,还没等她站起来冲过去抓住他,他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潮中。
      【遇上这种人真是晦气!】温太憋着一肚子火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
      【从上海到香港的航班已经到达机场……】
      已经等得坐立不安的老太太眼睛一亮,迅速站了起来,把包包放到自己的座位上向大批人潮涌入的接机口赶去迎接自己的女儿。
      温太看了看表,打了个哈欠,把包包紧紧抱在胸前睡了过去。
      ——
      ……
      【嘟嘟嘟……】
      【嗯……】
      温太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拿出把自己吵醒的电话。
      【喂?】
      【妈!】
      【你小子终于肯接电话啦!你现在在哪呢?】
      【刚刚下飞机,就要进接机大厅啦!家里的烧腊准备好了吗?】
      【臭小子你没吃能死啊?!……老娘全给你留着呢!】
      【哎呀,不愧是我亲妈……】
      温太一边和儿子斗嘴一边颤巍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接人去,却冷不丁发现对面的老太太还坐在那里,已经等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胖胖的脸上的疲惫和失落一览无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没有回音的电话。
      她把目光望向大厅中央的大荧幕。
      6:00。别说从上海到香港,她儿子从北京出发的那趟航班都已经到了。
      【可怜哟。】
      温太同情地望着她落魄的样子摇了摇头,拿起包包准备离开,却瞥见候机大厅的一根柱子后面,一个看上去才四五岁戴着红色围巾的小丫头静悄悄地走了出来,来到睡得死沉死沉的老太太面前,静静地望了她好一会,爬到旁边的座位上,从脖子上取下那条红围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系在老太太的脖子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到老太太粗大起皱的手里,又在她身边的座位上一直望着她坐了很久,大眼睛里像是藏着数不清的小星星,等到她看上去迷迷糊糊地快醒来才从座位上赶紧跳下来跑得不见人影了。
      温太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这是她女儿吗?和想象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老太太在她纠结的时候一脸迷茫地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厚实的红围巾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发现手心里的那封信,一看到信封的名字便赶紧把信拆开紧紧握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看着脸上渐渐露出悲喜交集的微笑,是遗憾还是释然,她这个一无所知的旁观者也说不清,只能眼看着她在漫长的等待后独自一人向大厅出口走去。
      【看什么呢都不看看你儿子我!】
      儿子突然蹦到她面前嬉皮笑脸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好了妈别别别捏我耳朵,要被你拧掉啦!】
      【你们这群孩子都是一个样,三天两头往外跑,忙起来电话都不打一个,知不知道当妈的都是这样有一点点回应就开心得不得了的生物!】
      ……接机大厅里等待的人和归来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喧嚣声始终没有停止。
      有什么声音和大厅的钟表声音一起被湮没在人声的浪潮里了。
      嘀嗒。嘀嗒。嘀嗒。

      ————
      张大勇和张百川把最后一道大菜烤火鸡端上餐桌时,门铃终于响了。
      【终于回来了,我的小祖宗。】张大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跑去开门,一看到站在门口的团子眉头就皱了起来,【你的红围巾呢?】
      团子有点不自然地低着脑袋搓着手指,【弄丢了。】
      【上午刚买的,就弄丢了?】
      【……我饿了!】团子敏捷地绕开他的身体,哒哒哒哒跑到座位上拿起了叉子和刀像饿死鬼那样盯着一桌子圣诞大餐。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算啦算啦,有什么问题吃完大餐再说,大家都等着Jessica,菜都要凉啦。】张百川拍了拍张大勇的肩膀,【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呢。】
      张大勇对上老爸意味深长的目光,沉默着点了点头。
      ————
      张大勇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和老爸坐在一起面对面谈心是在根哥辉仔的双重绑架案之后。当时他看着夕阳的余晖里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父亲,不禁为那一刻的自己感到无比幸运,以为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是全部了。
      那么现在,他又是为了什么坐在这里呢。
      【再过几天,离上一次我接到你的跨洋新年祝福就满一年了。】
      张百川给正在整理房间的小柔和团子送去水果后,坐回沙发上切开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给他和儿子面前各放了一大块,看得张大勇直皱眉头,【你血压高,不要吃这种高糖的……】
