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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裴猗扬的博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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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黑白相间的毛茸茸的物体,正在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辗转挣扎,没错,那是我妈,远看有点像熊猫宝宝,略可爱,但我仿佛已感知她苍老的关节和腰椎间钝钝的声响和疼痛。
这个晴秋午后,阳光正好,我家的阳台宽敞,而那只懒人沙发,是我妈最喜欢的橙红色。
据说我妈当穷学生时的人生理想之一就是拥有一只安置在大阳台上的懒人沙发,让她窝在里面,晒着太阳,读她最喜欢的唐诗宋词,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静默的下午。这寂寞之美,令我妈的青春含泪向往。
而如今理想变成现实,现实却充斥着骨头的疼痛。她的老胳膊老腿陷入沙发容易,但若想爬起来,未免丑态百出。她曾对此摇头叹息,大发感慨,道是世事艰难皆如此,多少你梦寐以求的东西,辛苦到手后,竟只能尴尬了。
我不禁加快脚步,跑过去扶她一把。
我这个在文学院吟咏了大半辈子唐风宋雨的老妈,我还是对她深有感情的。
妈妈是个美人,但岁月已经伤害她。
发胖的美人像一个即将破碎的泡泡,不过幻彩犹在,老妈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独自在家仍注重装扮,除了身上国宝风的休闲服,我还看到一条波希米亚风的杂色羊毛大披肩遗落在沙发上。
看到我她并没有吃惊。
我就在她教书的地方上学,由于父母都在这所学院里教书,我家就在紧邻校区的教师公寓里,抬腿就能回家算是我这个教授子女的最大福利。
我的闺蜜星天说过,她的家虽然与学校同城,但总觉得是个寒冷的远方,她最羡慕我的就是能随时回家这一点,以及,我与父母亦师亦友的温暖关系。
当然,我觉得她羡慕我的实质是后一点,而不是什么距离问题。
我父母曾一度极力鼓动我考医科,并明确表示不支持我考中文系。
不是他们讨厌自己的专业--我很确定不是,他们都挚爱自己沉迷的那个古老时代--母亲的是唐宋,父亲的是司马迁的人生与文字所覆盖的汉代,但也许,所有的挚爱都不可避免地伴随难以言传的辛酸--我的理解如此,反正,我父母都不希望我入中国古典文学这个坑。
而遗传之强大,只有天意的力量堪比,我只能这么解释。
因为基因的缘故,我从不节食也很少化妆,我感谢上帝给了我狂吃不胖的身材和不惧素颜的脸蛋,还有,对唐诗的热爱。
一切都是注定的。
也许我会像母亲一样中年发福,但对目前的我而言,这件事像西汉一样遥远。况且,用我父亲的话说,汉代即使黑如长夜,犹有司马迁和《史记》在燃烧与照耀,更何况古老的太阳如同今日一般光芒万丈,毫不虚妄。
我今番回家,是想问母亲大人拿一本《李长吉歌诗》。
李贺是我学年论文的主题。二十七岁,二百三十三首诗。
但我发誓我选李贺不是因为偷懒,不是因为他活得短,写得少。生命与艺术的质量,向来不以数计,我是真的被那片鬼气斑斓的精巧诗域吸引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对不幸敏感。
仿佛星天初次触动我,亦是她难以掩藏的不幸气质。
是的,我不用“吸引”这个词。
星天于我,直接是触动,触动了我体内奇异的敏感--年华如春,气质如沼泽。
她黑衣素颜,表情颓败,眼神无争,不管阳光如何强烈,她的阴郁一如沼泽散发灰暗,晒也晒不干。
这灰暗沉落至深,令我一见而不安。
昨夜我又梦见了星天。
她在无人的暗夜长街闷头疾走,恍如逃亡。我飞升于城市的上空,俯身罩着她奋力追逐。我不敢回头。
我们身后,分明有一股可怖的巨大气流紧追不舍,或许来自一双凝视的巨目,或许出自一只喷张的血口。它如此清晰,而我却无法直视。
惊惧的猜疑如群鸦纷起,布满梦里的天空。
如果梦醒时接到星天的电话,告诉我她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过,我也丝毫不会诧异。
只是,这一次的梦醒却格外安静。
静如纯黑,死寂,仅一丝恐惧细小刻骨,电掣般消逝,却疾风般森冷尖利。
