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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 一种叙述:长辈们(三) ...

  •   裴雅然年轻时是极瘦的,也许跟时常袭来又难与他人言说的疲惫感有关,她常常静坐默想,倦于运动,行至中年,她略有些胖了。但她依然不失雅致和清秀,依然是个好看的人。
      她虽然是北方人,却骨架纤细,肤白如雪,新月般的眉、高挺的鼻、纤长的双唇,以及嘴角常含的温婉而俏皮的笑意,使她总透出几分少女般的清新之感。
      她捧着几大束鲜花,从她惯常去的花店走出,花的品种和色彩都很丰富。
      她喜欢插花。她有好多个模样古雅的花瓶,粗陶的、细瓷的、彩陶的、玻璃的……被她精心安插在家里的各个合适的角落,有的在一面干净的白墙前面,有的在窗棂和画框的夹角,有的在书橱或装饰架侧旁,这些花瓶里,永远插满色彩和谐、错落有致的新鲜花枝。只要不出远门,裴雅然每天都会给这些花修枝、换水。
      她常常在深夜侍弄这些花朵,一边精修细剪,一边陷落在一生也无法弃绝与抚平的心事里,以此抗拒越来越深长、顽固的失眠。

      温兰的忌日快到了,她这次特别多买了一束勿忘我。
      这束花是常年插在阳台上那只土红色的粗陶花瓶里的。那花瓶的颜色神似她和温兰老家那片大地土壤的颜色,那是温兰最后归去的地方。
      勿忘我这种花,确实有点奇特,或者说,怪异。
      它不会凋谢,只会渐渐干枯,花朵会变成一种浮着一层苍灰的黯淡紫色,茎会变得枯黄,虽然能保持着不曾凋谢的模样,却会日渐干枯薄脆,碰一下,就破碎一点,掉落一点。
      这花让裴雅然凭生怜惜和失落之感。“何必呢!”它的样子,总不免让裴雅然如此叹息,很像她想到温兰时常有的心情。
      阳台上的勿忘我,,几个月换一次。每次换这束花时,裴雅然的手势总是格外轻柔小心,也总是不禁站在阳台上出神很久。

      远处是车辆川流不息的高架桥,桥下行人往来,有大小商铺,灯火明灭。
      近一点,是居民生活区,有超市,有各种小吃店,有菜市场。
      这一切,隔着一些距离,所有的声息和色彩都不甚分明,但你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该醒的时候醒来,在该闹的时候热闹起来,又在该睡的时候睡去,平息了喧哗,暗淡了灯光。它们作息有时,动静有常,仿佛永远如此,如日出日落、四季更替。
      这便是红尘啊!如此生生不息,又如此冷漠无情。
      你投入进去,便成为其中有热气有声响的一部分;你消失了,再也不去了,那么也就这样,消失了。红尘如常,不会为任何消失者改变分毫。
      每当裴雅然垂手站立在那些执拗而脆弱的勿忘我旁边,嗅到那一丝丝似近似远、若有若无的红尘的气息,她就深深地替温兰不值----放弃了深长无限的的滚滚红尘,从此被这个世界遗忘,就为了去爱柳平原这样一个男人,真是爱得没命了,傻呀!
      裴雅然常常就这样恨恨地追念起温兰的傻,直想得眼中和心里都溢满了冰冷的泪水。

