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登科》风暄和

84、夜影

　　六安茶尽和离苦
　　斋房窗影映疑云

　　“哦？”顾清妍心头一震：“二哥，我前几日在国子监翻阅书籍，见那些卷宗之中，对这段战事都一笔带过，语焉不详，含糊其辞，不知来日大典完成，世人是否有机会了解到，当年真正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嘛……”顾清耀的脸色忽然变了变，他似乎本来就有些近视，随着天色变暗，他的目光更加飘忽了，他笑了笑，说道：“编纂史书，并不是像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么容易的。那些来往文书，边关战报，各种记录浩如烟海，要从中剥离出事实的真相，着实还要好好的下一番功夫……”

　　“好了好了，先吃些东西吧。”顾士堂对于这编书一事丝毫不感兴趣，他一边命人继续送上酒菜，一边对他们道：清耀，这些日子你若有空，就多指点指点你这堂弟，若是他明年也能如你一般金榜高中，那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哦，指点谈不上，我还是很乐意和堂弟切磋学问的。”顾清耀似乎也对顾清妍印象不错，他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顾清妍：“你若有事，尽管来家中寻我便是。我家离翰林院也不远，我若不在家中，你就在家中稍等一刻，让小厮去翰林院通报一声，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顾清妍把他的住处认真记下了，叔侄三人便开始用膳，又说了些家中的琐事，很快已是月上中天，顾清耀起身告辞，顾清妍想着明日国子监还有早课，也拜别了顾士堂，和顾清耀一起离开了顾府。在顾家门口，顾清耀对顾清妍道：“堂弟，不瞒你说，这些年大伯二伯也想方设法送了不少顾家的子弟到杭州，到京城来读书，却没有一个人像你一般是真心踏踏实实愿意做些学问的。”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知道，大伯可能对我颇有微词，说我先前只知道读书，如今又只知道躲在翰林院里编书，既帮不上顾家的忙，又不愿意提携后辈。可是你二哥我本就不是喜欢察言观色，钻营谋利之人。在翰林院中做个编修，继续研究圣贤之道，将这些宝贵的史实整理了留给后人，也算不在世上白活这一遭了。那些年轻人，若真是愿意读书，我自然也想将我所学的倾囊相授，可若是只想投机取巧，钻营得利的……我也提不起什么兴致在他们身上浪费光阴。”
　　顾清妍听了他这番话，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她正想回答，却见前面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车帘一掀，数日不见的顾士元笑眯眯的从车上走了下来。

　　“哎呀，原来是两位贤侄，”他快步上前，开口说道：“你们是刚用过晚膳吧？你瞧你们二人一个平日伏案苦读，一个呢，在翰林院里勤勤恳恳的著书，三叔请你们去喝两杯茶，歇上一歇如何？”
　　顾清耀皱起眉头，一口回绝道：“多谢三叔好意，内人和两个孩子在家中等我呢，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说罢，他一拱手，加快脚步从顾三身旁绕开，朝巷口去了。

　　通过这两次和顾士元“偶遇”的经历，顾清妍认定，顾士元十有八九是收买了顾士堂身边某个小厮，才把他每日见的客人，所有安排计划都弄得一清二楚。下次，她一定要想办法提醒一下顾士堂，可现在，她在黑暗的巷子里和顾三面面相觑，两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看谁先开这个口。
　　顾清妍打定主意，绝不和顾士元多说半句。果然，顾士元耗不住了，他认真的看着顾清妍的脸色，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清彦啊，上次……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你可都看过了吗？”

　　顾清妍仍然没有说话，顾士元又打量了她几眼，然后，他忽然压低声音，抬起袖子掩着脸抽泣起来：“清妍、清妍……你就这么恨你爹吗？”
　　虽然顾清妍料到早晚有一天他会使出这一招，但她还是没有说话。顾士元低声呜呜的哭了一会儿，顾清妍方才开口说道：“你这是何必呢？”

　　“走，”趁着顾士元还没回过神来，顾清妍走到马车旁边，一抬脚踏了上去：“咱们确实该找个地方，把彼此想说的话说一说了。”
　　顾士元一个人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终抬起袖子在脸上一抹，也跟着顾清妍一起上了马车。

　　这间茶楼就在附近，环境清雅，幽静的很。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话，进屋坐定之后，顾清妍还未开口，顾士元吩咐道：“来一壶六安茶吧，已经晚了，干果茶点什么的就不必了吧？”
　　茶楼的伙计咚咚的下楼去了，这时，顾士元忽然起身两步走到顾清妍这边，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圆睁着眼睛，低声说道：“妍儿啊，我求求你，能不能写一封信给你娘，让她……让她不要跟我和离呀！”

