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世间悲欢终须饮 ...

  •   展昭微微抬头,用力地握了握拳。
      白玉堂凝睇着他的侧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众人俱是默不作声,唯有涛声拍岸,江风萧瑟,水波浩渺而清寒。
      明月在天,八月十五过去也没多久,月亮还是银盘也似的圆满。
      “这样的了结,已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多了。”
      展昭与白玉堂同时望向丁月华——她站起来,轻轻一纵,离开亭子顶,转身几步,身影渐渐消失在摇曳的灯火中。
      “安心。”
      老岛主微微摆手。
      展昭大概知道丁月华做甚去了,更加沉默。老岛主刚说了一句“展昭,老朽虽……”,话未说完,却见展昭上前几步,摇了摇头。
      白玉堂打认识展昭那天起,就没见过他打断过别人的话,不禁愣住。
      他从小就那么讲究礼数……
      白玉堂这声叹息还未出口,便见展昭一撩衣袍,站在亭子顶上对老岛主遥遥一跪:“多谢老岛主。”
      既谢他的多管闲事,更谢他的于心不忍。
      若非老岛主多管闲事,展远道可能暴尸荒野;若非老岛主于心不忍,这桩旧事也许永远都不会被人提起。
      老岛主喟然摇头。
      “不必谢我,老朽这一辈子顾虑重重,最怕生事端,只恐陷空岛无法保全。算起来,你爹这桩闲事,老朽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就连如今,这样步步谋算,为巨阙之主找到亲人的亦是三丫头,不是我。”他的面容上露出些和蔼的神情:“三丫头自小胆大心细,性子看起来虽不热络,骨子里却极有侠气。”
      白玉堂边拉起展昭,边问道:“当年丁月华为南北结盟之事找到剑池岛时,她并非第一次来,对么?”
      若到了这时候他还明白不过来,就是傻的了。
      老岛主笑道:“三丫头从小纵意放旷,刚来松江府时,夜里就常独自在芦花荡中放舟游荡,一次偶尔到了这里,与我同看江景,遂结为往年之交。”
      三年后,她在江面见了多次水上械斗,心生厌烦,深恨这些人搅扰了芦花荡的宁静。又一夜,丁月华在江面捡到一个身负重伤的渔民,救治不得,送回尸身时,见那渔民年幼的女儿贫苦无依,痛泪如梭的模样,极是不悦,下定决心要收拾一番江面上的水匪,这才有了后来的卢丁南北结盟之事。
      “老岛主——”白玉堂皱眉道:“巨阙之事,为何不能向我大哥言讲?”难道在伯伯心中,丁月华比他们兄弟能为更高不成?
      “你大哥性子谨慎更甚于我,一向不爱与官府作对,岂会牵扯这些闲事?我也不愿陷空岛生出波澜。”老岛主苦笑:“老头子原本谁都不打算讲,只是三丫头好剑,老头子一时没忍住,酒喝多了,就全对她说了。三丫头见我时日无多,不愿老头子带着遗憾咽气,才执意要帮我谋个了结,亏得她聪□□黠,才能想出如此周折而稳妥的法子。”
      白玉堂没忍住,讥讽了一句。
      “是啊,丁姑娘真是聪□□黠,苦心周折。她分明早就疑心展昭与巨阙有关,在我初次带展昭拜访丁家的时候,她便可以早说明白,偏要如此故弄玄虚。”
      周白川张了张嘴,默默朝亭子下边指了指——
      展昭与白玉堂回头,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你与展昭也从没直接问过我,尽使些不入流的试探法子。”丁月华提气一跃,不知道听到了多久,反唇相讥时语气依旧闲慵轻缓:“我不坦荡,你们也不够大方。我不说你,你也莫要来惹我。”
      说罢,她一伸手——
      “给。”
      展昭接过了剑。
      他抽出巨阙,熟悉而陌生的古剑在他掌中横陈,剑身纹路古朴而繁复,乍见钝而厚重,入手便觉锋利无匹,指尖微痛,天下宝剑万难与其争锋。
      展昭知道,当内力灌注在剑身上时,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古剑会迸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剑气将会如何霜寒四十州。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想象着,他的阿爹哼着常州的童谣,推门回家,将他抱到阶前坐下,抽出巨阙,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讲述那些江湖传说。
