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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秋风起兮动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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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丁家庄回到陷空岛,还需经过水路。
江面上依然很热闹。
“你觉得丁月华性情如何?”白玉堂吹着江风,好兴致地继续与展昭闲谈:“这两日你与她也算打过交道了。”
展昭不惯如此轻易地评价别人,因是白玉堂问,他才想了想,口气很是审慎:“敏锐深沉,甚有决断。”在传言中,以湛卢比武招亲之事,是出自丁老夫人的手笔。可这两日见了丁月华,观其言谈行事,仿佛不是那种会听从长辈摆布的柔顺性情。
“我发现你对丁月华真的很有兴趣。”
“白兄慎言,姑娘家清白名声要紧。”白玉堂说话向来就是这么肆无忌惮,没有顾忌,展昭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与其说,我对丁姑娘有兴趣,不如说,我对八荒名剑的兴趣更大。”
“哎——!”
白玉堂不禁眉头一挑。
展昭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顺着白玉堂的视线眺望——杨林渡口慢慢泊下一艘客舟,那客舟规模甚是壮阔,大桅高六丈,头桅高四丈,正有布帆,偏有利蓬,左右翼张,以便风势,端的是气派。船头站着个渔郎打扮的年轻人,脖子上围着个麻布的驼色围巾,还能显得俊眉修目,神采飞扬,正冲着飞奔而来的陷空岛四当家招手朗笑。
“四哥,我来啦!”
“这是秋水长天一派的船吧?”展昭抬头瞧了瞧那客舟上悬挂的布旗,见旗面上绘绣着一尾长江白鲸,体态壮硕威武,神情却憨态可掬。
长江盟麾下有数个水上门派,各自以不同水产为旗面标识,很是好认。
“彭叔,咱们泊过去。”
“好嘞。”
“我们芦花荡没加入过长江盟,不过跟长江盟一直都有生意往来,双方面子上很是过得去。秋水长天的少帮主孙知鱼从小与我四哥交好,一年之中总要见个几回。这次孙知鱼要来丁家为老夫人贺寿,大约一早就告知了四哥船到渡口的日子。”
展昭见那边渡口孙知鱼与蒋平已然开开心心地抱在了一起又倏然分开,大力拍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的情景,赞了一句。
“四当家亲自来渡口相迎,真是好客重情。”
白玉堂睨了展昭一眼,懒声道:“五当家难道就不好客重情?迎到渡口算甚,你到松江府来,白爷都去城外迎你了,可见诚意。”
展昭眨眨眼,注视着白玉堂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真诚。
按理说,在这样真诚眼神的无声谴责下,城墙似的脸皮也该薄上几分,为自己的瞎说八道而惭愧才是。
“难道白爷没在城外迎你?”
这话可真叫展昭没法反驳——若说五当家看月亮的闲暇时顺便兜头洒了展昭一身桂花也可以叫做迎接的话……
“好客真乃陷空岛一贯作风,白兄盛情,在下铭感五内。”
想想昨晚在陷空岛喝下去的酒,展昭想也不想,立即明智地赞了五当家一句。白玉堂笑吟吟地点头。
“白爷对别人可从没这样好客过。”
“在下真铭感三魂六魄五脏六腑玲珑七窍奇经八脉。”
“这才像话么。”
两句玩笑的功夫,渡口已至。孙知鱼自是认得白玉堂,展昭这人却是头一回见。他瞧着展昭,展昭自也细看他几眼,暗暗赞叹——孙知鱼貌似好女,妙年洁白,轻盈纤瘦,虽不及白玉堂神清骨秀、少年华美之相,亦是十分出众的样貌,只是未免太男生女相,不及白玉堂清俊秀朗。
“四哥,这位大侠好生气派,不知叫啥?”
蒋平示意白玉堂开口,白玉堂懒得说话,以目示意展昭自己寒暄。展昭无言以对,只能转头看孙知鱼,自报家门。
“在下展昭。”
孙知鱼立即紧张兮兮起来。
“久闻南侠剑法一绝——”
展昭有些莫名——这话里意思倒是称赞,只是语气表情有些古怪扭捏,他不由看了白玉堂一眼,目中带着疑惑。
白玉堂偏不作答,笑容却暧昧起来。
蒋平见知道内情的那个完全没有开口解释之意,一头雾水的那个四顾茫然,一双手赶忙把白玉堂与展昭分别扒到两边去。
“白小鲸,别紧张。展兄弟来松江是有事情要办,不与你争,别瞎担心。”
白玉堂这才侧到展昭耳边低笑道:“白小鲸就是孙知鱼,四哥给他取的诨名——孙知鱼打十三岁偶然在江面上见了丁月华一眼,就天天思春。”
“呸,什么思春!”孙知鱼登时不满:“白老五,你老夫子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白玉堂挑眉一笑。
“原来你不想娶丁月华,改明儿我见了她,还须与她分说分说。”
孙知鱼觉得自己一腔痴心遭到了曲解,恼道:“瞎说八道什么!丁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小爷天天做梦都想娶她做娘子!”