      【所以刚刚在吃大餐的时候你爸只吃了一份蔬菜沙拉啊!】张百川冲他眉飞色舞地挤了挤眼睛,【放心吧,你爸在吃甜食这方面是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不是这么用的吧!】张大勇哭笑不得,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小时候自己熊得没边的样子。
      这样的老爸,倒是第一次见到。
      很久以前他跟还在人世的妈妈在贫民区过新年的时候,因为没有老爸被同学嘲笑的时候,家里穷到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虽然恨眼前的男人,但也想过,如果老爸在身边的话,他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妈妈会不会开心一点,他会不会轻松一点。
      虽然相认才两年多,在香港相处的日子也不长,但他感觉的到张百川在尽力弥补这30多年父子家庭的巨大感情缺口,用父亲的立场与手段指引他该有的路,让他更多地考虑自己的人生。虽然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差异,两个人的人生观和出事作风有不小的冲突,但是因为越来越能理解到对方的想法心意,所以他还对现在的父子关系还是挺满意的。
      【今年是我和小柔第一次在香港和你一起过年,没有美国的豪宅里那么奢侈,不过这种大家一起包饺子打年糕吃自己做的大餐的日子还是很有趣的,我也没享受过几次,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享受几次……】
      【说什么丧气话啊爸,看你刚刚一个人干掉一块慕斯就知道你身体好着呢!好好养肯定能长命百岁!】
      【能不能长命百岁你和我心里都清楚,有些事情只是早晚的时间问题而已。】
      张百川放下装蛋糕的纸盘,凝望着灯光下自己满是皱纹的双手。
      【我的眼睛已经有点看不清东西了,所以我想在它彻底看不清前记住你们的样子;我的记忆近年来出差错的次数多了,所以我想把和你们过的每一天都烙进我的心里;我的腿晚上时不时地会疼,所以我想趁它还能走多陪你们一起散散步……甚至是你们叫我老爸爷爷,我都会想要是哪天我记不住你们,或者你们想这么叫我,而我不在了该怎么办……】
      【爸……】
      【这些年我在大洋彼岸过节的时候,我都会想当时和我一样为了家庭而分道扬镳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儿子又长大一岁是不是会越来越像我……等我回来的那天,想去找她,跟她说哪怕一句话也好,却只看见她的坟墓而已。】
      张百川望着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儿子,给他的杯子里灌满了热茶。
      【你长的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无论是脸型五官,还有我这几十年来在镜子里看到的,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追悔莫及终身抱憾的眼神都像我。】
      【对于你那个精神失常的同事的事,老爸还是上次的立场不会变的。人一辈子是有限的,老爸经历了太多错失,我希望我儿子能在时光充裕的时候用眼睛去记住你想珍视却不敢争取的人和事,用健康的腿去追上你想去追逐的人和事,不用到了真正彻彻底底的失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张百川擦了擦缀满皱纹的眼睛,收拾了一下茶几上的残局起身离开,留下张大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用无力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看不清未来方向的双眼。
      ————
      【张Sir去哪了?】
      【听Daddy说大哥临时要加班,所以今晚可能很晚才回来,让我们玩完了先睡。】
      小柔将圣诞节新拍的全家福照片装进相框放在大哥卧室床前,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悠闲地欣赏着香港灯火通明的圣诞夜景。
      【虽然我们的圣诞树和圣诞大餐都很棒,但是Daddy和大哥好像都有心事呢……Jessica知道为什么吗?】
      团子一边翻动着从张大勇柜子里拿出来的一本书一边剥开小柔拿来的太妃糖的糖纸,脸色看上去像是一无所知,【不知道。】
      【会不会是因为这一年快结束了,Daddy和大哥却还有遗憾的事呢?】小柔歪着小脑袋想了又想,转过头问坐在大哥床上看书的团子,【Jessica新的一年想许什么愿呢?】
      【你又想许什么愿?】
      【我啊,】小柔仰望着窗外的璀璨星空,兴奋地掰着手指一件一件数起来,【第一个愿望是让我能在明年的歌唱比赛上拿到冠军,第二个愿望是要攻克数学,让家族里那些八婆再没嘴说我不务正业,第三个愿望是遇到真正的白马王子,最后的愿望是以后一家人每年都一起过年……Jessica呢?】
      团子合上书低着头细细想了一下,【……希望能早点回到家人身边吧。】
      【还有呢?】
      【还有……】
      团子背对着小柔站了起来,将书放回柜子里,随手抽出旁边的一本相簿,稚嫩的声音像三春的阳光一样缱绻温软。
      【——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拥有无愧于心的结局吧。】
      【?】
      小柔还没细想她话里的意思,李忠义便一把推开卧室的门闯了进来。
      【义仔?你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勇哥回来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一个小时前我在门口碰见了勇哥,他说今晚他个人收到通知要加班,可是刚刚我给Madam打电话,她说今天晚上根本没给他这个通知,现在根本不知道勇哥在哪里!】
