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3、C2

　　“唔……”
　　男孩在他背上醒了过来，莱恩哼了一声:“别他妈乱动。”
　　幼年人类僵硬了一下，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莱恩冷冷道:“基地。”
　　背上的男孩愣了愣，大概并不能将眼前幽暗的昏黄光线、箱笼一样密集错杂的金属建筑与“基地”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基地？呃……我是说，这是什么星球？”
　　莱恩翻了个白眼，尽管对方并不会看到:“b-25，”而后额外恶意地补充一句，“一颗死星。”
　　话已出口，他却忽然有点后悔。人类少爷怎么会理解一颗行星的衰亡，这么说根本没法把他吓得闭上嘴，搞不好还会更加聒噪。
　　男孩却意外的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又开口:“是因为‘恒星熄灭计划’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点也不像小孩子。“这里本来不应该还有居民的。”他低声喃喃，严肃得近乎悲哀。
　　莱恩烦躁地抖抖耳朵。没错，最好全死绝了省得麻烦，他尖刻地想，操｀他妈的人类崽子。
　　“小子，”莱恩停下脚步，“有力气废话就自己走路。”
　　男孩踉跄落地，被莱恩拖着往前走。他的右腿明显用不上力气，只能一跛一跛、跌跌撞撞地跟着。莱恩瞥了一眼，心里开始盘算如果这小子开口求饶的话要如何讥讽，然而男孩一声不吭。
　　他莫名地有些生气，却放慢了脚步。
　　一路上男孩都保持着沉默，甚至没有问一句对方是谁，要带自己去哪里，这种沉默不像是出于镇定或骄傲，倒像是某种近乎麻木的自我放任。
　　快走到家的时候，莱恩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小鬼？”
　　男孩垂着头，好像没听见似的。
　　莱恩等了一会儿，开始不耐烦:“喂，哑巴了？”忽然想起银白色舱体上似乎有行模糊的字母。他没受过什么教育，通用语会讲，却认不得几个词，想了又想，只确定开头是个“E”。
　　“E，就这么叫你了。”他自顾自地下了决定，伸手拽住低头往前跛行的男孩，“你他妈往哪走。”
　　莱恩摸出钥匙，电子锁过于老旧，被狠狠锤了两拳头才肯打开。潮热的空气从门内涌出，莱恩把E拉进屋里，迅速地关上门。
　　E惊讶而沉默地凝望这间陋室。房间狭小、拥挤、破旧，连窗户都没有，仅靠一盏暖光核子灯照明，却给人以一种与死气沉沉的基地街道全然不同的感觉。靠墙竖着着一排焊接笨拙简陋的金属架，上面摞满了各种尺寸不一的废弃包装箱，装着零零总总的机械电子破烂和廉价蛋白块、营养条。箱子边角裹着粗糙而厚重的织物，大概是某种幼儿保护措施。花色俗艳的毛毡布和死板陈旧的复合板箱子组合在一起，倒显出某种奇异、怪诞的生命力来。
　　房间的另一侧是一张窄床，床脚紧挨着一只用废座椅改造的儿童床，角上摆着大概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一台早已停产的水疗喷雾仪，喷头对着一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她正摇摇晃晃地从小床边上站起身，步履不稳地向门口跑来。
　　“莱恩——”莉莲没跑几步脚下就开始打晃，莱恩急忙俯身接住扑过来的柔软身体。莉莲撒娇似的趴在他颈边，暗金色的眼睛却盯在E身上。
　　“莱恩，”她小声说，“那是谁啊？”
　　“你可以叫他E。”莱恩简单地说，把妹妹抱回床上，不打算解释更多。室内气温不低，防护服的温度调节却不够灵敏，他很快觉得闷热起来，单手脱下头盔，甩了甩被汗水沾得微湿的红发，转身对E点点头：“你先待在这里……”
　　莱恩停了一下，意识到E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犬耳。
　　杂种狗，混血崽子……一连串的侮辱性词汇出现在莱恩脑海中，他不确定这个人类崽子会用什么词，但反正都差不多。他们说的都差不多。
　　妈的，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打算只要对方敢说出一句不逊的话，就立刻把他拎出门臭揍一顿，大不了不要少爷家里的感谢金，反正直接卖到黑市也亏不了太多。
　　然而E注意到他的眼神，表情平淡地移开了目光，一个字也没有说。莱恩微妙地有点尴尬，只得掩饰地舔了舔犬齿：“……我去帮你联系家里人。”
　　他自觉这话问得毫无破绽，E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第一次，他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波动。“不……”他先是低声喃喃，继而声调渐渐拔高：“不——”
