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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 一种叙述:长辈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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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唱这一首老情歌,让回忆再涌满心头。当时光飞逝已不知秋冬,这是我唯一的线索。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说情人却是老的好,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当接到秦诗乔电话,报告星天被人烧伤的消息时,尹碧瑶正在参加同学会,静静欣赏一个她当年的倾慕者深情款款地唱着《老情歌》。
她肩上看似随意地搭着一件缠枝暗花的中式披肩,坐姿挺拔而又妩媚,在K歌房明暗轮转的光线里,她优美宛如一只幽蓝的孔雀。
像往常很多次一样,有她参加的同学会,气氛就渐渐转成一种微妙而固定的模式,先是其他女同学们渐次离场,接着有一部分酒也喝得不多、歌也唱得不好的男同学以各种理由告辞,剩下的,就只是尹碧瑶和她的一堆经历漫长时光淘沥都不曾掉落的铁粉,沉浸在依稀却又分明的青春幻觉中,众星拱月地陪着她玩到尽兴。
无论“男神”“女神”的称号怎样泛滥,被随便叫得烂大街,但实际上,每个特定时空范围内,真正的男神女神的数量是无法改变的,那一定是个微小到精细的数字。如果真有上帝,这个数字也一定是衪一个细致而又坚定的心意。尹碧瑶就是那种极少数被上帝认定且眷顾的人。
也难怪当年的女同学不爱参加有尹碧瑶出现的同学会。
即使撇开先天因素,中年之后女人的容貌,也是生活和时光联手□□出来的作品,是悲剧还是喜剧,抑或是恶作剧,都已演过了高潮,揭开了大结局的序幕,优劣悲欢,都俨然藏不住了。
苍老失色者跟保养优渥者之间,外貌可以判若云泥,形同母女。更何况,尹碧瑶在同年龄又同性别的人群中,向来没有人缘。
没有女孩子愿意跟她亲密,在她身边,连本来可能对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沾沾自喜的少女,都会毫无悬念地沦为陪衬人,被其他人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忽略。
尹碧瑶从小就像生活在孙悟空用金箍捧给唐僧画的那个光芒闪闪的圆圈里,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孤单和疏离的感觉。
事实上,她也不在乎。对于她,来自异性的关注也向来是丰沛的、热烈的,那些洋溢着温暖的恋慕,绰绰有余地弥补了女性群体对她的冷落。
背后各种嘴脸五味杂陈的纷纷议论、飞短流长,尹碧瑶不是不知道,但她根本无所谓。她这辈子注定要生活在流言蜚语中,这是她美丽的代价、注定的命运,她早已认了,也早已不放在心上。
她甚至已经能像没事看看肥皂剧一样,拿围绕着自己的种种流言、谣言自娱自乐。
这样娱乐着的时候,她好像能更分明地看见自己和那些像一大堆土豆一样容易混同的普通人的距离和差别,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令她非常享受。
尹碧瑶觉得,外界世人对她的揣测,大量的都是低端的,她早年会诧异,甚至会产生出去辩解的冲动,但后来又已习惯了,看淡了,便只能感觉到其中的可怜和可笑。
仿佛对于当年她离开柳平原去嫁给孟伟强的那段日子,几乎所有的猜测和流言,不管是陈旧的还是簇新的,都说她是为了钱,她拜金,她嫌诗人太穷,这是多么可笑啊!
