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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第七卷 山河几浮沉 ...

  •   要说不想见见这个秦家唯一还有权势的子弟,秦慕认为是自己骗自己。他太想见了。太想看看如果秦家没有没落,自己能活成的最好的样子了。秦衍自小养在宫中,只在幼时的一次中元节见过,那时都还是小孩子,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这个堂兄除了俊俏些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秦家上下对他浑然不是对小辈的样子,那种恭敬哪怕是演出来的,也让他印象深刻。经过和东瀛人一战,如今秦衍之名在江南人人皆知,本朝唯一的驻外军侯也是他的心腹。这滔天权势是什么样子,秦慕真的很想见见。

      在西南寨中,虽说表面是李符交代的座上宾,但秦慕的一言一行被盯得很紧,总会被报到段璧侥那,想出寨也不甚容易。平日里秦慕醉心于火器技术,也不怎么有出去的需求,然而眼下,他坐不住了。他大气地拿了一锭银子,去找透给他消息的小兵。

      被派到西南的段璧侥闻听秦慕要出寨,却没立刻望京里报,他在没通知自己主子的情况下私下写了封信,找了一故交给任城递了过去。故交辗转寻人,找到了任城的亲信,交给他。任城展信后扫了一眼,顿感此事颇有蹊跷,便叫亲信喊来递信人。递信人却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帮旧时一个忙,信上写了什么自己毫无知晓。

      西南总督任城虽是纯武将出身,为人耿直,却也不是那脑子一根筋的人,这么些年驻守西南,没出过什么大岔子。他将这信看完,对递信人道,兄弟,在此番秦爷安全回京前,得劳烦你住在我军中了。好吃好喝伺候,不会怠慢你。

      秦衍来了西南后就没在为他准备好的总督府住,除了刻意放出消息,他也不想打扰任成原本的地盘。他把驻地选在远离西南督抚的城郊,寻了一处城中富商在郊外的宅子赁下来,只留了一队亲卫,看上去既偏僻又清幽,和在江南时完全不同,他此番不像是来打仗的将军,反而像京中来度假的权贵。

      这夜西南总督任城一个护卫也没带,一身布衣,到了城郊的这座别院,敲开了秦衍的门。秦衍因放了消息出去等人,身边近卫皆撤了,任城只身前来,也没遇阻滞。秦衍穿了身素色袍子,颇没有京城权贵的架子,他俩便就近在院子里找了处坐了,富商的院子里颇为雅致,南边的树木高大繁盛,各色花草井然,深秋里显得清幽舒适。秦衍亲自斟了壶茶待客,对任城亲切一笑;“南边虽然气候舒适,不过夜深后也还有点凉意,任督此时来,定是有要事。”

      任城本是不苟言笑的人,平时在军中积威,眉心总有淡淡皱纹,即便对着秦衍这个很是随和的皇亲贵胄也没什么表情,他沉默了片刻,抿了一口茶方开口道,“秦爷,我们从军的,自小除了读兵书,就是看我朝战史。每年述职时,先帝更是耳提面命。听秦家的声名和威名抵得上文人自幼读圣贤书。秦爷要在我这地界出了点什么事,我就是下去见先帝也不能安生。”

      秦衍朝他一颔首,笑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任城认真地看着他:“秦爷,此次西南动乱,若是秦家有人牵涉其中,你待如何?”

      秦衍微微一怔。有秦家人现身西南,是天录司的消息,只有李翀和他二人知道。任城……是怎么知道的。

      任城察他神色,低声道,“秦爷知道当年先帝给秦肃的旨意么?秦肃将军私藏兵器,竟能留一家老小百余口性命,这种事亘古未有。先帝一生英明,却如此宽纵叛将,军中人都觉得,这是给后来之人留了一丝侥幸。尤其……”

      秦衍知道他没说出的话是什么,尤其是秦家后人。

      “老实说,我们武将私下也曾有微词。”任城抿唇,“可我们都知道秦家为我朝做了些什么,也就按下不表。可那毕竟是长辈的事儿了,在先帝那尚且有一份情分。倘若卷土重来,恐怕当今是宽纵不得的。秦爷,如果我只是西南总督,今夜不该来,可我还是打小是听秦将军故事大的,思来想去管不住自己的腿。”

      秦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面前,封疆将领又或是地方官,还从来没有人坦诚到这个程度。

      “任兄,”秦衍换了个称呼,“何出此言?”

