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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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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衍夜宿秦淮,一连数日。第七日,守在门外的朱武终于看着秦衍从揽月楼姑娘的房里走出来。秦衍宽阔的袍子尚敞着,一脸放纵声色后的疲懒之态。
朱武略略低头躬身,“爷,您的行踪卑职每日必报,您是知道的。”
秦衍阔手将袍子一拢,“嗯?”了一声,“你现任主子命你监视我,你的差事便是如此。怎么?你还需特意向我汇报吗?”
“现任”两个字刺得朱武变了一瞬脸色,然后很快平复下来。
“爷,您有私事要解决,卑职不敢打扰,只是十五日也已过一半……”朱武一句完整的话没说完,突然吐了口血出来,整个人前倾跪在了地上。
秦衍一惊,迅速蹲下以手指搭在了朱武的腕上。
“将军,我没有中毒。”朱武喘着,扶着门栏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只是昨夜京城来使,赏了我五十鞭罢了。爷您再在里面一日,卑职就得再受十鞭。”
秦衍站起,瞥了一眼朱武,把方才急涌到喉口的腥气咽了下去。两人相顾而立,一时无言,直到朱武的脚下一滴滴的殷红滴在青砖上,秦衍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身后的房门打开,冲着朱武道,“进去吧。”
朱武咬着牙,朝秦衍抱了个揖,一步一顿跨进了厢房。
厢房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仿若是幽兰,并没有浓重的胭脂粉气。里面的姑娘看着走进来的高大武人脸色惨白,后背的衣衫不断渗出血迹,竟然也没有大呼小叫,默默起身去一乌木盒子里寻药,取了一棕色小瓶,然后搀着朱武趴在了那张平常用来寻欢作乐的厢床上。
“为什么给宣王做事?我连你什么时候倒向他都不知道。”秦衍从那姑娘手里接过药,亲手撩开了朱武的衣衫。
数十条极深鞭痕,有些结了痂又破开,有些不停往外渗血,秦衍这等自己身上伤痕无数的人看了也皱眉。
“将……军”朱武一声闷哼,“不为宣王做事,我还能为谁?难道效忠杀父仇人?”
秦衍擦药的手骤然一顿,“当年的事你并未亲见。”
朱武顶着鲜血淋漓的背,狠狠咬着下唇,“将军,我父亲被一道圣旨赐死时,我还在您麾下,和你为了他的江山效力。我父一生尽忠,莫名获死罪,连罪在何处都无人知晓。家中所有人惶惶度日,病的病,死的死,这满门冤债你让我向谁讨?”
“我始终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这背后定有隐情……”秦衍缓缓地说,看着那满目鲜血,手却不知道往何处下,“李符的性情,连我也看不明白,你为他办事,怕是也不能善终……”
“将军,我和你在外为他安这天下,回朝时发现家门变成那副模样,竟然连敢给我送个信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宣王给我安了一颗复仇的种子,我根本活不下去,早就成了一堆白骨。易身而处,你又能否做到依然效忠于他?将军,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对不起他。如今宣王所作所为,不容于世,可容于我,我就是想看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秦衍伸手要打,朱武紧闭双目,等那一掌。掌风疾劲而过,却未打到他的脸上。
“罢了。你恨他,都是冤债。我也实在劝不动你。”秦衍一声长叹,“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随我征战,并非为了他安这天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打仗是为了国泰安民。”
朱武惨淡地一笑,“那将军你更不必在乎君上是谁了。”
秦衍的面容近乎哀切,久久不言。
“罢了。”秦衍深重地弯下腰,去铜盆中涤了一条巾,擦拭朱武后背的血痕,“安南侯的兵明日便会散了,你主子如意了。”
“将军……”朱武回头握住了秦衍一臂,看着秦衍的眼发红,十分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节哀。”
秦衍怔怔地搓着那条沾血的湿巾,冷冷说,“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哀可节。”
亲眼看着江鸣被割了一千刀,后知后觉地发现朱武一早成了宣王的人,安南侯……不知还能不能保得住……李翀……李翀也不知怎么样了……
秦衍觉得自己没有悲伤,也没有资格悲伤,他的心底反而一股无名火起,对着朱武怒道,“你他娘的生生受了五十鞭?就这么谄媚于你主子?要受伤受痛也该是剑伤刀伤,什么时候轮到宫里的人来打你?”
