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2、C1

　　字面意义上，莱恩·斯坦是个婊｀子生的狗杂种。这话一点不错。
　　莱恩出生于废弃矿星b-25上的贫民窟中，母亲名叫莉莉安，从事宇宙中最古老的两门营生之一。
　　莉莉安的行情并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她混有太多亚种人和地外种族的基因，在追捧类人形貌的市面上不受欢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颗星球本就行将就木。
　　b-25曾因出产翠金矿而闻名，然而不到一个世纪，地壳中的矿藏已被挖空，大型矿厂纷纷关闭，人类矿主和稍有积蓄的亚种人矿工登上飞船寻找下一个工作的场所，曾经遍布全球的殖民基地相继终止了能源供应，只剩下最后一个苟延残喘。基地里面的居民全是贫弱的个体工人、低贱的混血种和没有身份的流浪者，他们为了一场性刺激肯付的价码不会超过十个能量点，几乎不够一顿最单薄的午饭。
　　等待着这颗行星和它上面寄居者的命运只有死亡一途，毕竟，它所依赖的太阳——牧户座δ-b恒星很快就要熄灭了。
　　如果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从太空中眺望，就可以看到行星b-25所环绕的黄白色恒星外围星罗棋布地点满了能源站点。这些站点与恒星巨大的体积相比，无疑是巨鲸身边的一粒微尘，但无数微尘形成的阴霾轻易便可吞没恒星热核聚变发出的灼热白光。
　　人类给它起了个优美的名字，叫做捕星网，只是它捕捉的并非恒星本身，而是恒星热核聚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并通过量子传输提供给过路的曲率舰船和附近繁荣的殖民星球。捕星网是能耗巨大的曲率飞船恣意航行的基础，舰队上的船员习惯管这种东西叫“加油站”，而对于b-25这样开采殆尽、奄奄一息的矿星上的居民，这却更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绝大部分的光与热都被拦在捕星网中，牧户座δ-b恒星系便常年笼罩在低温与黑暗的死寂里，各行星上帝国殖民基地成为光明的唯一来源。在b-25上还出产翠金矿时，基地的穹顶是明亮的金白色，夜间有模拟的星图，像闪烁的碎矿石撒在天鹅绒幕布上。节假日还可以欣赏到人工雨水和彩虹的美景。然而当矿业开始萎缩，穹顶的光照也随之黯淡下来。
　　莱恩出生的时候，穹顶的微光已难以分辨白天和夜晚，总是一种脏兮兮的昏黄色，一切东西、人都像是蒙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土。空气中缺乏清洁的水汽，连最耐于干旱的蜥类亚种人都患上了干裂病，陈旧的防护服导致辐射征在矿工和拾荒者间流行。整个行星都陷入贫穷的泥沼，好几年里，莉莉安都仅能勉强糊口，长期的营养不良甚至使得她直到分娩前一刻才意识到自己避孕失败的事实。
　　但凡聪明一点的姑娘，都不会想在这样一颗废弃矿星上靠出卖身体抚养一个婴儿，但莉莉安是个愚蠢的、好心眼的女人和母亲，而她的儿子无比顽强——这种顽强帮助他从基因排异里活了下来，并得到了一个没有登记入册的名字。
　　莱恩。
　　莉莉安在独自养活了儿子九年后，死于第二次分娩时强烈的排异反应。她不应该在接待那个普星人走私犯时过于粗心大意(她确实没想到这种被戏称为“泥巴怪”的胶质生物和自己居然没有完全的生殖隔离)，然而后悔已为时过晚，莉莉安在无证诊所的破床上挣扎了十四个小时，诞下了一个软塌塌的女婴后撒手人寰。
　　莱恩站在一边，目睹了一切。
　　他只有九岁，看上去却差不多是个少年了。手脚瘦长，骨节凸起，乱糟糟的红发和耳朵支在头顶，脸上没什么表情，因生长过快的骨痛而总是微微皱着眉。莉莉安认定他的父亲是个犬系亚种人。亚种人发育都很快，他们的生长期或者说童年非常短暂，通常仅需十年左右就会性成熟并达到体力顶峰，之后的青年期则显得格外漫长，这是他们作为廉价的殖民人口及劳动力被定制出来的基因特征。而一旦体力开始下降，进入所谓的衰落期，繁重的体力劳动会迅速夺走他们的生命，以免出现失去劳动力却还需供养的情况。
　　莱恩虽然是个混血，发育期倒并不比普通亚种人晚上太多。
　　医生擦了擦手上的羊水和血液，问他:“遗体你打算怎么处理？火化三百点，基地里墓地五百起，外面的一百。如果你要直接拉去废料场，我这里一趟车只要五十。”