      【那……那怎么办?!我给大哥打电话去!】
      【能打得通我就不会找上门来啦!】
      【Daddy已经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
      【世伯心脏不好,要是惹出什么毛病来勇哥回来会把我给劈了的,你人生地不熟的,就在家等我电话吧,我去找他,说不定他心情不好到清吧喝酒去了吧。】李忠义说完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小柔站在原地一脸迷惑,【大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玩失踪玩神秘啊……Jessica,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去哪了?】
      没有回音。
      【Jessica?】
      小柔往团子的方向低头一看,却发现团子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张大勇的一本相簿摊开在地板上,一张照片被拿了出来。她蹲下来细看,是一张大哥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大哥手里捧着一盒布丁,对着拍照的人摆出看上去极其温柔的微笑,背后是一座洁□□美的哥特式钟楼还有一排青翠欲滴的枫树,看样子应该是在夏秋季节拍的照片。
      【为什么大哥看上去笑得这么开心,却只放上他一个人的照片而不是合影呢……】小柔皱着眉头低声嘀咕着,冷不丁感觉照片底下还垫着什么东西,大概是被张大勇一起放进相簿收藏的,她拿出来一看,是一片看上去已经脱水枯萎脆薄不堪的叶片,看轮廓大概是片枫叶,上面有着撕裂破碎的伤痕,躺在她的掌心里随着空气的流动轻颤,似乎下一秒就要化成灰烬了。
      【什么呀这是?……大哥把这种东西收藏起来干什么?】
      ————
      还有20分钟就要到零点了,圣诞赞美歌和铃铛的叮当脆响萦绕在香港华灯璀璨的大街小巷,许多人已经在这样温馨的节日气氛里伴着虔诚的圣诞愿望和家人朋友的主妇安然入梦。
      然而狄安娜钟楼前的广场仍然有一些人在昏黄的光影和打发时间的嬉笑祝福中等待着什么。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啊呀,球球跑啦!……】
      正在广场中央的彩灯下哼着歌的看上去三四岁的小女孩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跟着咕噜咕噜往钟楼方向的小皮球哒哒哒哒一路跑去,只几秒钟的功夫便没看见小皮球的影子了。
      【给。你的球在这儿呢。】
      一双男子的皮鞋映入她眼帘,紧接着她看见一个梳着中分身材高大的男人蹲了下来把球放到她手里。
      【不要到处乱跑,不然妈妈会着急的。】
      【嗯!】小女孩看着这个神色疲惫但目光柔和的男人没由来地感到亲近可靠,抱起小皮球说了声谢谢之后正准备离开,不经意看见他时不时地望着头顶的大钟,忍不住拉拉他的衣服,【叔叔在等人吗?】
      男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忽明忽暗的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悲喜交集,低沉的语调似嘲似叹,【是啊。】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头顶不断向零点前进哒哒作响的指针,再环视了一下周围陆陆续续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行人,【那么那个人来了吗?】
      【还没来。】
      【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说好的见面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那要是一直见不到呢?】
      ……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那要是一直见不到她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甚至连想碰她都碰不到,你也会一直在这里等她吗?】
      ……
      【——砰砰!!】
      圣诞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雀跃,一朵又一朵流金溢彩的烟花在广场上方的夜空款款怒放,照亮了人们因为这转瞬即逝的绚烂的美而惊叹眷恋的脸。
      小女孩望着漫天盛大的烟火小声惊呼,再看看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目光像是与夜幕尽头的烟火一起委落,渐渐冷却成了四散漂泊的飞灰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个看上去正值壮年的男人虽然还是在对她笑着,此时此刻却比她看到的还要老。
      【宝贝,快过来啊!】
      【来啦!】小女孩冲着正在广场中央的妈妈挥挥了挥小手,有点担心地看了一眼这个目光越飘越远的男人,还是扭过头向妈妈跑去。
      男人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点燃了一根香烟,将一部分疲惫的身体靠着冷冰冰的路灯栏杆,青烟缭绕间困倦寂寥的目光却像将灭未灭的萤火,仍然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寻觅着什么。
      ——如果我因为太累了,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又和你擦肩而过,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那该怎么办。