她跟随孟伟强去珠海的时候,对她家□□后各种补偿措施都已经到位,所有的祖产,能还能赔的都已还已赔,小红楼里其他不相干的住户也已悉数迁出,整幢楼又重新只属于尹氏家族,确切地说,是只属于她和她母亲了。
那时候,她最不缺的就是钱。更何况,孟伟强娶她的时候,根本还不是一个成功的地产商。当时的他,甚至刚结束在深圳当出租车司机的生涯。没有她所赠的第一桶金,孟伟强也许就错失他人生中最好的机会,不知何年何月才可能发达。
她嫁给孟伟强,怎么可能是因为他有钱呢?这真是个太好笑的笑话。
那么,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以启齿吧?有些事,尹碧瑶是无人可以倾诉的。迷人的神秘,犹如晶莹闪烁的广袤雪原,底下的冰水里有无限生灵的挣扎。
尹碧瑶喜欢定期和一些旧日倾慕者聚会,那些烛光般残存的感情暖意,几乎是她青春渐远的人生里最好的抚慰。除此外,已经没有什么能消解她的寂寞。
她跟柳平原的交流已经越来越困难了,她甚至觉得,柳平原的病情会比她预想的发展得快很多,他很快会变得认不出自己的。
才五十多岁,他这病,生得着实太早了点。或许,对尹碧瑶来说,上帝在其他方面太眷顾她,为了让她的生命避免不可承受之轻,所以才把柳平原压到了她的身上。不然,如何理解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纠缠,还有眷恋?
柳平原到底爱不爱自己?尹碧瑶觉得,自己以往的生命,在探究这个问题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代价。
当年的她,根本就是因为她在柳平原洁白的无欲面前得了失心疯。
她就像个发情的小母兽一样,一头扎进孟伟强茂盛草原般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和充满烟火世俗气的汗味里,既渴望抚慰她自己,也暗暗地渴望着这一切如一剂猛药,能刺激、唤起她那个白痴似的恋人柳平原。
可悲的是,这个问题的谜底,她至今不能确定。
看柳平原现在这趋势,这个犹如下在尹碧瑶生命中的咒语一样的问题,似乎已经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弄清答案了。
每每想到这里,尹碧瑶关于往事的所有忆念,都不免透出一缕死亡般的寒意。面对柳平原,她产生了永恒的失败感--他是至今唯一打败了她的男人。
这种失败感,其实在尹碧瑶有关柳平原的情感历程里,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多少人恋慕她青春的容颜,多少人对她疯狂示爱,其中不乏轻薄,但更多的是真心。
只有柳平原,是她最渴望让他对自己说出爱情,并且在他说出来后,自己竟依然无法确定的。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为这个会写诗的男孩子抓狂。
如果柳平原不接受她,她倒可能会得到解脱。可恶的是,柳平原像只黑洞一样把她付出的一切都深深吸入了,吸得干干净净。但那一切到底去了哪里,变得怎么样了?尹碧瑶永远看不分明,弄不明白。
他仿佛一直在思念她,为她写诗,在小红楼外彻夜站立,只为了当一个在立春之日的清晨第一个看见她的人。
但一切的一切发生之后,又怎么样呢?他好像随时都可以失去她。他可以彻夜守候,也可以一连数日埋头于他自己的世界,对她不闻不问,更不会为她吃醋,对任何其他异性宣示自己的对她的拥有。
有时候,当他那双温柔至极的眼睛几乎含泪地注视着她时,那种无限柔情的感觉,真的令尹碧瑶痛苦。她真心觉得柳平原像个白痴、骗子,那种恨意真实得百爪挠心。
尹碧瑶永远也不可能想到,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另一个女人与她感同身受,在柳平原面前,体会过一样无力的愤恨。
尹碧瑶的世界,是永远以她自己为中心转动的,除了她自己爱上的、想要的人,其他的人,无论什么人,哪怕是另一个与柳平原发生关系、生下孩子的女人,也不会在尹碧瑶心里占到什么份量。
在尹碧瑶的感觉里,那种女人,跟柳平原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没有多大区别。更何况,是她,曾经把柳平原遗弃在路上,让他变成一个迷路的小孩。这个小孩吃力时、害怕时,会坐在路边的某个石墩上歇息,会靠在某根电线杆或者树干上哭泣,她把这个迷路的孩子领回来就够了,至于那些路上的石墩、电线杆、树,她没必要,也不可能去关注。