　　明亮的手术灯光被关掉了，令人抑郁的昏暗光线里，莱恩抓着母亲的手，没有回答。
　　一旁的女婴发出细弱的哭叫。莱恩看向她。透过半透明的胶质皮肤下几乎可以看到纤细的骨骼，她的普星肌肉还无法自由操控，像是一团凝胶橡皮泥一样软软地摊在骨头周围。
　　莱恩盯着女婴毫不可爱的小脸看了很久，想要从中找出一丁点和母亲相似的地方，然而没有。那张小脸甚至没有一个完全凝固的形态。
　　这个小东西杀了妈妈，他想。
　　然而莉莉安临终的话在莱恩脑子里反复回响:“莉莲……叫她莉莲。”
　　莉莉安，莉莲。
　　他在脑子里纠正自己:
　　这个小东西是妈妈的延续。
　　莱恩终于松开了莉莉安细长而微凉的手指。
　　“不用。我……自己处理。”他的声音沙哑，一半是因为变声期和干燥，一半是咽下去的太多悲伤划破了喉咙。
　　医生耸肩:“好吧。啊，这里是她的终端，帮你注销掉？”
　　“不！”莱恩一把夺过莉莉安破旧的个人终端光卡攥在手里，才低头道:“……不，不需要。谢谢。”
　　他没有注册的身份，也就没有可以进行能量点交易的终端，如果莉莉安的终端被注销，光靠黑市上的以物易物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医生无所谓地点点头，瞥了一眼哭都发不太出声音的婴儿:“那这个呢？需要帮忙解决吗？”
　　他说这句话纯然是出自好心，一个混血小狗怎么可能养活得了另一个烂泥巴一样的婴儿呢？在这颗病入膏肓的星球上，生命毫无意义，他们的苟延残喘只是政府不能关闭穹顶的维生系统、节约一大笔能量点来再供应两艘曲率飞船的阻碍而已。
　　莱恩注视着婴儿张不开的眼睛、细小的鼻翼和微弱张合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柔软忧愁的笑意。
　　“不需要。”
　　他抱起那个格外软绵绵的女婴:“她是我的妹妹。”
　　医生这才有点惊讶地挑起眉，然而莱恩已小心地把婴儿塞进怀里，将母亲瘦弱的身体背在背上，打开门，走进昏黄浑浊的微光之中。
　　莉莉安最后被埋在基地外的荒原里。没有棺椁，没有葬礼，只有一张塑料布和莱恩用采矿车掘出的小小墓穴。他哀悼时莉莲缩在防护服的胸口里哭泣，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摸出一点营养块弄碎了喂在婴儿嘴里。
　　莉莲吮`吸着食物，安静下来。莱恩摸了摸妹妹，再次爬上采矿车狭窄的驾驶舱，往矿场驶去。
　　他旷不起工。没有了莉莉安的收入，还多了一张小嘴，光卡中的能量点迅速捉襟见肘起来。
　　而养育孩子比莱恩想象的更加艰难。
　　一半普星血统的幼儿并不适应b-25干燥寒冷的气候，莉莲很容易脱水，柔软的肢体失去温度就会变得僵硬灰败。莱恩只能在下矿的时候把她塞在防护服胸口，用自己的呼吸和体温为妹妹提供存活的环境。然而莉莲长得很快——普星人通常体积庞大，她相对来说已经非常娇小，只是没法再和莱恩一起塞进防护服里。
　　莉莲半岁的时候莱恩想办法弄到了一个报废的小型水疗仪，他费了点力气修好它，放在家里，喷头正对着婴儿床。白花花的水雾里，莉莲的皮肤重新变得柔软湿润，温度调节器开到最高后，她拉扯着自己易于变形的手指，快活地笑了起来。
　　莱恩看着她，一丝温柔的微笑在唇边转瞬即逝，他的眉毛再次拧了起来。
　　湿润与温暖意味着水和核子能的消耗，意味着一大笔他支付不起的费用。而随着矿脉越来越稀少，一天开采出来的矿石甚至不够水费。
　　他必须另寻出路。
　　没有太多考虑，莱恩做出了决定。
　　三年后。
　　基地的穹顶之外，黑暗与酷寒笼罩下的废料场大得像是一片海，终年不休的飓风吹来吹去，将废弃品随意卷起又抛下，形成另类的潮汐。飓风暂歇的止风区内，顶着氙气灯的拾荒者如同海中游荡的猎食者——然而莱恩没有“海”的概念，对他而言，充满危险的废弃品和放射性物质的废料场只是另一个更加巨大的、地面之上的矿场，只是在这里掘金需要更好的眼力和更硬的拳头。
　　莱恩碰巧二者都有。
　　他在废旧金属的荒野上游荡，缀满补丁的防护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愈发瘦骨伶仃。然而自他把“大个子法拉”揍断了一条腿后，没人敢再去招惹他，哪怕那一架里莱恩也断了两根肋骨，只靠一口硬气撑着才没有倒下。