“这不就是思春?”
孙知鱼听了,不由若有所思——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的样子?
展昭见状,忍俊不禁。
秋水长天一派的当家人孙小婉以女子之身掌门立派,经历很有些传奇。十九年前,孙小婉丈夫重病卧床,家贫难活,她不得已出门乞讨,在酒楼雅间遇到过路的江湖人施舍五十两银子,谁知被个泼皮无赖躲在一旁瞧见了。
那泼皮晚间就到她家高声污蔑,言道五十两银子是自己所给,为的是求与她春风一度,道她拿了银子却不守信用,该把银子还他。
孙小婉听了又气又急,偏那个在雅间给她银两的江湖人一早就离开了,苦无人为她作证。孙小婉的婆婆与丈夫听信了泼皮的话,羞怒交加,男人二话不说,将五十两银子丢了出去给无赖,当晚就写了休书,言道从今生死不相干。
孙小婉因此无家可归,流落间又遭了另一番磨难,从此性情大变。正因了那场磨难,机缘巧合之下,孙小婉得遇恩师,开始苦学武功,并与之联袂成立秋水长天一派。后来更是与师傅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伦常,结为夫妇。
江湖中女子本就少见,似孙小婉这样的,更是绝无仅有。江湖传言,孙小婉因经历之故,偏激多疑,不想儿子竟如此天真无邪。不过,孙知鱼今年才刚过十七岁,年纪还小,天真浪漫些也是情有可原。
“小孩子只知成天争吵斗嘴,大人才会思春——”
蒋平果真很疼孙知鱼,见自家老五逗那个傻孩子,帮腔笑道:“老五,他比你小,却好歹有个春可以思,你呢?空有好相貌,长这么大,至今意中人都没一个。论起来,你比白小鲸鱼可差远了。”
白玉堂忍不住白眼以加。
“谁要比这个……无聊不无聊。”
展昭这两天已见识到了蒋平与白玉堂这哥俩别致的相处方式,十分习惯,只一笑作罢,并不开口劝和。他心中挂念着丁家的事情,暗忖道:“既然孙知鱼与蒋四当家、白兄私交甚好,想必问一句也无妨。”
他正欲开口,不想白玉堂直接打听起来。
“白小鲸,我刚从丁家出来,可听到丁月华说起,平江陶家的陶望北已先到了,他还带来了纯钧剑。”
“什么?!”
孙知鱼立即没了斗嘴的兴致。
白玉堂问道:“你呢?陶望北带了纯钧,你带了什么?虽说那陶望北功夫似乎是没什么名气,可论剑法,你自己也不怎么样。”以丁月华的小雷霆剑法,就算把陶望北与孙知鱼两个捆在一起,也赢不了她。
蒋平接了一句:“神剑门的陆欢怕是该到了吧。”
展昭只望着孙知鱼。
“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泰阿剑,说服我娘允我参加招亲。”孙知鱼蹲在甲板上,闷闷不乐地抠着甲板:“若早知丁姑娘要比剑招亲,我小时候真该从剑法练起。”
“小孩子话。”蒋平俯身叉腰训道:“你怎知丁姑娘长大后会比剑招亲。还有啊,你认识丁姑娘的时候都已经十三岁了,再练剑也来不及啦!”他想了想,贼兮兮地笑道:“其实,只要别人都打不过丁姑娘,她又中意你,不就好了。我瞧这次几个来招亲的,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哩。”
孙知鱼忽然盯着白玉堂,那视线火辣辣,直叫白玉堂心头一阵恶寒。
“你发什么癔症?”
“白老五,你去丁家做甚?”孙知鱼跳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白五当家:“这次的招亲,你不参加吧?我记得你从小就是练刀的。”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白玉堂只要说一句“参加”,孙知鱼马上就要将他丢到江水中去。
——不过,最后到底谁丢谁下去,恐怕就不是孙知鱼乐见的结果了。
白玉堂神色怡然。
蒋平和展昭全都默契地不说话了——那晚在酒桌上,卢方与韩彰明显就是有意叫白玉堂回来,瞧起来颇中意两家联姻。
“其实白爷的剑法也相当不错啊。”白玉堂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回答。
孙知鱼苦着脸。
展昭立即温文尔雅地开始拆台:“可不巧的很,白兄也缺一把八荒名剑,他不符合丁家招亲的要求。”他的声音含笑,很有几分安抚之意。
孙知鱼于是得意洋洋地叉腰,仰天大笑。
“哈哈哈,天助我也!”