      钟楼两侧的火红的枫叶随着深夜愈冷愈疾的风哗哗作响,将从钟楼后面小小的影子里传来的微弱呼吸湮没了。
      【Jessica!】
      李忠义满头大汗地跑到躲在钟楼后面的团子的身边,扶着墙壁气喘吁吁。
      【小柔告诉我你也不见了,我差点把整个香港翻了一遍才找到这里来,你……勇哥怎么在这里?】
      团子回过头沉默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站在灯火阑珊处,眼看着广场上人潮渐渐散去,仍然望着人们来时路的方向等待着她出现赴约的男人。
      ——可是我回不来了。
      她不知道张大勇回到这个地方等待她出现的目的,是说留下来还是说再见也好,就算她明明白白把身份告诉他继续留在他身边,就算过程兜兜转转,只要Carmen继续这样疯疯傻傻地苟延残喘,都不可能改变最终他继续用余生去偿还Carmen的结果。对他来说无论曾经用什么方式去铭记深情,圣诞夜十二点的约定,单人照后撕裂又珍藏的枫叶,在责任面前能留给她的都只能是铭记而已。既然兜兜转转都逃不过那个Carmen用至亲血肉押定的结局,那她还能妄想什么呢。
      苦涩清芬的寒凉枫香流过她的鼻尖,明明身上裹着张大勇给她买的暖和的冬衣,她却觉得心脏从来没有这么冷,冷到把最后一丝庆幸都给消磨殆尽。
      ——可是我想见你啊。就算连再见都不能说,我也想回到这个地方见你哪怕一眼啊。
      【……不会是想在这里等Jessie吧?】李忠义隐隐约约猜到什么,看着半边身体被湮没在夜色里的张大勇和他脚下一地的烟灰,实在是于心不忍,想走上去把他劝回来,结果被团子扯住了衣服,【不用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什么叫一个人静静啊!】李忠义有点气愤地看着她,【要是Jessie不回来怎么办?!就让他一直在那里等吗!】
      【不会一直等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团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就像此时此刻的夜风一样冷,【等不到了,自然就会离开,继续走该走的那条路,不是吗?】
      ——既然他等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那就不会再等了。不管过程多么令人留恋,既然没有结果,张大勇还是会继续过张大勇的生活而不是放弃自我止步不前,就这么简单。
      李忠义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一时语塞,望着瑟瑟寒风里张大勇靠在路灯栏杆上石雕一般的身体叹了口气,低下头小声对她说,【我送你先回去吧?】
      团子将脸轻轻贴着着钟楼冰凉的墙壁,在李忠义看不见的阴影里缓缓阖上眼睛,觉得自己这次竟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些曾经铺天盖地瀚海波涛一般让她无法呼吸的悲伤此刻已经在这个虚假的外皮下连带着脆弱的心脏一起凝固成冰了。
      【我想在这里陪陪他。】
      ——
      咔擦。
      张大勇打开家里的大门,在已经能看得清室内模样的客厅里一眼看到挂在墙上的钟表。
      早上6:00。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老爸他们的卧室前,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到他们都还睡得正沉才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已经模糊了的目光却不经意停在床头那只好像塞着什么东西的红色圣诞袜上。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细小的脚步声,而他呆呆地望着从圣诞袜里掏出来的东西,没有回头也听见了团子打着哈欠推开门的声音,【你回来啦?】
      【这些东西是谁放进这只袜子里的?】
      团子平静地望着他,【是Jessie姐。】
      【……Jessie?】
      【半夜时Jessie姐按响了门铃,把这些东西留在你房间里就走了。】
      【她有说什么?】
      团子看着他已经明悉了那个答案的目光,忽然对他露出一个雨过天晴般云淡风轻的,他熟悉又怀念至极的笑容。
      【——她说,谢谢你回到这里和我说再见。】
      漫漫长夜后的第一抹阳光从窗外缓缓落入张大勇的手心,一片脉络分明的完整红叶和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被风吹到地上。
      照片上是他一个人在十二点的钟楼下仰望的背影,他的头顶上的夜幕中漫无边际的烟花正盛。
      ——
      【叮铃铃铃铃……】
      【老公……】
      【我知道啦,接电话去。】
      李忠义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钻出温暖的被窝,给床上的老婆细心地掖好被角,走到客厅里接起了电话,【喂?】
      【义仔。】
      【Madam?】
      【假期取消了。】
      【为什么呀?……又有案子了?】
      【对。通知大勇,他的长假也取消了,今天就回来返工。】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昨天晚上11点59,香港市内市中心百货大楼,一家机场接机大厅,一个小区的单元楼,一所大学学生寝室楼,Carmen在的那家精神病院,一座废弃的仓库同时发生爆炸。死者人数目前还无法估量出结果。我们在仓库里找到了引爆炸弹的人的尸体,是大勇的前任上司彭凌越,同时他的妻子也因为他引爆炸弹时控制器发生爆炸,点燃了仓库的汽油桶里泄漏的汽油,和他一起被烧死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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