朱武一声不吭,双拳紧握。
秦衍大吼一声,“谁打的你?把他叫来见我。”
“大人,”一个阴不阴阳不阳的声音从门外透了进来。房内的姑娘脸上骤现嫌恶之色,立马躲进了梳妆的幔帐之后。
“小的参见秦将军。”
秦衍抬头。来者身着青色长袍,前襟马面褶,腰间有一块乌木牌。这是宫中权势较高的内监的外出服饰。
宣王谋变之时,宫内十来个内监做内应,如今竟成了宫中最有权势的“镇抚督”,朝中文臣,竟没有这帮人不敢打的。李符软禁李翀后,礼部尚书卢俊生曾跪求御医院全体与重臣共同探视皇帝,李符以圣谕不见任何人为由拒绝。卢俊生不依不挠,跪地不起。李符尚未发话,两名号称奉了皇命的内监便冲出来,将卢俊生活生生打出了殿。下手之狠毒,卢俊生至今未能落地。
“我禁卫军的人,你也敢打?”秦衍微微一哂,目光只对着朱武,余光也没分给那内监。
那内监一愣,没料到都这田地了,秦衍还端着禁卫军的架子,摆着将军的谱。他不由站着了身子,颇有点倨傲地说,“小的也是奉命……”
“奉了谁的命?是皇上的圣命还是我秦衍的军令?”
“这……秦爷……”内监换了个称呼,低低笑了一声,“叫您一声将军那是念着旧情,宣王殿下如今……”
“如今怎么样!”秦衍喝道。
宣王到底没有篡位,没有祭天登基。那内监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自己先给他封了天子,被秦衍这么一喝,下半段话噎在了喉咙口。
秦衍冷冷道,“冯督主是吧,李符倒是会用人。”
内监似对自个儿跟对了主子十分得意,一撇嘴不说话。
“再给我三日。答应了你主子,我自会做到,回去告诉他,别再使这种手段了。”
听了这话的朱武结结实实愣住了。李符派人来打他,明显是为了敦促秦衍。他本以为自己挨打对秦衍早已没有任何刺激,这实属多余,没想到……
“秦子渊,这人心比谁都软。慈不掌兵啊,打仗这事其实不适合他。委屈他了。”
朱武想起了当年李翀视察禁卫军时和他们的玩笑话。当时一干军中干将仅仅是出于附和君上笑了笑,实际根本没人信这话。
那年,一切还未成为后来的样子。
原来李翀,是懂秦衍的。
原来李符,竟也是懂秦衍的。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看着心腹被剐的呢……
“秦爷,”内监敷衍着行了个礼,“小的告退。”
“等等。请问督主……”秦衍的喉口艰难地动了下,话音沙哑低沉。
朱武没来由地鼻头一酸。秦衍从没用过这种口气说过话,他是想问……
纵使是换了主子,朱武也没法亲眼看着秦衍对一个内监低声下气。
“将军,”朱武打断了秦衍要问的话,“宣王殿下要的是江南、陇西、关北三地平稳,您做到了,他不会为难那位。”
秦衍看了朱武一眼。朱武眼皮一跳,觉得这一眼意味深长。
三日后,安南候将驻守东南一代海域的兵权尽数交出,兵符交与两江总督顾况,同时闭府不出,形同自我软禁。隔日,安南侯府起火,大火烧尽了偌大侯府,映红了秦淮河。同日,朱武携八百里急递到达京师。消息自多方传出,数月后,到达各边境军中。
两个月后,各地出现祥瑞,先是京郊一农民在锄地中挖出一块巨石,传说石上隐约可见金光,底部有个天然而成的“宣”字。而后是云南边境之处出现异象,在宣王生辰之日,有人看到满天飞舞的彩蝶,朝着北方而飞。民间开始有流言,“当今天子病重,无子嗣,宣王天生有帝王之气,将取而代之。”
再过半月,群臣劝进,宣王三次推托,而后“为天下苍生计”,决意登基为帝。
冬至日,李符着一身明黄色衮服亲至天坛祭天,典仪比当年李翀登基时隆重数倍,整个京城,大小各级官员,从宫门口到天坛,跪了一地,百姓跪在官员之后,群呼万岁。
李符行至圜丘,编磬、编钟、鎛钟等百余乐件发出肃穆之声。
群臣跪拜在下,李符缓缓登上梯级。就在新天子正欲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