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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裴猗扬的博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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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每颗心都是一个混沌的秘密,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洪荒那么难以定义,秘不可考。每一个重要的出现者,都将成为我们心灵秘密的一部分。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谜底,每个谜底都将开启一段迥然各异的心路。它们在你的心上蜿蜒,屐痕处处。那些印痕与纹理,像密布的繁花,又像交织的伤疤,谁也无法定义它的美丑与悲欢。
有的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像一场革命,你对结果没有把握、无法掌控,只能不停向这个人,同时也向被他淹没的岁月索要证明,像摘苹果似的,不管这苹果是甜的还是有毒的,你手里必须握住一个果实才能够安心。
而有的人,则像一场皈依,你所希望的只是他或她成为你所能感知的存在,可以承接你所有的奔赴和心意。
对我来说,秦诗乔是革命,柳星天是皈依。
有关他们的一切,事无巨细,我都愿意、也渴望知道。像是吃饼的口味,我希望秦诗乔的口味跟我像。如果像,我会高兴。而对星天,我却没有这类要求,或者说愿望。
事实上,星天也确实不爱吃草莓味。
那个阴沉沉的夏日午后,星天在学校草坪上没来由地被一块三角形的破烂残砖割伤了脚趾,我陪她去校医那里消毒包扎后,送她回家休息。
她本来不想回家,是我执意送她回去的。不管那个家多么令她有疏离感,她多么不喜欢回到那里去,毕竟那里的客观舒适度是不可否认的。
我记得那座被列为历史保护建筑的红色老洋房,在夏日悬铃木的浓荫掩映之下,好看得如梦如画。她家的老仆薛阿姨给我们开了门。
我发现星天家阔大阴沉的客厅似曾相识,我能断定,我梦见过这个地方。
那是很不愉快的梦境。我和星天好像尚在童年,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没有热气和生气的地方不停地追逐嬉戏,不是因为真的快乐,只是想制造喧闹,驱赶恐惧。
穹顶是青色的,地面是冰凉的,空气里仿佛飘浮着孔雀蓝的烟尘。阴阴的蓝雾之中,一切家具摆设都透出几分怪异阴森,犹如远远蹲伏的青铜巨兽,繁复的纹饰模糊不清。
星天的母亲--一个极漂亮华贵的妇人从巨大的客厅深处朝我们逼近,仿佛是从巨宅暗蓝的芯子里剥离的一个幻影,也是冷冷的,不真切的,尽管她满脸堆笑,却完全不像一个有温度的□□生命。
不能说她珠光宝气,不,她就是珠宝本身,脸像白玉雕的,发髻像金丝盘的,腰身直接就是一只景泰蓝花瓶。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份巨大无谓的奢侈,所谓高贵冷艳,不过是假模假式得令人绝望。
我一眼也不想朝她多看,不是不敢,是不想。她亲自端在手里拿过来的一团硕大的草莓冰激凌也像是假的。
她招呼我们吃冰激凌,笑容和语气仿佛经过电脑的严格设置,内容、分贝……一切既无可挑剔,又干瘪无趣。而那团粉艳艳的怪物,直令我作呕。它分明跟我喜欢的草莓味道没有任何关系。
星天疲倦地说她只想睡一会儿,她说:“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爱吃草莓味的,你给猗扬吃吧。”
如果不是星天这么说,她家的东西我一口也不想吃,但星天看着我,羔羊般的眼睛,仿佛在恳求我替她解围似的,我只得忍着呕吐,吃了几口那种粉红的、又凉又腻的东西。
我感觉到星天那个妈妈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如芒针细刺,密密地泄出她的敌意和嫌弃。她一定讨厌我这样的人接近星天。
星天于我,其存在的意义和给我感受,其实都比秦诗乔单纯很多。我只是关心她,并乐意保护她。至于原因,我只能说很多事无非天意。一定要说理由的话,我会说她值得。
星天是个天才,不到二十岁,她已在城中最高尚地区的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
同时,星天也是我最重要的艺术合作者,她的每幅画作,都跟我的一首诗作相配,我们已是公认的天作之合。她仿佛就是我的灵魂在色彩世界中的斑斓倒影。我担忧她如担忧自己更美丽也更柔弱的另一半,我守护她就像守护我自己灵魂的完整。
她这样的人,落入人群之中,就像文采全无、废话连篇的乏味之作里突兀地嵌入一处浓墨重彩、引人入胜的神来之笔。
当然,如果你识字不多,根本无能鉴赏文学,这样的华彩段落就算铺展在你眼前也是白瞎。而我却是能一眼认出天才杰作的人。我的眼睛、我的心灵,生来只对杰出的一切敏感。
放眼四顾,包围着我的人群是多么密集而广袤,又是多么黯淡且无趣。如果没有像星天或秦诗乔这样的人为你焕发不凡的神采,孤独的日子将是耿耿长夜,让人度日如年,简直生不如死。
在我的生命里,注定也必需要有那种星光月色一样的同伴,他们的存在,甚至比我自己的存在更重要。
这不是个能让杰出者欢欣安逸的世界,它的喧哗与骚动,每每都是庸俗的狂欢。
星天不快乐,也不安全。她像一株珍稀而柔嫩的树苗,挣扎在尘世的冷雨疾风之中,阴郁和危险,总是与她如影相随。
窗棂在她停留的片刻坍塌掉落,只需再偏半米,就会正中她的头顶;电缆在她走过的瞬间断裂垂落,只需再快一秒,就会击中她的面颊;晴朗的夜晚,只有她所在的寝室霎那断电,一片漆黑之中,陈旧的电线散出一缕缕刺鼻的焦味……
我仿佛知道那些极易伤害她的黑色魔鬼源自何处。平庸的人群,若只是平庸倒也罢了,甚至亦算是仁慈的了。而事实上,可悲的是平庸如腐土,会滋生不善,滋养恶意。
从那天踏入星天家的第一分钟起,我就感觉到这个地方对她的不善,像有毒的辐射混杂在空气里。
我怀疑星天的妈不是亲妈。我知道,星天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叫什么俊仪的,是这个女人在嫁给星天的父亲之前跟一个富商所生。
我在星天的家庭相册里看到过那个什么俊仪的照片,当时差点笑得背过气去。不好意思,我顾不得礼貌了。她那副尊容,令“俊仪”这个名字变得十分喜感,她明明应该叫阿呆或者阿丑什么的才对。
作为星天的家庭背景,一个如此丑陋的异姓姐姐,跟后妈很配。
可是星天否定了我的猜测,她说这个女人,确实是她的亲妈。
她是个极其富有的女人,这间巨宅,还有隐藏其间的各种值钱的收藏,是这个女人的祖产,而她那个富商前夫,离婚时又给了她一笔数额巨大的赡养费。
这个女人,携着亿万身家来嫁给星天的一文不名、只会写诗的父亲,是因为她热爱诗歌吗?哈哈!这是我短短二十余年人生里目睹之最怪现状,我觉得这件事奇怪到可笑的地步。
俗世的富贵荣华,何时真正倾心过美好却清贫的诗和诗人?李贺就是个鲜明例子,他的不幸有因为诗才杰出而减少过半点吗?他仿佛是诗艺者从古至今宿命的象征,失宠、无爱、压抑、脆弱,并且短命。
我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对那个女人和她的另一个女儿来说,星天难道是她们和艺术之间象征恋慕的纽带吗?怎么可能呢?太不可信了!她应该只是又一个可以瓜分财产的继承者罢了。
这诡异庞大的世俗叙事隐藏在星天背后,字字句句都是令我不安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