　　不管怎样，他的凶悍和不要命为自己赢得了一片领地。有人向他示好，也有人远远地挑衅，只是莱恩并不在意这些，他仍然孤独地巡游，翻找可以修复的机器、未用完的核原料，或者任何可以换成能量点数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团金红的火光从天边坠落。
　　灼眼的光芒照亮了地面，仿佛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映入莱恩眼中，他眯着眼睛抬头，恰好看到最后一抹光芒拖着长尾砸在地上。
　　那是陨石吗？还是……
　　莱恩只犹豫了一秒钟，拔腿向光芒落地之处跑去。
　　白色氙气灯光下，广袤沙原呈现惨淡的灰黄色。沙砾被高温融化，又迅速冷却凝结成黑色的水滴状岩石。直径近三十英尺的撞击坑中岩层被烧得发亮，布满大理石似的斑纹，当中一块黑色巨石一半陷入地表，一半斜斜露出来，不算平整的表面反射着散漫的白光。
　　莱恩失望地叹气。他本来期望掉下来的是架飞行器或者什么空间站的坠物。至于陨石——就算他有办法搬回去，如果没有什么稀有元素，估计也卖不了几个能量点数。
　　尽管如此，他还是侧身滑下陨石坑。随着他一步步靠近，莱恩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这玩意不像陨石，黑色的表面凹凸不平，布满裂缝，缝隙间……
　　他微微低头，明亮的白光扫过，一线刺目的光芒射入眼中，莱恩反射地侧过头，随手按了上去。
　　薄薄的岩壳在防护服的手套下破碎，耀眼的银白色茧状舱体显露出来，光滑完美的流线型在猛烈的撞击下仍然基本保持良好，光线照入透明的舱盖，映出里面蜷缩着的人类身形。
　　“我——操！”
　　莱恩张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随即被狂喜取代。他用力剥去那层似曜岩的岩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一架飞行器！哪怕是坠毁的飞行器呢，在基地的黑市上足够换到上万点能量点！水，食物，核子能！
　　一个念头闪过他脑中，莱恩颤抖了一下，冷静下来。这玩意他肯定拖不走，用不了多久更多的拾荒者就会像嗅到腐肉的苍蝇一样聚集过来。
　　在那之前，他得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搞下来，统统带走。
　　这个决定只花了他一毫秒，毫不迟疑，莱恩从背包中掏出一根撬棍打算暴力拆解。他沿着透明的舱盖摸索，试图找到一条可供借力的缝隙，不知摸到哪一处时，舱体忽地一震，舱盖缓缓打开了。
　　莱恩一怔，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意识到这大概不会是一架飞行器。舱体内部十分狭小，没有任何可操控的东西，事实上舱体中空无一物，除了那具蜷缩着的小小身体。
　　尸体……是个小孩？微弱的怜悯从莱恩心中一闪而过，也只是一闪而过。这身防护服似乎不错，他随即想，我穿得下吗？应该能卖点钱？只要还没坏，千万还没坏！
　　莱恩抓住尸体的手臂扯了扯，发现小腿的地方被下部变形的舱体卡住了。操，他骂了一句，决定先把人拽出来，空衣服总不会被卡住吧？这么想着，莱恩翻过尸体，伸手去摘尸体的头盔。
　　他的手停在半途。
　　他看到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平静得一如暴风雨前的天空。
　　“救我……”
　　莱恩疑惑地抖了抖耳朵，简直怀疑刚刚那一声是自己的幻觉。那双灰眼睛已经再次合上，男孩的面容安详而沉静。
　　只看脸部，和宣传片上悠闲快活的人类孩子一模一样。
　　操！莱恩恶狠狠地骂道，再次抓住撬棍。
　　“真他妈的操｀蛋……”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咬牙撬动变形的逃生舱，到底没有摘下那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防护服头盔。
　　这家伙是个纯人类！他对自己说，看看这架势，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活的可比死的值钱得多！
　　“大不了……卖到黑市……人类应该很他妈贵……”莱恩随便拿防尘布把男孩裹了裹，抗在肩上往基地走去，一路嘟嘟囔囔，像是威胁，又像牵强的解释与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