她一辈子真正关心的事,只有柳平原对她的那份心。她就是要弄清那份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真心理解那种“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的说法。
她本来没想真的跟孟伟强结婚,她只是想用另一个男人对她的大胆追求和宠爱来激怒柳平原。
柳平原曾说自己的内心一直如同猛虎在细嗅着蔷薇--那个细嗅着蔷薇的姿态,尹碧瑶已经太过熟悉,甚至快要厌倦了,她渴望看见柳平原的“猛虎”,她本来坚信他有,渐渐的,又在迟疑中盼望着他有。
然而,她到底还是失望了。
一直到趴在孟伟强怀里哭着坐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时,尹碧瑶还是不能相信,除了写悲哀绝望的诗,除了悲哀绝望地看着她,以至于泪流满面,柳平原竟然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和表现来挽留她这样一个--据他自己的说法--“代表着全世界美丽”的恋人。
这位诗人的心里,哪有什么猛虎,只有小绵羊,还是腿软得站都站不稳的小羊羔。他像只棉花胎,让她自以为是的狠拳在击打之后回回荡空、失手,直到把自己弄得失去重心,最终踉踉跄跄、不可收拾地摔得很远。
当她咬牙宣布要嫁给孟伟强,要追随他远走珠海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把游戏玩砸了。如果,作为参与这个游戏的另一个玩家孟伟强,段位和力量值不是那么高强的话,尹碧瑶是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她原先梦想过的轨道上来的。
时至今日,孟伟强依然是尹碧瑶最欣赏和感激的男人,这个有着南方人中少见的高大威猛的身材、智商和情商都无可挑剔的男子,留在尹碧瑶心里的,是一个大气磅礴的形象。
他对自己真心喜欢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是全情投入地去追求,不计代价。离婚的时候,尹碧瑶其实根本无心跟他纠缠什么,她愿意净身出户的。是孟伟强非得把一切跟她认真细致地进行交割,他要把这桩婚姻的结束,作为人生重大事件,隆重地、充满仪式感地办理完成、圆满收场。
其实,对尹碧瑶而言,跟孟伟强在一起的那三年,天天都是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南方的天空晴时明媚,雨时温润,她至今喜欢珠海那个地方的洋气、清洁、漂亮。那三年,她过的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妻的生活,并且生下第一个女儿,从少女变成少妇。
事实上,孟伟强就是一个可以让身边人无忧无虑的、可堪托付的男人,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尹碧瑶也不可能安心把女儿留在他身边。而孟伟强是从不令人失望的,即使离异,他也一样能让尹碧瑶无忧无虑。
是的,太过无忧无虑了,尹碧瑶才会对失望的那种虐感,或者说对拯救失望的那份快感上瘾吧--在那三年里,唯一能刺激尹碧瑶无忧人生的,就只是“柳平原”这个暗疾般的名字了。而只要是病,就有发作的一天。
跟原先没想到会真的跟孟伟强结婚一样,那一年,她只是回来看看旧日爱情的模样,想平复一点暗疾的酸痛,也没真的打算要和孟伟强离婚。
可是,当她看到柳平原的样子,一切,便又像三年前一样地失控了。
看到柳平原的第一眼,尹碧瑶就发现他还穿着三年前自己买给他的那双皮鞋,那鞋子已经像一张愁苦的老人的脸,布满皱纹。但柳平原却傻傻地咧着大嘴,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他说自己刚得了20块钱稿费,在来见她之前,他刚去邮局把钱领上了。
他兴冲冲地一把拉起她的手说:“走,走!我给你去买冰激凌,我去买冰激凌给你吃!你看,那边粉红的小车,天天都有卖好吃的冰激凌!”
尹碧瑶确实爱吃冰激凌,一年四季都爱。
很多年前,她和柳平原一起在T大读中文系时,学校外面有个饮食店卖“火炬冰激凌”,其实就是最简单的蛋筒冰激凌,但在当时还很少见。一块五一支,几乎是那时候最贵的冷饮了。柳平原自然买不起,当年,一直是尹碧瑶买给他吃的。
当柳平原第一次把那种冰激凌举在手里时,他又惊又喜,试探地舔一点点,又很小心地再舔一点点,那付珍爱到惧怕的样子,让十九岁的尹碧瑶笑出了眼泪。
柳平原却是很当真地泪光盈盈了,他几乎是哽咽地说:“冰激凌为什么会化掉呢?它要是能藏起来该多好啊!”
