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江潮声里敞心扉 ...

  •   陷空岛的夜晚,常常兼具着热闹与孤寂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展昭沿着江岸漫步。
      他的胸中有些酒意,可没有醉的感觉。酒桌上的陷空岛当家们都很热情,卢方虽因老父之病有些郁结,见白玉堂难得带了朋友回岛,便知五弟格外重视展昭,还是尽心地为他款待。陷空岛主,人人海量,推杯换盏时,展昭颇有些招架不住。
      他实在无法拒绝那样的酒——那种阖家齐聚的欢乐,兄弟玩闹的温情,寒夜围炉对坐的宴宴谈笑,都在酒里了。他好像一个乞丐,有幸目睹了别人家的丰盛富有之后,更感觉到了自己的愁闷。
      展昭慢慢回头一望——
      隔江而望,对岸是渔舟愁眠;回首四顾,背后有百家灯火,入眼是极热闹的。然而,站在江岸边,耳听潮声涨退,又难免叫人觉得有些寂寞。
      热闹全是别人家的。
      风里有一味秋意,清寒中,江面的水腥气越加明显。展昭在岸边随意找了个孩童高的石头坐下,低着头沉思起来。
      “我小时候刚到岛上时,四哥带着我四处玩儿,他说,这儿本来有个望哥石,后来一次大潮,浪头打来,就给卷没了。”
      展昭惊讶地抬头。
      “白玉堂?”
      “小时候我还觉得没看到可惜呢。”白玉堂居高临下地站着,微微翘起了嘴角:“现在看你这样,我就能猜到那块望哥石长什么样了。”
      “你在说醉话么?”
      “几坛酒而已,谁醉谁知道。”
      展昭不理这话,只望着白玉堂问他。
      “从来只听过望夫石,望哥石是什么说法?”
      “从前呢,有一对义兄弟,各自贫苦,就在江面上讨生活,形如夫妇,相依为命。有一年,哥哥驾船出海,历久不归,那年水上起了极大的风浪,出去的渔船多没回来。” 白玉堂一哂,就这么站着娓娓道来。
      展昭也不叫他坐下,只顾着追问。
      “后来呢?”
      “你真是个容易好奇的人,展昭。”白玉堂眉头微挑,继续道:“后来有渔船回来了,告诉这个人,他哥出事的地方就对着这江岸边呢。”
      展昭猜道:“他就在这里等了?”
      白玉堂摇头。
      “没。”
      展昭很意外:“那哪里来的望哥石?”
      白玉堂的语气变得温和:“自然是有说法的。四哥说了,咱们水上人家,若有亲人在水面上出了事,须至亲之人对着出事的地方焚香祷告三年,否则横死的亲人在地府里也不得安。那人就在这里焚香祷告,足足三年。”
      展昭一怔。
      “三年之后呢?”
      白玉堂指着眼前的江面。
      “驾船出海,后来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展昭听得有些怅然。
      “这个故事是真的么?”
      世上夫妻,有那生死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情深不言、生死愿许的。展昭回想起自小见惯项师韫洒然无意的言行,神色忽有些黯然。
      白玉堂笑了笑。
      “你说呢?”
      其实他长大后,就觉得这个故事大概是他那个心眼比水下暗礁还多的四哥随口瞎编出来哄他玩的。
      “既是兄弟,哪来的‘形如夫妇’?四哥编的吧。”展昭叹道:“故事虽假,却也入耳得很。”
      “这事儿倒是有过的,江面上有些贫苦渔民,搭伴过活,互相扶持,也不稀奇。”白玉堂哂道:“不过,望哥石的故事,八成是我四哥瞎编的,别的哥哥们都没跟我讲过。”
      他却不知,这故事实实在在是有过的,其他人不说,恰恰就是为了避讳那句“形如夫妇”。
      展昭也笑了笑,终于想起来往边上挪了点,幸而那石头大得很,估计常有人坐这儿看江景。白玉堂会意,一撩衣摆,与展昭并肩而坐。
      “大晚上不睡觉,在江边想什么?想跳河?”