白玉堂根本不理会他那蠢样。
精明如蒋平,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白小鲸,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蒋平笑眯眯地瞧着孙知鱼,先问道:“你知道陆欢带的是哪把剑么?”
孙知鱼顿时就有话要说了。
“这个陆欢倒像是忽然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四哥,你不知道,陆欢原来是京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捕快,根本不是江湖人!没想到他居然是神剑门的弟子。捕快嘛,平日用的是铁尺。这次要用什么剑,全然打听不到。”
“岭南般若庄的沈三七呢?”
“鱼肠剑。”
蒋平等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展昭。
白玉堂眯起眼睛。
“你什么时候又去找了丐帮弟子么?”
孙知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没有多问什么。蒋平却立即明白过来了——南侠一向与丐帮的少帮主交好,想必这个消息是丐帮给展昭的。岭南偏远,江南腹地的门派倒很少派探子到那边去,确实是丐帮的消息更快些。
展昭却只道:“早年曾听丐帮兄弟提及沈三七。”
孙知鱼剑法是不怎么样,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一绝,他见白玉堂神色有些不对,立即乖觉道:“四哥,我奉我娘之命,带了寿礼,现下要送去丁家,回头再去陷空岛找你玩儿,你等着我,咱们改明儿划水去,比谁游得远。”
蒋平与孙知鱼叽叽咕咕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久别的亲热话,就各自散了。
三人一起登上彭叔的船,打道回陷空岛。
这一次回来,船坐了好久,白玉堂显得有些恹恹,许是今日与展昭唠嗑唠太久,这会儿更是话都没了。
蒋平是个缝不住嘴的话唠,不时要与展昭侃些江湖趣闻。
才出渡口没多久,一艘小小的客船与他们擦肩而过。展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船上那人,一时间,连蒋平的话都没听清,习惯性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低声说话。
“看——”
白玉堂状似沉思地瞅着自己肩头的那只手。
蒋平也是个爱热闹的,比白玉堂反应更快地举目去望——
那艘客船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很普通的一个,久居芦花荡的蒋平甚至能叫出那船夫的名字来。
展昭看的当然不是客船,而是船上的客人。
对方也很年少,似乎与孙知鱼年纪相仿,眉目青涩,有些稚气。他穿深青小衫,短打袄子,紧腿窄裤,下摆卷扎于腰间。看形容打扮,有几分像西夏境内的牧民,青、绿也确实是西夏庶民的衣衫颜色。
这都不是最稀罕的。
最有趣的是,那个少年人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宽阔的水面。他坐在船头,膝盖上横着一柄粗褐麻布裹着的剑,只露出剑柄,双手则紧紧地攥住船舷,如临大敌似的盯着水面,正襟危坐,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表情。
蒋平嘿笑一声,想到若是有鱼儿猛地跳将出来,这孩子没准儿就一剑出鞘了,光瞧着就叫人想逗一逗。
“四当家好,五当家好。”
那边的船老大也看见了蒋平与白玉堂,热络地打了声招呼——在这芦花荡里讨生活,别的当家可能不认得,但蒋平这张脸十有八九都认识。
“好。”
那紧张的少年人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展昭与白玉堂就瞧见了一双黝黑的眸子,他用牧野幼兽一样的目光凝视着别人。既单纯,又有自然的野性与灵气,面目太是温雅敦厚,眼神却莫名有点小孩子似的凶巴巴的可爱。
江岸移舟,两艘客船就这样擦过。那少年人也没主动攀谈,只有些好奇地凝视着他们,眸子一动也不动。
蒋平眯着小眼睛,感叹一句:“这是哪家的孩子?真招人疼啊。”
白玉堂顶顶看不上他四哥这样。
“反正不是你家的。”
蒋平反唇相讥:“确实。我家那个小子嚣张跋扈,自来不把天王老子放在眼里,哥哥面前只会顶嘴任性,一点都不招人疼,四爷我真恨不能与别人家的换一换才好——”
这病夫嘴损的,真刻薄,怨不得不长肉呢!
白玉堂怏怏地转头去看展昭,却见展昭依旧睇着那艘远去的客船,神情之专注,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听到。
“难不成那是你家的孩子?”
白玉堂一挑眉。
“嗯?”
展昭心不在焉地应一声。白玉堂似乎有点不满,但展昭并不在意他的玩笑,忽然呢喃道:“那把剑——”
“嗯?”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展昭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