尹碧瑶依然开心地笑着说:“可以藏在冰箱里啊!要不,你可以藏到北极,藏到南极去啊!”
柳平原表情黯淡地摇头,说:“没用的,藏不了,藏起来的都不新鲜了。”
我想藏起一支冰激凌
所有的甜,一直都要那么新鲜
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啊
只能用你夜夜的梦来装
这样我还有个理由啊
可以夜夜来把你拜访
就用我的脚,走遍你的梦
就用我的脚,画下我心里的山河
每一根线条,都是你笑的模样
--这是柳平原在第一次吃过尹碧瑶买给他的冰激凌后写的诗:《我想藏起一支冰激凌》。
尹碧瑶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无声地落。那一刻,她就知道、并且决定了,再也不让柳平原离开她的身边。
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家,重新成为小红楼真正的女主人,让尹家老太太十分欣慰。
而柳平原,却永远也无法像个男主人。他越来越多的喜欢呆在阁楼上。
尹碧瑶为此特意在阁楼上多开了两扇天窗,好让他更舒服地看天、看云、看星星、看下雨……
星天受伤了?!这无疑是令尹碧瑶最受打击和惊吓的事情。
在星天出生之前,柳平原一直是尹碧瑶最心爱的人。而这些年,星天在尹碧瑶心里的位置,却渐渐替代了她的父亲。
这个无论哪方面都跟尹碧瑶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儿,无疑占据了她心里最大份的宠爱。
她跟孟伟强生的大女儿俊仪,长得跟她一点也不像,而是跟她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单眼皮、厚嘴唇、黑皮肤,是一副只有到西方国家才吃得开的东方长相。因为从小就不在尹碧瑶身边,这个孩子自然只跟孟伟强亲近。
至于柳平原的另一个女儿,她对这个女孩的照拂,竟好像比对俊仪更多一点,也比柳平原自己所做的具体很多。
经常的,是她提醒柳平原去看看那个孩子。
毕竟是亲生骨肉,她知道柳平原不至于忘了这个女儿,只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种事情--尽管所有事情,都是他亲自做出来的。
尹碧瑶知道自己若在这些事情上不帮他,柳平原就只会想起来就用大手捂住脸默默地哭。
尹碧瑶终究是能够让柳平原安心的,她很欣赏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的作为,无可挑剔,仁至义尽。
只是,也许因为那个孩子本来就长得瘦,老是一副木然的样子,尹碧瑶甚至从来没好好看清她的样子。
并且,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仔细端详她的必要,那仿佛不是一个真的孩子,而是由探视的次数,以及另一些杂七杂八的骚扰所构成的一堆挺糟心的东西。
在尹碧瑶的感觉里,她真正的亲骨肉,她的小孩,仿佛只有星天一个而已。
尽管秦诗乔在电话里并没有说很多,并且特意说不是很严重,让她别着急,只把医院地址发到了她手机上,但尹碧瑶知道秦诗乔是个成熟稳重得超乎他年龄的男孩子,情势再紧急,他也不会忘记周到地安抚应该安抚的人的。
而尹碧瑶,也是一个从不失态的女人,不管心里已经多么火烧火燎,她依然维持着面上的淡定和周到。
她恬然可爱地跟周围人一一告辞,还跟一个做出版社的老同学约好下次通电话的时间,因为她想给柳平原出作品全集。
如果可能,她还得让这位老同学再给她多送一点书稿的废旧校样过来,如今的柳平原,有时会糊涂地以为自己是某本书的评审,会要求把书稿清样拿给他审阅,尹碧瑶不得不准备一些这类废旧校样,让他假装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