      任城的下巴有点紧绷,“西南边界突然出现大批火器,皇上虽没责怪,但我终究觉得失职。按理,我朝火器管控极其严密,除了安南将军,噢,现在已是安南侯——缴获的走私品,按理不可能有别的,除非是健扑营的人。秦爷来时,我多少有些不恭敬了。还望秦爷原谅。”

      秦衍笑了笑,“无妨,我正是因此才来的。”

      任城很直接,见秦衍并无掩盖什么的意思,直接问道,“秦家在江南十余年,其中子弟秦爷可有相识?”

      秦衍啖了口茶,将茶盏缓缓放下,平和地看着他:“幼时唯有几次在京里见过。此后再无联系。任兄这么问,是有证据秦家人和西南的动乱有瓜葛?”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任城顿了下,“若信中所言确实,恐怕……”

      秦衍心中一沉,什么人会写这封匿名信,把秦家有人涉足动乱的事投给西南总督,并且还在他来了西南之后。此事李翀并未在朝中透露分毫,天录司之人也不可能外泄。此人,是何人,有何居心?

      “任兄,打仗向来兵不厌诈,在我来了后突然有这种消息传出来,恐是想乱我军心。无论信中说了什么,是真是假,还请任兄先按下不表。”秦衍坦然地对上任城的目光:“我这么说,绝非我偏私。任兄领兵封疆十余年,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任城微微点了下头:“我今日只身前来,也是做了这样的打算,送信人我也已扣下了。只觉得务必需来只会秦爷一声。秦家军一直是我朝军士心中的一面旗。我不想……秦同将军独子和…逆臣…扯上关系。”

      秦衍便有些动容,握住他的肩膀:“子平兄,咱们虽相识不久,但我在京中就对你有耳闻,西南向来安稳,父皇在时就没少夸你。”他说李义时叫“父皇”,既没称先帝也没称庙号,任城心下一动。

      “秦爷谬赞。这不就出事了么。”任城冲他拱手:“秦爷有事随时吩咐,话带到了,我便先告辞了。”

      秦衍起身送他,任城摆手:“夜深了,小秦爷早点歇息。”

      任城是个痛快人,有话直说完了,来得快走得快。他走后,秦衍独坐片刻,将这蛛丝马迹在脑中串联,这么下功夫地做局,自然不是真的寨中土匪,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又是为了什么,这扑朔迷离,想来一阵心惊。他没有问任城如何得到这封信,是以自己的态度表示对西南总督的绝对信任。

      秦慕原本以为,自己要出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即便是宣王同意,也要好长一段时间的等待。没想到,段璧侥竟然第二日就准他出寨。

      在任城到访的第二日,秦衍照例起早在院中习武,打完了一套剑法,提剑出手之时,耳边响起窸窣的声音。秦衍停了手,站定了会儿,而后挥手让身边两个亲卫下去了,自己去开了院门。

      一个面目俊秀的青年人,一袭白色袍子,站定在宅子门口,他原本欲叩门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愣神地看着来开门的人。

      只看眉眼,秦衍的心就沉了下去。这眉眼,实在是秦家人的样子。

      秦衍面上没什么表情地问:“兄台找谁?”

      秦慕来前只是一门心思想见见这权势盛大的堂兄弟,眼下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只是盯着眼前这个人。

      秦衍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穿得简单,身上更无一丝看着高高在上的东西,连人的气质也过于随和,一点也不是他所想的样子。甚至是亲自来开门,连侍从也没有。他顿时起了躲避之心,想拔腿就跑。

      “我……”秦慕随口诌道:“听说秦将军来了西南,就在这驻扎,我仰慕已久,所以……”

      大约是在江南待久了。秦慕开口,竟带着些口音,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秦衍笑了笑:“我就是秦衍。小哥要进来坐坐吗?”

      秦慕始料不及,秦衍这行事做派,和他想的不仅不同,近乎完全相反。连递名帖不用,他就见上了,还能进去聊上几句?

      “我这就走了。”秦慕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想走,却被秦衍伸手拦下。

      “我这地方偏远,从城里来,即便是骑马,也要一个时辰,不是真心想见的人大抵都会觉得麻烦,”秦衍道:“既然来了。喝口茶再走。还问请教兄台尊姓?”

