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契之天城旧事》子非凰

65、百无一用是书生（六）

　　一大早的，刚入秋的玉京刮起了一阵风言风语——傅家那个私生子，居然跟赵家的长女赵妍玩起了男女私情。不过半天的功夫，谣言便越传越离谱。有好事者言之凿凿，说傅斯文已经被打死埋到玉京郊外了；也有飨灵声称他从赵府回来，说赵大会长那个宝贝女儿已经在她爹门前跪了一整夜。

　　与这事儿有所牵连的成年飨灵一个也没露面；就连传闻中是傅斯文他娘亲的戏楼管事，也“告假”了。

　　书院的少年少女们义愤填膺，却被父母喝止住，不让他们去傅府救回同学。谣言越传越广，天还没黑，连着几支已经出城的商队都拿这事儿当路上的消遣。

　　这时候，赵家府中，跪了一天的赵妍终于等到了能把她带出府的长辈；而傅家祠堂里那个满身血污的少年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一团小鸭苗簇拥着。

　　“你们……饿了吗？”少年北京烤鸭吃力地伸出手去，“抱歉……”

　　他的身体和灵体俱是受伤严重，自然无法再拘束住这些小东西们。此时他倒宁愿被自己的伴生灵体咬死，也不肯被那种惩罚下人的刑罚活活打死。

　　小鸭苗们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来啃食他的灵体，反而在他胸口簇拥成一团，焦急地叫唤着。这些叫声显然引起了看守的注意；过了好一会儿，祠堂的门便被打开，傅老爷子缓步踱了进来，面沉如霜，十分厌恶地看着那群小东西。

　　小鸭苗的叫声里立刻掺了惊恐。傅斯文现在倒是心情平和，叹了口气，伸手把九只小鸭苗都圈进手臂里。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连坐起来也不尝试了。他记得昏倒之前双腿已经被打断，现在更是剧痛着，完全无法控制。

　　他用一个动作表明了立场，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鞋面。

　　“我刚跟你母亲谈完。”傅老爷子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她总算是放弃了把你抢出去的打算。”

　　“您在威胁我吗？”地上的少年心里一紧，声音却是淡淡的，仿佛经历了一场酷刑，他总算是完全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只是提醒你——别再继续犯傻，让你母亲伤心不说，自己还要赔一条命。”

　　“哦。”傅斯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请您转告，孩儿不孝。”

　　“你就那么急着找死吗？！”

　　“我从来都想活着。想让我死的是您。”

　　“又是你娘教给你的那一套是不是？‘士可杀不可辱’……一群戏子——”

　　“傅老爷子……如果可以，我宁可在戏楼长大，至少能站直了活着——士可杀不可辱，我娘和叔叔伯伯没教过我——他们不懂这些。可他们都是这么做的。恕我直言……傅家表面光鲜和睦，背地里不也勾心斗角——否则，您也不会因为要‘用人’，让我出了这个头……”

　　“混账！”

　　断腿上被狠狠踢了一脚。少年北京烤鸭压下半声惨叫，心中却涌起近乎恶毒的快意。到最后——他想着——也没让这老东西如意。封了他的灵力，让他过被轻贱的生活，无数次想让他对外面的世界战战兢兢成一个胆小鬼——傅老爷子花了很多心思，一定想让这个噬灵儿子在年幼时就成为枯死的树苗。

　　那颗树苗——无论根扎得多稳——也终究是棵树苗，在过早来到的狂风暴雨中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地折断过。然而，也是因为根扎得太稳，正是因为四岁前他的世界里有一群辛苦的、正直的、会把他当成骄傲跟所有客人炫耀的亲人，那棵树苗终究没有死去，反而在断口处长出枝桠，磕绊到难看地向着天空伸展——无数次。

　　而傅老爷子直到这一天，才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呵——说这么多，你也接不了我一招。”傅老爷子拂袖而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就在这里被关一辈子吧。”

　　北京烤鸭有些意外——到这地步了，傅老爷子留着自己一条命是要做什么？他可不信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难道是娘亲跟他做了什么交易？听傅老爷子的意思，娘亲很有可能已经被关在傅府了……

　　正疑惑间，门外传来了争吵声。北京烤鸭听着觉得耳熟，突然一个激灵，浑身皮肉好似拧成一个个疙瘩，强扯着这具破败的身体坐起来了——赵妍为什么会来这儿？！

　　“……这是斯文的烟杆，他根本没有出去过！”

　　“赵大小姐，请自重。”这是傅老爷子的声音，“令堂还在病中，还是莫要让她过于操劳。”