　　莱恩惊讶地看着他，男孩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隔着透明面罩，莱恩几乎能看到那双灰眼睛里积压的雨云。
　　“不……请不要联系他们。”E喘了几口气，努力平稳下声音，“我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纯属扯谎，莱恩想，冷漠地开口：“那你能联系谁？你总得有个去处吧。”
　　总得值点钱吧。
　　E仰头看向他，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进眼睛里。第一次，莱恩从那双灰眼睛中看到了一个离家的孩子应有的茫然与无助。
　　“我……”E说不出话，好像有一整块的翠金石塞在他的喉咙里。他无处可去。从父亲在最后一刻离开舰船，从那发光弹击中忒弥斯号的一刻起，从他意识到自己仍处在牧户座范围时，他就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然而这一事实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真实与绝望，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掀开头盔，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汗水，清洁不足的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浮尘，淡淡的刺激性气味冲进他的鼻腔。
　　“……没有。”他最后说，“没有人联系，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看到莱恩明显的失望神色，E木然地提了提唇角。自己身上已无利可图，与其被人扫地出门，倒不如保存最后一点尊严。他会死在这颗死星上吗？他们会满足于这一点吗？有人会为他哭吗？
　　他混乱地想着，转身向外走。
　　然而门打不开。锁太旧了，触感极不灵敏，E有些恼火地拽着把手晃动，抓着头盔的手上却忽然一空。
　　莱恩靠在墙边，一抛一抛地玩着那个高级头盔，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不是说，让你先待在这儿吗？”
　　E惊讶地瞪着他，好像他突然基因突变成了九个头的海卓人似的。莱恩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不想待可以滚。”
　　E怔了怔，松开了手里的门把手。
　　“别高兴的太早，小子。”莱恩说，眉毛不快地拧在一起，像是在跟自己生气，“我不养吃白饭的。”他的目光在手里的那顶头盔上转了一圈又落在E的防护服上，高级货就是不一样，轻便又好看，可惜尺寸太小，恐怕要不到太高的价。
　　他正要说话，E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低下头，一点点脱下那件价值不菲的“高级货”。他里面穿着一身纯白的制式服装，不知道是什么高级料子做的，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仍笔挺如新，站在这间陋室里简直格格不入，白亮得几乎能发光。
　　莱恩危险地眯起眼，还没等他开口，E将防护服叠了叠递过来：“这个可以卖掉，我身上的不行——会惹麻烦的。”
　　莱恩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按他惯常的想法，一个人类小崽子的话完全不足为信，但E并不像一个屁事不懂的小崽子，直觉地，莱恩想要相信他的判断。
　　更深处的感觉告诉莱恩，也许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不过他决定无视这个念头。
　　“别乱动东西——尤其是那个。”莱恩临走时特别点了点那台水疗仪，“要是弄坏了，我就把你卖了抵账！”
　　E驯顺地点头，莱恩砰地一声关上门。
　　直到混血少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街道上E才回过神来，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卡片。那玩意样子有点像个人终端的光卡，却没有发光，浅灰色的表面光洁，没有显示任何文字或图像。
　　他盯着卡片，手指按在上面，却没有动作，过了很久，又将那张卡片塞回贴身的内兜里。
　　“E——”莉莲忽然叫了一声。E诧异地回头，张大了眼睛。
　　女孩歪着头看向他，小手指上缠绕着一缕金发。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明亮，一眨也不眨。
　　“——你是个变形怪！”
　　“——那是什么？”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沉默得完全不像两个小孩子。
