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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 另一种叙述:晚辈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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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说到可怜,可怜的又何止是裴猗扬一人?无论何时,柳星天若是把身边所有相关人等挨个想一遍,会觉得他们个个都很可怜----
父亲就不必说了。有时候,柳星天会心下一惊似的想,自己居然以为那个自杀的女人是一切悲剧的源头,这是多么可笑的不公平啊!一切灾祸的根源,难道不是她的父亲吗?
每当心里掠过这种不适的惊悸,柳星天总是麻木般地等它过去,然后,像从一个恶梦中醒来一样,让极似遗忘的淡漠覆盖那些暗黑的醒悟。
人若要快乐地生存下去,有些不愿意明白,或者明白起来很累很痛的事情,就永远不要去深想了。这好像是一种本能般的智慧,没有人教她,柳星天就是这样一个只想开开心心过自己生活的人,谁不是呢?
父亲给她的感觉,有时候真的就是一只洁白的羔羊,他就算再错,也让人感觉无辜,就像是那些错误和罪孽陷害了他。
柳星天隐约感到,这正是她父亲让人害怕和无奈的地方,他凭什么让母亲那么痴迷?又让另一个女人去为他死?
如果“原罪”这种东西有一个长相,也许,就是她父亲这个样子吧?
就像无论多么不合时宜,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至少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和情境里,会对诗这种东西无条件地迷恋。
柳星天想到父亲,时常是一种无力的感觉,其实,她对父亲的感情最鲜明的是怜悯,而不是爱恨。
说到爱恨,柳星天对尹碧瑶的爱恨倒是更鲜明一些。当然,恨谈不上,但爱也并非别人以为的那么丰沛。
在外人眼里,尹碧瑶是个美得多么惊人、举止亦多么完美的女人,但那些评价听在柳星天耳里,有种怪异的隔膜感,犹如学校老师在一通狂赞之后让大家去读的某部世界名著,你一读之下,无所感触,却又无可辩驳,也无处宣泄,因为你的作业规定你必须以研修而不是批判的态度来对待这部名著。
尹碧瑶没有亲手给柳星天喂过饭,更别提其他。
她对柳星天的陪伴总在某种距离之外,而慈爱也总伴随着一种不太生活化的、过于优美的表达。
在柳星天十五岁去寄宿学校之前,每到下午五点,只要不下雨,尹碧瑶必然要让她离开保姆,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必须停止,然后,跟她一起去散步半小时。
路线是尹碧瑶设定的,仿佛每次能碰到些什么人也是尹碧瑶心里有数的一般。三岁前是放在童车里,三岁后是牵着手……
柳星天觉得,母亲对她最慈爱的时候,总是在有第三者的场合,她的感情仿佛天然与故事相连,是一定要有观众、有读者的。
而在没有观众和读者的时刻,尹碧瑶就像一部名著不免混乱的手稿,对柳星天而言,她这个妈妈有点威严、生疏,也有点喜怒无常,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抱住你狂亲,像犯了瘾一样嗅着你肌肤和身体的味道,几欲流泪地喃喃说:“我的宝贝,这么大了还有奶香,你知道多么好闻吗?”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忽然对你露出厌烦的,难得理你的表情;同样,你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拾停当,光采照人,而什么时候又慵懒无比,蓬头散发,更不知道你应不应该看到她慵倦的样子,看到了她会不会生气。
她那种厌弃的眼神像冰凉的刀子一样,柳星天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尹碧瑶这种眼神,一下子就吓哭了。她已经忘了妈妈是为了什么事情这么看着她,只记得那初次的、无助的恐惧。
只是,这样的妈妈,却只能别无选择地接受父亲给予她的一切。或者,是因为只能别无选择 地接受了这一切,妈妈才是这样的妈妈?