　　“傅大人言重了。这两个孩子不过是棋逢对手才成了至交，少年人么，总不好管束太多。如今都是什么时代了，再把孩子们关着，不是个事。”

　　最后一个声音……这是鱼香先生？等等，为什么是病中的鱼香先生陪赵妍过来？赵妍的父亲呢？

　　北京烤鸭无端地心悸。他很快地转过这个弯，想到赵妍的爹爹绝对不会乐意女儿被哪个私生子拐跑了，而赵妍到现在才来，恐怕也是在赵府吃了些苦头，才让鱼香先生松口的。

　　可问题是……如果赵妍透露出一点点有关噬灵的事……如果，傅老爷子觉察到傅府这个“耻辱”已经被外人知道了……

　　他也许不敢直接杀了赵府的主母与长女，可却也绝对不会不作封口就放她俩离开……会是什么法术吗？还是——还是干脆把事情做绝，然后推到那个大逆不道的私生子身上？！

　　鱼香先生虽然是特型飨灵，可自从年初被暴食族群重伤后，她几乎成了空壳，现在应当连普通飨灵都不如了；傅老爷子却是仍在巅峰期的特型飨灵，更不要说这里是傅府的地盘……

　　北京烤鸭一面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说话，一面飞快地转着脑子。他方才还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此时却恨透了自己这文弱的身体。外面两个女子根本不了解傅老爷子为了傅府名誉会做到哪一步，得让她们赶紧离开！

　　好在外面的场面似乎还算缓和，两个成年飨灵说了一番话后，鱼香先生也朗声告辞：

　　“……我等其实早知道那孩子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再来府上。”

　　“请。”

　　北京烤鸭刚松了口气，就感觉到外面好似刮起了一阵灵力暴风，跟着便听傅老爷子怒道：“赵夫人！”

　　“妍儿，走！”

　　“拿下！”

　　“傅仲和，你敢动她！”

　　“娘亲！”

　　争斗声让北京烤鸭心急如焚。他一面咬着牙朝大门爬过去，一面念叨着：“帮帮我……帮帮我……”

　　他身边只有九只小鸭苗。他原本没指望得到帮助，不想双腿一暖，却是九只小鸭苗融进了他的断腿处。他赶紧连滚带爬地撞开了祠堂大门，却刚好看见傅老爷推出一柱火焰，朝赵妍打过去。

　　这火焰毫无疑问会将女孩炸成重伤；鱼香先生本能地挡在女儿面前。火柱正中心口，“轰”的一声炸响，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被吹飞到祠堂前，赵妍揣在袖子里的大烟斗飞了出来，正好甩在北京烤鸭脚边。

　　所有飨灵都惊呆了一般看着鱼香先生。

　　那女子圆睁着眼睛，还死死地看着女儿飞出去的方向。

　　“娘亲？”赵妍惊惧不已，“娘？！！！”

　　已经来不及了。阳光一般的灵力正在从暴死的特型飨灵身上飞出。然而这些灵力没有消散于天际，反而争先恐后地涌向赵妍——涌向它们的新主人。

　　特型——鱼香肉丝的力量，就在这对母子间完成了惨烈的传承。新特型飨灵觉醒，这一方小院的灵气均被搅得天昏地暗，唯有傅老爷子和北京烤鸭作为特型飨灵还能使动灵力——傅老爷子抬手了！

　　北京烤鸭捡起自己的大烟杆，使尽平生之力，向傅老爷子吹出一股黑烟，随即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

　　那黑烟只阻了傅老爷子半秒。似乎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的傅老爷子挥散烟雾，真的打算来个灭口。法术几乎凝聚成型，北京烤鸭还在挣扎着往赵妍那边爬过去，一道明亮的流炎从赵妍——新一代鱼香肉丝手里挥出。女孩的右手掌立刻被过于还无法控制好的力量烧得焦黑一片，她却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般飞快地弹起来，一把扶起北京烤鸭。

　　“往里走，有密道！”北京烤鸭嘶吼着，极为恐惧地看见傅老爷子正在挣脱出封禁法术。

　　他们几乎是后背抵着傅老爷子的火焰，踏进了那个密道。机关密道的声音如影随形般响起，北京烤鸭很清楚追兵也许就与他们落后那么一节走道。

　　他们冲进了地下穹顶中。

　　“斯文？！你这是？！”

　　“神君陛下！请把我们送出玉京——来不及了！”

　　他好像已经能听到呼喝声。陡然间，脚下浮现出巨大的法阵，巨大的灵力流仿佛要将他搅碎。一切的混乱中，有一个女孩紧紧抱住他，成了北京烤鸭意识里唯一的真实……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北京烤鸭觉得自己仿佛是碎得稀烂后被强行拼起来的纸人，拿去演皮影戏都得散掉那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个白发的戴着眼镜的青年，穿得挺古板的样子，手里还拿着银针。