　　“我很抱歉，”E打破僵局，“我不该这样说，太不礼貌了。你是……斯利姆人吗？”他指的是一种以擅长拟形著名的半液态物种。
　　莉莲绞着头发，眼神纯真懵懂，却一转不转。E几乎不敢与她对视，盯着一个翻版的自己的感觉实在是过于诡异，哪怕这个“翻版”只有四五岁，还是个女孩子。
　　他试图继续自己的话：“斯利姆人的话，他们是……唔……”
　　莉莲打断了他，抬了抬下巴:“那个。那个是什么？”
　　她话说得仍然不太好，普星人智商普遍不高，但E并不觉得她的重复是出于愚蠢或幼儿式的学语。恰恰相反，她敏锐得令人心惊。在那双与自己仿佛无差的灰眼睛注视下，E甚至找不出一句敷衍的话转移话题，他的目光扫过来又转过去，最后落在自己手指头上，沉默不语。
　　“普星人。”莉莲突然说，“莱恩说我有一半是普星人。”
　　“哦。”E被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因她的放弃而松了口气，“普星人……很好。普星人。”
　　这确实合乎逻辑。他想。普星人同样具有变形能力，尽管他们通常就是那么软塌塌的一坨。不过那个男孩——莱恩——身上可看不出一丁点的普星血统。
　　所以，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E忖思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和他有关系了。
　　他敢打赌，从忒弥斯号中弹的那一刻起，伊利安·维尔塔斯的讣告就飞越无数星系，传遍了整个帝国。大概只有b-25这样被社会遗忘的穷乡僻壤才会对这种头条新闻都一无所知。不过贵族们才会关注事故背后的故事——在维尔塔斯辖区内公然袭击公爵继承人的罪名足够扳倒一名强有力的政敌，假使运作得当，维尔塔斯家族在十二贵族中的排名将再次上升，下一次大选时，维尔塔斯的继承人距离皇帝的宝座便会更进一步。
　　当然，艾伯特·维尔塔斯勋爵所期望的继承人显然不是一个宁可花一周读一章引力动力学也不肯去参加宴会的蠢货。万幸，这个蠢货现在已经不在了。
　　至少，大家都希望，并认为他不在了。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打扰他们，仅仅为了指出一个不如人意的差错呢？虽然讨厌政治，但E——伊利安·维尔塔斯并不是傻瓜。当艾伯特·维尔塔斯走下忒弥斯号前对儿子投以过久的凝视时，他便觉得奇怪了。
　　舰船起航，开始第一次曲率跃迁。跃迁的警示音刚刚结束，他还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一发光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引力引擎。重力系统损毁、一切玩意儿都飘浮起来的一瞬间里，伊利安意识到了父亲没有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永别了，儿子。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密谋刺杀，而是一个将计就计的阴谋。
　　因此，当伊利安发现曲率弹射型逃生舱坠落在维尔塔斯家族辖区后的第一时间，他关闭了附有定位系统的一体化随身终端。尽管觉得家族会花时间寻找他的概率不大，伊利安不想冒这个风险。他拿不准艾伯特把自己留在船上的主要原因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以除后患。不过即使艾伯特不打算让他永远闭嘴，伊利安仍然会关掉终端，安静地、一声不发待在随便哪儿，活着或者死去，远离那座繁华的、明亮而冰冷的太空堡垒盖亚，远离他出生并成长、却从未感到归属的家。
　　他说不清楚原因，也许只是找不到一个回去的理由。
　　“没关系的。”
　　“啊……？”E——伊利安吓了一跳。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不知道女孩在说什么。
　　莉莲认真地说，“莱恩不会把你卖掉。”
　　伊利安愣了愣，这句话大大超出了他学习的社交语言范畴，他应该回答谢谢吗？还是“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莉莲露出一个柔软甜美的笑容，这么一看她完全不像伊利安了，他相信自己哪怕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笑过:“你可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没关系的。你不想走。没关系的。”
　　她真的很敏感，伊利安想，又天真又敏感。莱恩一定把她保护得非常好。
　　“谢谢。”他最后诚恳地说。
　　也许他不会死在这里，至少不是现在，伊利安忽然想。他无意识地牵起唇角，弯出一个微小而柔软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