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该向你告别》蓝宝石别墅

15、第四章 另一种叙述：晚辈们（三）

　　秦诗乔出门时，看到楼底转角处挂着一张基本完好的蜘蛛网，一只小小的银背黑蜘蛛挂在网中央。
　　秦诗乔连忙凑过去，伸出食指尖轻轻碰了它一下，蜘蛛立刻缩成一只小黑圆团，一动不动。
　　“果然会装死。”秦诗乔兀自咧开嘴角笑了起来，他知道这种蜘蛛装死的时候像只小气球似的，捏一下会“啪”的爆开，感觉略爽。
　　如果是小时候，他肯定就捏上去了，不会多想，而现在，他只在想象中“啪”过一记，一笑而过，便径直去车库开他那辆黑色的别克君越了。
　　一路走着，他心里只掂记似地想着：等会儿见到柳星天，一定要告诉她自己看到了蜘蛛。柳星天有点小迷信，其中之一是她认为看到蜘蛛是吉祥的事，不能把蜘蛛网弄破，更不能把蜘蛛打死，只该暗自高兴。

　　秦诗乔买车的时候，他父亲都说，至少买奥迪Ａ６吧，父亲乐意资助他一点，但他还是婉拒了父亲的好意，选择了一款比较经济实用的车型。
　　有些东西，秦诗乔发自内心地不在意。但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他真正在意或不在意什么，周围实在没有什么人了解。
　　周围大部分人，包括那些长辈，包括那些会找出种种自然或不自然的理由来接近他的各色女孩子，人人都对他抱以厚望，甚至充满幻想。他们，其实只想看到各自心目中那个理想的秦诗乔。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他们仿佛都没有了解的热心。就算了解了，也未必会满意，反而，会失望吧。
　　曾经，秦诗乔特别害怕别人对他失望，那种因失落而冷淡下来的眼神，曾经令他莫名歉疚，那种感觉都是不愉快的体验。
　　现在，他也并非一点也不在乎，但他多少看淡了一些，他不喜欢那些莫名的不悦感受，并且，多少也意识到某些负担是没来由的，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有些事，自己守着、享受着，便好－－像是对那些小昆虫的兴趣。
　　或许，他的父母曾经知道他这份与生俱来的爱好，至今，在他的床头、书桌、书橱这些地方，依然都可以找到法布尔的《昆虫记》，各种版本的。
　　书中那个布满昆虫的荒石园，曾经是秦诗乔的梦想所在，是他年少的心中最缤纷而神奇的处所，而那颗沉浸在园中细读生命密语的心灵，更是秦诗乔灵魂的图腾。
　　然而，几乎从真正懂事的那一天起，秦诗乔就意识到那个世界不属于自己，他看到自己的脚下有清晰的、天然长成一般的道路，这路，根本无法通向那个遥远而神奇的园子。那个园子，注定在远方沉寂，在冷落里荒芜。
　　他永远记得十八岁的那一天，那个炎热的中午，他拿到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那里，也是他父亲事业风生、声名显赫的地方。
　　那一刻，秦诗乔知道世界上最为此高兴的人是他的父亲，他呢，仿佛是给了父亲一个最好的交代，并因此而得到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安心和欣慰。
　　至于开心，却是谈不上的。他不知所谓地离开家，在太阳下乱走。
　　他又在太阳照彻的干硬的水泥地上看到一条孤独挣扎的蚯蚓。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曾经多次在夏天的水泥地上看到过这种蚯蚓，它们不知为何远离了　　绿化带和花坛下的泥土，裸露在人所行走的道路中，在自己无法承受的环境里，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境遇里挣扎。
　　这样的蚯蚓，看着都累，它们痛苦扭曲的样子如同痉挛，活生生地诉说着一阵阵软体无骨的无奈。
　　笼罩着这种蚯蚓的夏日阳光，总是充溢着美丽而饱满的、黄金般的色泽，但对那条孤独的蚯蚓来说，这阳光谈不上任何美好，只显得残酷。
　　以前，每次看到这样的蚯蚓，秦诗乔总要想法把它们抓起来，重新送回泥地里去。、
　　是的，那些小生命，显然只是出于偶然的盲目或失误，爬到了自己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方，挽救它们，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它们中的大多数，竟会没有与这样的举手之劳相遇的运气，以致白白地在日光曝晒之中变成干瘪的绳子一样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而被秦诗乔看到的小蚯蚓，就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小运气，只需那么一下，就能重获生的希望。
　　可是，在那个十八岁的夏日中午，秦诗乔一度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条蚯蚓挣扎，他没有马上动手去解救它。
　　它似乎比以前看到过的任何落入此境的蚯蚓都要大，差不多有婴儿手指那么粗细了。秦诗乔不是不想救它，只是看着它，忽然忧从中来，失神了。
　　他忽然真切地感觉到某种无能为力的痛楚，就像这条蚯蚓，泥土明明在不远处，它却没有眼睛、没有手脚，看不见方向，没办法接近，它痛苦得像一个传诵千年的、悲伤的寓言。
　　但秦诗乔终究不忍心袖手旁观，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抓这条蚯蚓。
　　诡异的是，那一天，他怎么也捉不住那条蚯蚓，刚一触碰，它就剧烈地扭曲、跳腾起来。它竟然比泥鳅都难捉。
　　秦诗乔在太阳下折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能把这条蚯蚓捉到手里，他只得疲惫地放弃了。那条蚯蚓在太阳下疯狂继而无谓的扭动，顽强得犹如宿命。

　　所有诸如此类的小昆虫、小动物，最终都变成秦诗乔内心深处冰凉的标本，像个秘密的博物馆。在遇见柳星天之前，秦诗乔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向第二个人提起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