　　这陌生的面孔让他一时想不起前事。可在下一瞬间，傅家、赵妍、战斗……纷杂的景象一股脑地涌进他脑中。他恐惧万分，喊了声：

　　“赵妍！”

　　“你是在说鱼香肉丝小姐吧。”那看上去是医生的青年皱了眉头，严肃地说，“恕我直言，在一位特型飨灵觉醒之后继续称其闺名，这在天城是十分失礼的。”

　　“天城——”北京烤鸭立刻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天城？赵——鱼香她怎么样了？——请问您是？”

　　“特型飨灵，酸梅汤。”青年端过来一碗药，“我在皇帝陛下身边做事。天城的珍宝馆需要一个新的古玩专家，鱼香小姐擅长此道，我便带她一同前往——药喝了。她在河边。我去知会一声，你不要乱动了。”

　　北京烤鸭这才有功夫观察周遭，发现自己是在一顶小帐篷里。那酸梅汤掀起门，犹豫了一下，又说了句：“我捡到你们的时候，那姑娘也快不行了，却一直坚持要背着你。不论你真实身份为何，为她着想，也当珍重。”

　　北京烤鸭怔怔地应了一声，不敢想象鱼香背着他逃出来时的情形是多惨烈。这一天剧变丛生，他们自以为准备万全，没想到转瞬间几乎一无所有，而这是他害的……

　　就在他又要开始自责时，鱼香肉丝过来了。这姑娘换了一身男子的长衫，头发草草挽了个髻，面色中透着强撑出来的精神。

　　北京烤鸭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那个“赵妍”已经随着她的母亲一起去了，世间从此只有新一代的鱼香肉丝。

　　“我……送了个口信回玉京。”鱼香肉丝跪坐在榻边，轻声道，“用你的名义送的……若是傅家敢对戏楼或者赵家出手，我们便将你的真实身份说出去，大不了玉石俱焚——抱歉，自作主张了——”

　　北京烤鸭轻轻地握住鱼香肉丝的手。他心想着为什么鱼香也会变成这样——心里有无数声音，说出来的话却那么顾左右而言他。

　　“鱼香……我在想……等我们在天城养好伤……我会去奈夫拉斯特……”他接过了这强装镇定的重担，“神言教也在那边……也许我能借助他们，进到‘太子计划’里，治好我的灵体……总有一天要以噬灵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玉京去……”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而鱼香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低着头发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

　　克制到极致，却也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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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京爷是怎么成为京爷的，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他心怀怨恨，后来加入神言教也难免会在弯路的边缘试探，但此后他身边的人——不论是鱼香、酸梅汤，还是会在奈夫拉斯特遇到的、算是他学生的幼年麻小、蟹黄，亦或是奈夫拉斯特的一些同事——都会让那颗树苗继续向上生长，直至变为故事主线时间线里的参天大树。
甩时代背景设定：
　　飨灵世界里的“传承歧视”是比“性别歧视”还严重的问题；一方面受人类纪元“龙生龙，凤生凤”这种思维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受“飨灵心愿的传承”这一研究结果的影响。
　　而少年京爷与少年鱼香所在的时代，“谁也无法选择出身”这个事实被提上桌面，掀起这个思潮的是奈夫拉斯特，其实是一群研究员想为新的灵体改造计划开路。这个思想传进古老的耀之州后，新一代的飨灵开始追求自由选择与奋斗，提倡“英雄不问出处”，正是要瓦解传统帝制、打破“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一生”的怪相。
　　天城最先完成了革新；其中出身低微但实力强大的龙纹殿众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暗中支持这一思潮的正是麻小的生父——尚未丧失理想的香辣龙虾。麻小的父母正是在这一场风云变幻中相识的理想主义青年。天城革新完成后，思潮进一步向北扩大，古板的玉京是最后一个被波及的城市，少年京爷和少年鱼香的出逃在某种程度上点燃了新一代的反叛。新思想与旧思想的拉锯战持续了数年，文人界与商界卷入其中。后来鱼香重返玉京（差不多是京爷要跟神言教翻脸的时候），一手操作让天子书院替代玉京书院，宣告了新思潮的胜利。
　　当然这个旧问题不可能完全解决，新问题也在酝酿之中……
　　他们的过往和飨灵的历史终于搞定啦，接下来回到现实，准备一场大战吧～虾总大活跃准备中……麻辣线推进准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