      秦慕顿了下:“我姓韩。韩慕。”

      这是秦肃妾室的姓,秦衍点了点头,把人往里请,“听口音兄弟仿佛并非本地人。”

      “我……我是江南人士,是因……家中有生意,才来这里。”

      秦衍瞧出来了,虽然秦家被圈江南,但吃喝住一概不缺,这个弟弟应当在家中亦是公子哥儿似的被养大的,头脑简单,说谎也不利索。这次却不知道是如何被骗来西南。

      秦衍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秦肃此人的家教,实在是有点问题。这么大一个教训,竟然也没养出来谨慎的后人。此番若是真的被人利用做局,倒是枉费了他父皇这么些年的苦心。然而此时,秦衍却不知道,这个弟弟还有没有悬崖勒马的空间。

      “我有个堂弟。”秦衍把人带到内院,命人煮了茶,对他说,“和你同名。倒是缘分。”

      秦慕有片刻吃惊,他以为,秦衍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早把他这一票亲戚忘了。

      “将军这么说,我真是高攀。秦爷气度不凡,比我心中想的更令人折服。”秦慕咬着下唇道,“我们江南人士,人人听闻秦爷和东瀛人打过的一场海战,心中自是敬佩。”

      “秦家世代都是为国打仗的,乃是本分。”秦衍看着他的眉眼,认认真真道,“从祖父始,秦家家训就是世代尽忠。”

      秦慕紧合着唇,眼神里的不甘也无从遮掩地透出来。静了片刻,他淡淡地说,“秦爷说的令人感佩,只是对我们一介草民来说,实在是遥远。”

      “尽忠有很多种方式。就像兄台你,经商未必不是报国。”秦衍道,“当今皇上的外祖父,就是我朝第一商人,先帝在时,打仗的军费有他们一半功劳。先帝从未因着他们是商人,就低看一眼。如今,皇上在几个地方开关,将海上贸易交给几个大商人,也是从善如流,给他们机会。何必执着于做什么?”

      秦慕从没这样想过,他自小到大,想的都是秦家不可打破的命运,无从实现抱负的绝望。他一时间没什么话说,愣了神。

      他低声道:“秦将军……若是我想跟你做个马前卒,秦将军肯收吗?”

      秦衍看着他,“兄弟年纪尚小,从军可不简单,先不论是否有习武的天赋,在军中出头都是拿命拼出来的。再说打仗总归是手沾杀戮的事儿,终非福报。你家想来是有些家底,恐怕也不能让你这么干。”

      “我家人确是巴不得我一辈子窝在家里。”秦慕自顾自道,“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秦衍看着他眼中明显腾起的欲望,想着要如何劝他悄无声息地回江南去。

      “你知道吗,我自小就是全家最聪慧的。长子嫡子皆不如我,他们本就天性不够,平凡一生也是常事。可是我,明明……明明……”他低声自言自语,仿佛不是在和一个京城来的权贵说话,只是随意这么和人聊着。

      秦衍看他说着就握紧了拳头,十来年的不甘心一时皆写在脸上。这副模样实在不似心机深沉,秦衍于是更确认他是被人利用来做局的。

      “小兄弟是怎么找到我驻地的?我没在西南军中驻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秦衍唤人拿了茶,把茶盏递过去,不经意一说。

      秦慕便怔了片刻,这消息西南寨中私兵各个都知道,他们曾私下议论若是有人能把秦将军生擒了,但大概是能到主子那里换个黄金千两的功劳。然而秦衍来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敢真的挑头干这事儿。唯有个书生样的秦慕,是真的从山中出来寻到此。

      “秦将军声名在外,仰慕者众,前几日和西南军中兄弟喝酒,是我求他们告知,本只想遥见秦将军一面。并未曾想能将军一起喝茶。”秦慕道,“今日,我也算圆了自己的念想。也不打扰了。”

      秦慕虽看到的秦衍和自己所想完全不同,可是却更觉茫然,他接受宣王的招揽,本质是“不甘心”三个字作祟,可面对他心里设想过千万次对比过无数次的秦家人,他的不甘心却无处安放起来。此时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即便是宣王事成,他有从龙之功,位极人臣,也不可能像秦衍这样,身上看不到一丝权势带来的上位姿态。仿佛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众人折腰。这并非光有权势就能得到的。

      他起身要走,秦衍按住了:“兄弟,且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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