我感性至此,远不止于思维,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天赋还是缺陷。
这种感性总是表现为鲜明的生理反应,它能使我双颊燃烧、热血沸腾,抑或面色苍白、手脚冰冷。它是我不可自控的本能,操纵着我与世界的交往方式。
即如今日,我必须回家来拿一本纸质的、有年头的《李长吉歌诗》。
我发自内心地轻薄从网络上搜索而得的任何资料,尽管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轻薄无理至于可笑,犹如给自己使绊子。
然而,“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杜牧评论李贺的这些话,如果排列在电脑屏幕上,它们就像黯淡的枯草纠缠着裸岩,对我不具任何审美上的煽动性。它们必须落入绵软的、月白光泽的陈旧纸张,即如云烟、春草、柔润的泥土,犹在转侧,像是活的。
我必须面对这些活的文字,自己的论文才写得下去。
我妈不用查找,麻利地从书橱右侧第二排中间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是中华书局的《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
幸好我选择了唐诗人来做文章,如果需要问我爸拿书,我怀疑他会跌进他满坑满谷的书堆里翻捡,弄不好会扭到腰,折断腿。
在我的感觉里,父母最大的分歧便是他们各自视若珍宝的那些图书资料的陈列方式。母亲酷爱整洁与秩序,而父亲,仿佛迷恋那种沉浸于一派浩大散乱中的状态。
不唯书籍,衣服、吃食……家居中的一切,记忆中的父亲,永远在随抛随掷,捣乱破坏,而母亲,永远在归置、整理。
这是父母之间深刻的矛盾,貌似不涉及人格、心地之类的重大方面,却又触及根本的生活态度,成为他们最烫手的摩擦,一次次酿成争吵。
我母亲曾经在一堆杂物前疲倦至极地垂手而立,绝望地说:“我就会为这跟他离婚的,你信不信?”
而他们毕竟没有离婚。矛盾如绳结,舒解的唯一手段,是其中一方的退让,犹如那只率先松动的绳头。我知道,退让的是我母亲。
也许谁爱得多一点,谁就会退让,这是不由自主的。
但退让并不代表软弱,或许,说包容更确切。
能够包容的一方,必定更具力量。
我敢肯定,如果没有我父亲,我母亲依然能继续体面而有序地生活下去,尽管我难以揣测这份痛苦对她生活质量的影响;但离开我母亲 ,我父亲显然过不下去,他将瞬间崩溃。
我把母亲给我的书拿在手里,不免有些感慨。
到底是妈妈的书,每一本都保持得如此洁净平整。格外舒适的手感之间,又仿佛泄露一丝辛劳的气息。
于我而言,这便是我父母爱情散发的隐秘气味,年深月久,美丽而无奈。
是不是每一份维系漫长的关系,都会生长类似的隐秘气息?
而这种气息,在关系发生的初始,你是闻不到的。
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和我父亲的生活情景,完全与恋爱时期给她提示的想象相反,她本以为,自己才是享受宠爱和照顾的一方。
秦诗乔,如果我和他走下去,他会给我一个怎样的未来?忍耐、包容、吃苦受累的一方,最终会是我吗?--这刹那间电光火石的联想,霎时令我羞赧起来。
我居然在如此沉重而直白的关于两性关系的感慨遐想之中,想到了秦诗乔!我和他的关系,简直还没有开始呢,不是吗?
我仿佛看见秦诗乔笑了,笑意从他纹路雅致的嘴角浅浅溢出,随即于眉峰深目间明媚地弥漫,如此鲜美,又充盈着难以掌控的气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恋爱之感,犹如幻觉。
像是巨大的迷惑,却又深具快感。这是我此刻正经历的人生之味,随着蓦然闪现的秦诗乔的面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眼前真实生活的点滴琐碎,令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布满我和父母烟火陈迹的家中。
我忽然迫切地想抽离出一个孤单的自己,去急急地奔赴一场巨大的自我心情。
这心情与秦诗乔有关,但我又并不想马上见到他,我只想独自沉浸。
正是黄昏,我却坚定地拒绝了我妈正兴致勃勃地捧上来的晚餐。
“好吧,就是来拿本书,是吧?走吧走吧。”
我妈像面对她人生中任何扫兴时刻一样,瞬间就想开了,淡然地挥了挥手,送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