      “……劳白兄惦记。”
      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就会冒出点出格的念头。譬如,现在展昭就很想把这个口没遮拦的白五爷丢到江里边去——可惜,若他这样做了,就算是把捉弄白玉堂当乐趣的蒋四当家,大概都会把展昭按到江里淹一淹。
      展昭忽然就笑了笑。
      “白天在丁家——”
      展昭回过神。
      “嗯?”
      秋月皎白,熠熠生辉,这样的夜色很有几分安宁。酒后无事,没有睡意,白玉堂的谈性似乎又浓了起来。
      五当家随手摸出个油纸袋子,掏出个早削好的荸荠递给展昭。
      这玩意儿素有“地下雪梨”之称,生脆清甜,江中常见。这时节荸荠刚好上市,白玉堂很中意它的味道。卢大嫂知道老五懒散,嫌削皮麻烦,早早叫丫头给他全弄妥帖了。
      她叫小丫头给白玉堂送过去,却不知路上让蒋平劫了去——蒋四当家早留了心,用了些手段,还真叫他探听出了些与巨阙有关的消息。又审了一番邓彪,旁敲侧击猜到这次招亲有些古怪。蒋平到底是爱护自己兄弟,恐白玉堂诸事不知情,才抢了小丫头送吃食的活儿,特意去找他说话。
      “老五,你自己愿意结交的朋友,四哥不多问。”临走时,蒋平只说了两句:“只有一句,做朋友,讲的是以心换心。”
      白玉堂懒懒“嗯”一声,神情中有些玩味之色。
      他不由睇向展昭——
      展昭出生江南,对这吃食自然不陌生,不用问他,慢慢就吃了起来。他从小吃东西就斯文有礼,不像个江湖人,这荸荠生嫩,嚼来冰凉而清脆,似踩雪之声,颇有童趣。白玉堂转头看到展昭这个样子,莫名就想起小时候他俩并肩坐在台阶上抱着小猫崽喝小酒闲谈的旧光景了。
      那时候,展昭十六岁,他自己十五岁,也仿佛是这样,这人小小年纪就有些心事。可白玉堂去逗他,他也能笑得温软随意,好似云淡天高,万事不萦于怀。
      罢了——
      他又不是不知展昭。
      白玉堂心头倏然一软,边吃边开口:“白天在丁家,你问过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丁月华的归宿。”
      展昭想起白天被小丫头打断的闲谈,来了几分兴致。
      “为何?”
      白玉堂哂道:“我不担心,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则,我与她并无交情,担心不上。二则么……唔,白爷给你讲两件趣事儿,你就明白了。”
      “洗耳恭听。”
      “洗一个我瞧瞧?喏,江水都是现成的。”白玉堂立即捏住了话头,指着眼前潮声悠然的江面噎展昭。
      “……”
      展昭默默无言。
      “……秋寒江冷,谢白兄体恤。”
      展昭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真诚无辜。
      “恼什么?”白玉堂才咧嘴一笑:“白爷这是在教你,饭可以随便吃,酒可以随便喝,客气话却不能随便说,万一遇到个较真的呢?”
      展昭很有几分怀疑——
      只是,当展昭转头去看白玉堂的表情,对方那种懒散无聊、率性风流的模样叫他心中隐隐有些顿悟。电光石火,好像有某个念头飞速从头脑中掠过,却不够明明白白。
      弦如此卖力,他却听不出弦外之意。
      “白兄言之有理,多谢赐教。”
      “不谢。”
      白玉堂居然大大方方地应了。他哂道:“陷空岛与丁家世代都是邻居,因此你觉得我跟丁月华早就认识,对吧?”
      展昭点头。
      “我瞧你与丁姑娘说话甚是熟稔,不似初见。”
      白玉堂失笑。
      “展昭,你还不够了解我。白爷实则跟谁说话都一个脾气,管你是世家大小姐,还是在别人家屋檐下躲雨的少年。”
      展昭不由一怔——
      十六岁初遇白玉堂时,白玉堂就不客气地教训他“虚伪、不坦率、没勇气”,白玉堂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下说话,请他喝酒,那时候,他们难道是认识的?