      对于柳平原,裴雅然实在是一万个看不起。
      他直到温兰出事后整整一年,才出现在裴雅然面前。尽管他自己没说,但从柳星天出生的时间看,那个时候,毫无疑问的,他已经跟尹碧瑶结婚了。
      裴雅然感觉得到尹碧瑶身上有些什么,是跟她自己酷似的,也许是某种宁死不弃的骄傲吧。
      尹碧瑶,肯定是不会愿意未婚生育的。
      而那个时候、那个状态下的柳平原,只字不提自己已经重新拥有的那个华美的女人、家和孩子,只像条癞皮狗似的趴在裴雅然面前哭,用冗长得像他的眼泪鼻涕一样的、狗屁不通的语言和逻辑,想解释、辩解自己那无法解释、不堪辩解的一切,甚至要求抱一抱那个幸存的小女孩。
      裴雅然紧紧地把不哭不闹的小猗扬抱在怀里,不松手,不给柳平原碰----那时候,猗扬还不叫这个名字,她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爱爱”。裴雅然正式收养她后,才给她取了“猗扬”这个名字。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不止是纪念她那以“兰”为名的母亲,裴雅然更愿这个孩子坚强、“无伤”。
      而猗扬,那些宿命般留在她身上的伤痕,还是像幽灵一样,嵌在她的精神上、命运里,无声地伤害着她----想到这一点,裴雅然对柳平原所做的一切,便永远都无法释怀,不能原谅。
      当年,柳平原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哭成那样,她亦丝毫不曾觉得他可怜。
      他胆小吗?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些日子里,他不敢面对跟温兰有关的一切,不敢看,不敢问。但裴雅然却觉得他分明胆子太大,他竟敢不闻不问!胆儿得多肥啊,才做得到如此大胆地无耻?
      他无能吗?确实,一个男人,对自己感情上的烂摊子除了背过脸去,一走了之,岂不无能之极?
      但裴雅然又觉得他一点也不傻。他一点也不像尹碧瑶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像个孩子”。
      他哭出那么一堆废话,但他说自己又结婚了吗?他说自己跟尹碧瑶如何如何了吗?他一个字都没提。
      裴雅然眼中的柳平原,贱如草芥,脏若尘泥,一无是处,但她的幽恨,却依然只对冥冥中温兰的亡魂发泄。
      柳平原不配她恨,她也不堪去恨他。因为,就是这个男人,是温兰用全部生命去爱过的啊!唾一口柳平原,仿佛亦是对温兰感情的不恭。
      裴雅然只能把柳平原的样子从脑海和心里剔出去,不去和他计较,就像温兰那些重男轻女、冷酷自私,最终彻底遗弃了她的家里人,裴雅然只能不再去想,只当他们不曾存在过。
      不管柳平原这个男人多么不堪,温兰的爱,依然是让人心疼的,像个敏感而温柔的小动物,眨着清澈无辜的眼睛,让裴雅然不忍心糟践。
      偶尔,裴雅然会想,如果温兰毕业论文的导师不认识柳平原就好了,这样,就算温兰选择当代诗歌方面的题目,她也没有机会去认识柳平原,也就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不幸。
      然而,这种念头一闪而过,裴雅然不免又自嘲地摇头,知道自己如此迁责于温兰的那位好脾气的论文导师毫无道理。
      大二那年,有一次“当代诗歌探索与创作”的专题讨论课,任课教授心血来潮,领着课堂上的二十几个人跑进了女生寝室楼,说是想随机看看同学们的书桌上有哪些诗人的集子。
      结果令他有些失望,女生们的案头床前,几乎没有当代诗人的作品,只有温兰的枕头上放着一本柳平原的《暖色远方》。这成了这堂课的唯一亮点,也成了教授的救命稻草。
      柳平原是大家的学长,教授很乐意从他的作品开始谈谈当时在他心目中充满异响与生机的诗坛气象。于是一帮人就在温兰和裴雅然她们的寝室里挤挤挨挨地坐成一堆,温兰和裴雅然索性就坐回到自己的床铺上。
      话题自然从柳平原的作品开始。
      温兰只是说:“我挺喜欢他写的,很多句子像孩子写的一样,很有童真。”随后,她便有点羞涩地停住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乱哄哄之际,也没听见她再插过一言。
      温兰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声音却很轻,当着很多人说话还会脸红。
      裴  雅然知道温兰是个喜欢暗暗使劲、默默努力的人。也许因为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她爸爸又是个十分重男轻女的人,她长期夹在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之间,生活在冷漠而粗糙的家庭氛围里,比起一般孩子,温兰的生活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艰辛,所以,裴雅然很理解她喜欢沉默、容易羞涩的性情。
      她们是初中里的同桌,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小个子的裴雅然罩着温兰似的,做什么事,也总是裴雅然拿主意。
      就在那堂课上,裴雅然初次嗅到了温兰那场深挚而悲哀的爱恋的气息,它的纯真与浓烈,当时就令裴雅然悄悄地吃了一惊。
      有个男生,跟温兰和裴雅然都不太熟的,坐在门那儿,大声批评起柳平原来:
      “我看出来了,柳平原啊,他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东西只能骗骗女孩子,可骗不了我们男人。作为他可耻的同类,我就这样一眼把他看穿了,哈哈!你们别不信,咱们赌不赌?历史终将证明我是正确的!”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裴雅然当时也没有在意。
      此后的话题渐渐从柳平原身上滑开了。
      裴雅然只是觉得温兰一直没有声音,便朝她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发意发现温兰不见了。她床上的蚊帐却放了下来,显然她是躲到蚊帐里面去了。
      那堂独特的课就在大家的七嘴八舌和裴雅然的一丝讶异中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等人群散去,裴雅然奇怪地掀起温兰的蚊帐看了看,却着实被惊到了。
      温兰紧紧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正在万分压抑地无声而泣,泪流满面。
      “他怎么可以……说柳平原没有感情,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怎么可以……说他没有感情!”
      看到裴雅然,温兰爆发一般,抽抽答答地发出这些愤怒的问句。
      裴雅然吓坏了。
      她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安抚温兰的了,只是,那场纯情深怮,那个哭泣的样子,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清泉般的泪水,裴雅然永远也无法忘却,每每忆及,万千幽恨,好像都可以消泯在那些清澈的泪水中。
      像是替温兰认命了一样,裴雅然的心绪,最终都会在一片宿命般的凄然中,渐渐平静下来。