柳星天不清楚。随着年龄渐长,柳星天对母亲的恐惧感倒是变得越来越钝了。也许,是因为母亲私下里想跟她亲近的愿望流露得越来越多了吧?更因为她确实像读一部小说一样,一点点地读全了母亲的情史。
母亲,到底也只是一个被情感左右,甚至奴役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给了自己无忧的、富足的生活。
母亲不是完人,又如何呢?柳星天几乎从懂事起,就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幸运的。
正因为她从未仰望过母亲,某种体恤,对她来说便显得自然而容易一些。
尤其是这几年,母亲已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些许老态。
在她被裴猗扬烧伤的当晚,一闯入病房就如骤然卸掉铠甲的、几近失态地蹒跚扑向自己的母亲,让柳星天感觉到一种很稀罕的暖意。
想起母亲那个样子,柳星天对她,几乎有了像对父亲差不多的、温柔的怜悯。
“我给她钱,她不要。”母亲在提到裴猗扬和她那位当教授的、想来脾气十分清高的养母裴雅然时,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
以前柳星天只觉得母亲冷漠,连她这么个未成年的小孩都知道,有些事根本不能用钱衡量,而如今,柳星天想起这么说话的母亲,却能体会到她的几分委屈。是啊,面对这件糟心的事,母亲若想表现得强硬而又有风度一点,不谈钱,她还能谈什么呢?
裴猗扬那位当教授的、想来脾气十分清高的养母裴雅然……说真的,对这个人,柳星天感觉很奇怪,比对言一畅的感觉还要奇怪。
她弄不懂言一畅为何要长期掺合在跟自己家有关的这一摊破事里,仿佛他在这种掺合里,还表现出挺强的责任感。
起先她以为言一畅跟父亲要好,后来又以为言一畅是母亲众多的暗恋者之一,但渐渐从父母对他的态度里明白都不是这么回事,言一畅仿佛是裴雅然的代言人,他应该曾经是裴雅然的追求者吧?但裴雅然不是没有结婚吗?她有那么看不上言一畅?分明也不像啊。
这种所谓关系和现状,让柳星天觉得莫名其妙。
就像不明白为什么言一畅和裴雅然之间到底是什么感觉一样,她也不明白裴雅然既然那么清高,有骨气,却又为什么会让裴猗扬和自己一家接触一样。
裴雅然,明明她并没有原谅父亲,明明她收养了裴猗扬,那么,带她远离这件往事,让她就当这个始乱终弃的父亲死了,不行吗?
现在看来,不行。裴雅然、言一畅们,用自己长久以来艰难而别扭的行为告诉柳星天,不行!
柳星天隐约觉得,他们似乎有什么理由,说出来会比自己整个脑袋里包含的一切都要崇高,但她不能理解。
也许,他们都想成为道德上的完人?但满足了道德理想的他们,又是否真正做到了对裴猗扬最好?
柳星天不明白,她想想这些弯弯缠缠的心理,都觉得累。那些长辈,给人的感觉好累。他们自己,就活得不累么?
他们都累得让人可怜。
当然,这些人所谓可怜的人中,不包括秦诗乔,他不可怜,在那团愁云惨雾的面影之中,他宛如金阳,例外得有点无情,但那些人的种种可怜,不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吗?柳星天暗恨的,便是这一点----
一群可怜人,共同制造了一团乱七八糟麻烦的现状,明明是让人鄙弃的,但你又分明感知到他们原本的无辜,像好好的家具因为放在没人住的房间而蒙着一层雪白的布幔,那要人怜悯和理解的样子是如此洁白,你见之不忍,因你知道那些家具本来都是完好的,甚至是漂亮的,而陈年的积灰那么深厚,分明也是一大片叫人只堪掩面相向或侧头回避的肮脏。
柳星天恨的就是这种混杂和夹缠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陷落在中心,她只能暗中使劲,让自己的灵魂独自撤离如此这般的现场,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腾身离去,她至少还得伸出一只手,表示抚慰。那来自不同人的种种可怜之处,让柳星天厌恨而难弃。她讨厌这种感觉,却也无可奈何。
秦诗乔,以及属于他的那片例外的金阳,才是柳星天乐意与之共处的一切,也是她应该与之同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