      不,白玉堂一直就是这样纵意所如的脾气。
      “白兄率性放旷,得尽天地风流,展昭佩服。”
      “这话我爱听得很。”白玉堂调侃了一句,继续道:“事实上,我与丁月华只在陷空岛与丁家南北结盟的时候见过一次,没怎么说过话。”
      展昭听得很专注。
      “陷空岛本是卢家的产业,岛上的事情都是大哥大嫂在打理,四哥聪明机灵,就成了大哥的帮手。你曾问过我们干什么,我当时说的自然是玩笑话,不过也差不多。我二哥常说人生各有缘分,因此他性好云游,聚散随喜;三哥憨厚,对生意完全没有兴趣,自言愚笨,没那头脑,事事都听大哥的话便是,他就一心学武,不愿理事。至于我么——”
      “行侠仗义么,我知道的,你已经说过了。”
      展昭忍不住戏谑了一句。
      二人都大笑起来。
      “陷空岛与丁家以杨林渡口为界南北结盟的事儿,之前我也与你提过一些,只是没有细说。早前,芦花荡中大小船只五百余,杂有门派,水匪甚多,常常有水域划分之争,争抢之时,械斗伤人十分严重,官府虽几番整治,终不见效。”
      “所以你们要结盟?”
      白玉堂笑道:“我大哥其实没那等雄心壮志,只要打理好自家岛上的事儿就行了。结盟之说,是丁家先提出来的。”
      展昭想了想这两日在江面上的见闻,灵光一闪。
      “是丁姑娘么?”
      “就是她。”
      白玉堂赞许地看了展昭一眼:“丁月华不知怎么,居然找到了老岛主——就是我大哥的父亲,那时候老岛主已经避世另外的小岛很久了。丁月华提起南北结盟之事,老岛主听了后,觉得此举既能造福水上渔民,又能壮大两家力量,实在很好。只是官府那边,打起交道来恐有些不太便利——”
      “这些事情,丁家来做似乎更方便些?”
      “对,但丁家势力有限,没办法管束整个芦花荡,只能与我们陷空岛联手。此后,丁家与官府周旋,陷空岛则整治江面上的水匪帮派。结盟后,我们卢丁南北两家各管辖江面上二百余船,两边定下规矩,十船设一小头目,百船设一总首领。江面上无论大小事宜,皆由当家人居中调停号令。如此一来,江面上规矩俨然,再无随意械斗之事发生。”
      展昭赞道:“丁姑娘若是男子,又岂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如此谋略胸襟,愧煞世间多少须眉。
      “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可不因为丁月华是女子的缘故。”白玉堂见展昭露出不解的神色,兴致仿佛更高了些,滔滔不绝地道:“结盟一事,丁月华实在很了不起,那年她才十四岁,年纪不大。我在外时,江面上有几个着实难缠的水匪,大多是她自己解决的。我听四哥说了后,心中很有些佩服,才去看了一眼。不过,他们谈下盟约的时候,丁月华倒是很少开口,丁兆兰的话比较多。不知道的,以为丁兆兰就是主事的,可是,两家人都心知肚明,结盟这件事上,丁月华才是当家人。就连这江面的规矩,也大多都她定下的。”
      那日在江面上,丁月华曾说过“在这芦花荡中,我丁月华就是最大的道理”,这话并不是大话,而是实情。
      展昭不禁想:怪道她说那话,神色如此从容,并无一丝骄矜浮夸之气。
      “丁姑娘不喜张扬?”展昭想了想方才白玉堂的话,问道:“你说要给我讲两件趣事儿,这是第一件?”
      “对。”
      白玉堂目光亮了亮,展昭直觉这第二件事他更喜欢。照白玉堂的性子,这第二件事儿肯定更加有趣。
      “别卖关子了。”
      白玉堂见展昭被自己吊起了胃口,很有几分得意:“白爷就是天生出色,若改行做了说书的,也必是最拔尖的那个!展昭,这若是在茶馆说话,现在你该打赏白爷银子了。天底下岂有白听的故事?”