      更多的时候,当裴雅然换好勿忘我的花束,擦干净那只花瓶,她便只是站在那里晒晒太阳,或者,她会呆呆地看云,看上很久。
      云是多么好看啊!天放晴时,雨欲来时,晨时,暮时……云的姿态无限妖娆,云的形状超越想象,如叶,如沙,世上也没有两朵完全一样的云。
      活着多好!哪怕是为了多看几朵云。
      裴雅然是个能够深尝人生趣味的人。
      她在课堂上讲论的唐宋文学,如春深似海,那里面,有她迷醉不已的心灵趣味;而一朵花的样子、一餐饭的滋味,点滴都是令她依恋的日常趣味。
      这种精神和物质双重的自给自足,给了她自己,也给了裴猗扬足够自由且安宁的生活空间,使她们常常可以关起门来,优游自在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也无声无息地助长了她们的孤独乃至自闭。
      她们犹如汪洋里一座小小的孤岛,在繁盛的水岸之外,独自静默地花草缤纷,葱茏而寂寞。
      这种生活状态,裴雅然有点不自知,裴猗扬更不用说,她早已完全跌落进自我孤独的世界,开始用自己的语言改写外界的一切了。
      直到有一天,潮汐异常,来势过于凶猛的水流冲上了小岛,淹没了她们的庭院,裴雅然才发现,自己深拥着猗扬这个孩子,已经离岸、离人群太远了。

