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该向你告别》蓝宝石别墅

1、楔子

　　孩子如期熟睡着，小脸已经有点失去水份，像一只放置已久的小白萝卜，几处微红依稀斑驳，像是发小痘痘留下的痕迹。一件鲜红小斗篷紧紧包裹着这张小脸，但没有把这孩子的脸色映衬得好看一些，反而像在压榨一般，令其更显苍白干涩。斗篷的颜色竟透出几分似血的狰狞。
　　“咦，好久没看见你了。”门卫没换，还是那个平头黑瘦的中年人，穿着跟三年前一样的蓝色棉大衣，也还认得她。
　　“这是你小孩啊？”他笑着摸了摸孩子的斗篷，“我说呢，怎么看不见你了，原来生孩子去了呀！”
　　抱着孩子的女人笑得很淡，“嗯嗯”地答应着他，兀自走进了电梯间。
　　这个门卫在事后跺着脚说，这个商务大厦里休息天跑来加班的人很多的，如果家里没有帮手，偶尔带着孩子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他真的没有多想。再说楼里公司有好多家，他哪里知道谁新来了、谁辞职了呢？《生活画报》社的她，因为特别客气周到，以前进进出出总是会笑着跟门卫打个招呼，他才特别记得她的。
　　她是在楼顶看着太阳落下去的。
　　起风了，天边很黑。那个陈旧小区五层楼里的两居室出租屋，被她的会写诗的情人像扔破烂一样丢弃在城市边缘的小屋，也很黑。它应该就在天边最黑的地方。她觉得，那里好远。她好像连按一下开关让灯亮起的力气和欲望都没有了，更别说再回到那个黑屋子。夜色横亘在面前，又冷又硬，而且如此广大，像个再也跨不过去的坎。
　　风如刀割，最后的寒冷，格外刺骨。她从随身包里扯出一团猩红物件，风一吹，猩红色膨胀起来，原来也是个斗篷－－她的斗篷，她结婚那天穿过的，如同这场婚姻最后留给她的心情，依然浓得化不开，却再也不显得美丽。
　　那片猩红狰狞可怖，像灼人的火，又像使劲咧开，仿佛在狠狠地嘲笑着什么的血盆大口。
　　她是多傻啊！要求诗人给她一个北方的、雪中的婚礼。
　　诗人说：“把你的全世界给我，我会答应你所有的浪漫！”
　　毕竟是诗人，他的女人，可以被他写成断章，写成残卷，哪怕只是胡乱涂写，最后被删除，被捏成纸团扔开，他依然是书写浪漫的姿态。
　　他并没有在法律上跟她成为夫妻，只是，他带她回到她的北方家乡，和她举行了一场雪地上的婚礼。
　　他没有钱，没有房，只有一本名为《暖色远方》的诗集，一份诗人的名声。但在２０世纪９０年代的中国，在很多人心目中，“拜金”还是个贬义词。一份诗人的名声，足够荣耀一个女孩的婚礼了。他给她买了红斗篷，雇了狗拉雪橇……
　　但冰天雪地，就是冰天雪地。她冻坏了，感冒了，狗拉雪橇甚至都翻倒了。而当时，她却依然像个傻子一样大声地、疯狂地笑。
　　太傻了！
　　这场婚礼最后变成一首略微夸张、做作的诗，留在她的情人那越来越少有人问津的新诗集里。
　　诗歌不再流行，诗人很快过气。这场婚礼即使变成诗行，也很快被人遗忘、黯然失色了。
　　她最后悔的，莫过于辞职这件事了。
　　怀孕是一个原因，但只是一个表面的原因，为了完全变成“他的女人”，才是她辞职的真正动力。
　　多么愚蠢的念头啊！他像孩子一样扯住她的衣襟不想让她出门的画面，此时回想起来是多么可笑而又可厌。
　　这座楼的第２３层，有她原来工作的地方。
　　此刻，它静静蛰伏在她脚下，一同蛰伏的是曾经在那里工作得很自如，很自由的年轻的她自己。
　　在这广袤的冷夜里，这个地方，成为她最深的失落。
　　她回不去了。
　　如果不曾离开，那个男人的无能和背弃，也许不会让生活显得如此暗无天日，她现在，也不至于这样的走投无路吧？
　　怀中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发出几下类似干咳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
　　她不能再这么痴站下去了，她必须下决心了断，再等一会儿，她怕自己就没有那么大的狠心做完这件最后的大事了。怀中的这条小生命，会让一切都崩溃散乱，更加不可收拾。
　　这次出门之前，她曾把安眠药搌碎在水里，一颗、两颗……
　　直接让孩子睡到死，不行吗？
　　不行！她竟然做不到，她不忍心。
　　她不能想象自己活着，而抱着的孩子却是死的。她不想看那张已经被催眠得半死不活的小脸－－跟她长得很像的眉眼，纤长秀丽，仿佛在额底蜿蜒……
　　这美丽可爱的小脸，曾经令她多么狂喜沉醉，此刻，就给了她同样巨大的痛苦折磨。
　　她一秒钟也不堪忍受了，一秒钟也支撑不下去了。
　　她把那件猩红的斗篷披在身上，像背负起一个巨大的自己造的孽，抱着怀中小孩，向着空漠的冷夜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