      展昭忍不住一笑。
      “好,白先生,下回请你喝酒。”
      “你欠我一坛陈年女儿红了,不好的酒,白爷可不喝。可记好了,这坛好酒,天涯海角,白爷都是要喝到的。”白玉堂想起了什么,笑不可仰:“还记得么?白天我与你说过,平江陶家为何这次要到丁家来求亲。”
      “卢大嫂说,丁月华曾陪老夫人去过宝月寺一次,陶家很中意她。”
      展昭立即答道。
      白玉堂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再问你,几年前,江湖上有名的那个采花贼花蝴蝶在平江府栽了的事儿,你可听过?”
      展昭惊讶地看着白玉堂。
      这事儿到现在,都颇有几分轰动江湖,当年沸沸扬扬的景象自不必说。展昭身为南侠,岂会没有耳闻?
      花蝴蝶本名花冲,是极有名的一个采花贼。因他喜欢在鬓边簪一朵蝴蝶绢花儿,得了个诨名,就叫“花蝴蝶”。这花冲在名门正派眼中,人人得而诛之,官府也甚恶其人。只恨他最擅药毒,精于暗器,轻功也颇高明,为人更是谨慎狡猾,无论是官府悬赏花红,亦或是江湖侠士为道义主动击杀,都无功而返。
      直到几年前的一个早上,整个平江府都轰动了。
      那日守城的兵士初开城门,早市的农户商贩已俱等在城门下。太阳初升,不多时,就有眼尖的瞧见,那城门最高处吊挂着赤条条一个男子,众人俱骇,赶紧报了官。等衙门里的捕快与仵作带了尸体回府衙一验,才发现那人就是采花贼花冲。
      经仵作查验,花冲生前已叫人用重手法捏碎了全身关节,挑断了筋络,气海穴遭了一掌,内力尽废。不止如此,他还被人喂了分量极重的烈性春药(那春药还是他自己制的),而后被扒光,在平江府城墙最高处挂了一夜,药性冲脑,一番折磨下,命根子已是废了。那时节正值秋深冬初,几下一击,花冲便死了。
      官府查不到是哪个下的手,只道是江湖人士替天行道,还乐得省下一笔花红。遂以江湖械斗为名,草草结案,再发告示,将平江城中的百姓安抚一番。
      “当年花冲的死,难道是丁姑娘所为?”
      展昭有些难以置信。
      白玉堂不禁哂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样?精彩不精彩?有趣不有趣?这坛女儿红请的是不是很值?”
      展昭笑叹。
      “值得狠了——白兄请细说。”
      “那次丁月华陪她伯母一起去宝月寺,花冲恰好就在城中。他盯上了宝月寺中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僧人,软磨硬泡不成,就要霸王硬上弓。合该他要死,那天丁月华正好到了,她在月下散步,瞧见了窗户上的蝴蝶花影,知花冲来了,就顺手管了这桩事儿,也叫花冲自己尝尝他那春药的厉害。”
      “怎么江湖一点关于丁姑娘的传言都无?”
      “丁月华自己没张扬而已。宝月寺本就是丁家出资修缮的,她对小和尚还有活命之恩,宝月寺更不会胡乱传话,怕给她惹麻烦。说起来,丁月华如今二十有一了,换做别家,年纪已是很大,丁老夫人虽然着急她的婚事,却从未真正逼迫过她,外界也没什么难听的传言,这在别的大户人家,也是极难得的,可见她手腕非凡——白爷倒是很欣赏她的作风。”
      白玉堂懒洋洋地笑起来。
      “现在你还觉得丁月华需要别人去担心她的归宿么?似她那样的女子,凡事心中有数,张弛有度,既有城府,还有武艺,岂会真的吃了亏去?”
      展昭大为叹服。
      “我知道的事情,已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展昭——”这时,白玉堂微睨向他,道:“我知你有事情瞒我,你打小就这么不坦率,五爷也非第一次见了。不过,我喜欢对我说实话的朋友。”
      展昭回望着白玉堂,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湛湛。
      “幸好,我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朋友。”
      白玉堂微微一笑。
      潮声悠然,天快亮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