　　顾清妍被眼前顾士元那张忽然放大的面孔吓了一跳，他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眼中布满血丝，目光执着的甚至有些疯狂，令顾清妍感到格外紧张不安。
　　“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也瞧见了，他们姓顾，是我的血脉，我必须要让他们认祖归宗。我、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孩子又有什么错？你娘她、她死活也不肯让我认这两个孩子……”
　　“她是不愿意认这两个孩子，还是不愿意让孙氏进门？”顾清妍一针见血的问道：“你是要认这两个孩子，还是要给他们的娘一个名分？”

　　顾士元不说话了，他直愣愣的盯着眼前晃动的烛火，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半晌又自己嘟囔道：“你……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娘的脾气倔的很，唉，就算是让孙氏进门又如何，你瞧瞧那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里头不是三妻四妾，你二伯也纳了一房妾室，怎么就没人对他说三道四？！”
　　“说到底，你们还是个个都瞧我不顺眼！”顾士元坐了回去。他那微胖发黑的脸此时涨的通红，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徐氏她从来就瞧不上我，大哥二哥更是不把我跑生意的放在心上，可要是没有我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他们也只能做个穷官儿！他们瞧我生了儿子，怕我把钱财都留给炘儿，不再花在他们身上……”

　　顾清妍瞧他双眼冒火，放在桌上的手也抖个不停，心里已经不仅仅是不安，她甚至觉得有些害怕，顾士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心中暗自思索，从她刚穿越来时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到如今顾士元说起纳妾时，这般接近癫狂的样子，顾清妍原先的猜测已经变成了肯定——孙氏身上肯定大有问题。
　　她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试探着道：“你不也常说，顾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么？大伯，二伯也帮衬了你的生意，况且若是你自己行的正坐得直，哪里有谁瞧不起你？”

　　“至于她……”说到徐氏，顾清妍心中还是有些苦涩，她继续道：“我倒是觉得，她对你一向百依百顺，你若下定决心纳妾，我不觉得她会以与你和离为要挟来反对。你让我写信劝她，更是毫无道理——婚姻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该坐下来好好商议，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何必把旁人牵扯其中？这……这是我唯一要说的。你回驿馆去吧，我也该回去准备早课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顾士元却又上前一步拉住了她：“妍儿啊，你也不肯认你的弟弟妹妹吗？”

　　“没有妍儿了。”顾清妍看着他，低声对他说道：“三叔，你在干什么？你能不能清醒清醒？你想让顾家满门抄斩吗？我是顾清彦，我爹娘是大字不识的务农的百姓，侥幸有你们出银子助我考了个举人，让我入了顾家的家谱，我感激的很，明年，我若是能侥幸中个进士，我会好好回报你，回报顾家的。”
　　她看着顾士元那闪着浑浊微弱的光的双眼，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缓缓的道：“三叔，不是徐氏想和你和离，是你想和她和离吧？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的付给她一笔银子，找个清静的庄子安置她，让她安稳的度过余生。至于孙氏和那两个孩子——你已经辜负了你的发妻和你的女儿，现在你这一双儿女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大伯二伯的承认，他们需要你的抚养，你好好教养他们长大便是，不要一遍又一遍的让我们来承认和接受他们的存在了。”

　　她走到门边把门用力一推，正要离开，忽然看见顾士元那仆人，顾良，鬼鬼祟祟的站在门口，被她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
　　“三叔，”顾清妍站定了，回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三叔，你也不要只顾着在大伯那里安插眼线，你也要留意留意自己身边的人呀。”

　　说罢，她快步朝楼下走去，身后砰一声关上的房门里，很快，就响起了顾良杀猪一般的叫声。

　　寺庙里一片沉寂，大部分借宿的读书人都已经歇息，悠长的钟声在漆黑的夜空中回荡着。股清妍放慢了脚步，呼吸着夜晚凉爽清冽的空气。虽然她不打算插手顾士元和徐氏之间的事，但或许，她应该早点给衢州去一封信，还有太多事需要弄清，太多事……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快到自己门前的时候，顾清妍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发现，不远处，刚搬进来的“邹成”的窗上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好几日都黑着的屋子，今晚亮了。
　　可是，就在她远远望着那盏温暖的灯火的时候，那窗子上，忽然又闪过了另一个，她同样熟悉的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