      也许,她们这种奇特而危险的生活情状,之前只有言一畅有所察觉,也只有他,曾经给过裴雅然预警,但裴雅然一度连言一畅也疏离了。
      疏远他,因为失望,而失望,因为期冀的落空。
      是的,她期冀过,只是她所期冀的一个男人强势而热烈的追求与担当,并没有在言一畅身上出现。
      她本来以为他会的。
      他曾经陪着她在医院里守着小猗扬,整夜整夜不眠不休;也曾替温兰操持后事,甚至陪着雅然回到老家,跟温兰家里那些眼神木然、虎背熊腰的男人们交涉,终于让他们给了温兰一个略为体面的安葬。
      说真的,在这件事上,如果没有言一畅出头,裴雅然束手无策,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黑塔般冷硬的男人们对话。
      至今回想起言一畅挺着相形之下太过瘦弱的身板,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大口喝酒,大把撒烟,跟那些人死磕的样子,裴雅然的回忆都是温热的。
      只是,从温兰老家回来后,言一畅就跟裴雅然说,他必须回那家南方报纸的总部去述职,已经拖了一段时间,再不去,总部会对他有看法。那是他给这家报纸做异地记者站的最初两年,在总部有所召唤时,他不想有什么差池。
      这一去,有点太久。
      “你多保重啊!”
      那一次作别,言一畅说了这句在他和雅然之间显得有点客套的话。
      裴雅然每忆及此的心情,跟言一畅当时脸上的神情一样,都是一言难尽的。
      而岁月琐屑亦无尽的洪流,到底有多么无情?又有多少艰难啊!
      同样是一言难尽。

      没有日子可回头。
      流水春秋,不舍昼夜。不用太久,对裴雅然来说,那点有关风月的期许,便在流年的力量之中日渐微小,变得轻如鸿毛。
      她的骄傲,亦让她把点滴失望都深藏心底,不允许她在言一畅面前流露分毫。渐渐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期冀都是卑微而可笑的。
      她期冀什么呢?一个圣人吗?言一畅选择了他想要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有一阵子,她有意无意地常去翻阅精神病学方面的书籍,看到一本书上说,有些病患前期会对感情认知模糊,把自己所有的欲望、焦虑或恐惧的心情,以至所有失眠之类的折磨,都当成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情感付出。裴雅然不禁苦笑起来。
      是的,言一畅,并没有欠她任何东西。
      她喜欢孤独乃至自闭的生活状态,是因为她抗拒他人一切有所误解的目光,不管是好奇、讶异,还是怜悯。
      她不求彻底的自在,只求基本的宁静。
      在日复一日的隐忍自持之中,时光显得如此漫长,却又如此仓促。
      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而在如此这般的似水流年里,言一畅其实一直在她的手最够得着的地方,他依然是最懂她,也最能让她依靠的朋友,也几乎----是唯一的一个。

      猗扬的房间房门紧闭。
      她在里面,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安静而神秘。
      你不知道她睡了多久抑或一直醒着,也不知道她何时上线说话或出门撒欢。
      她仿佛一直在写作,但写了又删,有时灵光乍现,有时不知所谓;又仿佛一直在沉思,不吵闹,不解释。
      自从上了大学,她一头扎进故纸堆,痴迷秦汉文学,却又偏爱李贺作品,变得越来越宅,连拖她出去旅行都变得越来越难。

      这个寒假很快就要结束了,不能让猗扬以这种状态回到学校里。裴雅然必须要做个决断了。
      可是她的内心,实在是焦灼而无措的。
      她看到言一畅又一次朝她殷殷伸来的双手。孤寂越冰冷,她越无法漠视这手上一片懂事的暖----他一直尊重着她的孤独,也一直祝愿着她的安好。

      她把家中的花枝该置换的置换,该修剪的修剪。花枝鲜美,焕然一新。她等待杨箫来临的心情,比忐忑更多的,是平静。

      坐到书桌前,裴雅然打开经常阅读的一卷聂鲁达的诗集,像平常一样,以阅读消磨平淡而却又饱含折磨感的时光。

      “怎么说起,又怎能忘记
      你就像黑夜 拥有寂静与群星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絡才历历可見
      我喜欢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远去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倚身薄暮我把忧伤的网撒向你海洋般的眼睛
      当黃昏靠岸 码头格外悲伤
      是誰用烟云般的字体在南方的群星间写下你的名字?
      而诗句坠在灵魂上 如同露水坠在牧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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