      “是我爹的佩剑。”
      周白川探着脑袋瞧,心中将真的巨阙与自己手中的青萍剑比了比,没敢说什么。怨不得丁月华与白玉堂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样两把剑,高下立辨,真正有眼力见识的人,绝无可能将青萍误作巨阙。
      “物归原主。”
      白玉堂剔眉不语。
      展昭还剑入鞘,冲丁月华揖手一拜:“多谢丁姑娘。”
      老岛主看了看他们,目光最终落到了展昭的脸上:“这剑本是你家的,如今原物奉还,老朽也算对得起当年的一面之缘了。只是,巨阙如今还挂在朝廷的通缉榜上,日后你带着它,行走江湖,务必小心。”
      展昭郑重再拜。
      “老岛主与我爹萍水相逢,本无承诺,只为一时不忍,好心葬了我爹,代为保管巨阙多年,如此恩情,展昭没齿不忘,铭感在心。”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有一事,求老岛主告知,我爹葬在何处。”
      “就在黄河沿岸的一株老青檀树下。你既在陷空岛做客,我与你画一张地图,明日叫岛上渔民给你送过去。”
      “多谢老岛主。”
      丁月华走过去,蹲在老岛主的面前,低声道:“从今以后,你再不必挂心此事,为他愧疚不安。”
      她的目光穿透他的脸,直抵过去那些无言的岁月。
      老岛主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瞧见当年那个傲岸自许的小妮子对他言道“生死同一事,岂非都可贺?生辰有生辰礼,别离当有别离贺,这桩心事我定要替你了结”,他那时不敢当这是玩笑话,如今她果然都做到了。
      “丫头,你的招亲怎么办?”
      丁月华道:“怎么办?既是比武,放手打就是了。”她低笑出声:“我丁月华还能怕了谁不成?”
      “若有甚麻烦,尽可找老五帮忙,他功夫比你好些。”
      白玉堂与丁月华同时嗤笑一声,而后彼此看了一眼,各自别过头去。丁月华抬起下巴,轻慢道:“来日试过,再论高低。”
      “奉陪。”
      白玉堂睨了展昭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自己脸上也有几分怏怏之色,登时就没有了与丁月华斗嘴的兴致。
      “回吧。”
      “我能跟你一起走么,展大哥?”
      客船将要泊岸,周白川拉了拉展昭的衣袖。展昭先看了白玉堂一眼,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温声道:“我客居陷空岛,在别人家招待客人,未免太失礼了。再几日就是丁老夫人的寿宴,你不妨继续留在丁家庄,既来了,观礼也好。”
      白玉堂跟着说了一句,语气有些讥诮:“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孩子家家,挑剔什么住的地方。”
      丁月华恰好泊完船,听到这句话,伸了个懒腰。
      “若无事,在庄中多住几日也无妨。”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笑意若有若无。
      周白川失望地松了手,不再与展昭讨价还价,闷闷地低头跟着丁月华跳上岸,往丁家庄的方向去了。
      渡口的彭叔还在等着白玉堂。
      “五当家,咱回岛么?”
      “回吧。”
      下半夜的江风冷得很,偏他俩还坐在船头,不肯进舱。习武之人虽不畏寒,但风吹到眼中,难免干涩,不太舒服。展昭沉默,白玉堂没人陪说话,就微微眯着眼,仿佛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不是。
      夜半客船,欸乃作声,归不去渡口。
      “到了,五当家。”
      “辛苦。”
      彭叔将船靠岸,留下两人,赶紧回家去躲媳妇儿怀抱了。这么冷的天,合该喝两杯烫烫的陈酒,在热热的被窝中一夜好眠。
      江岸边,那块孩童般的石头依然兀立在那儿,十几年不变。
      白玉堂停下了脚步。
      “我有酒,请你喝,要么?”他忽然说话。
      展昭低声轻哂,声音沙哑涩然:“白兄虽然依旧风流有趣、翩翩年少,只是在下与你已非初识,似乎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开心地喝酒以庆相识了。”
      “好。”
      白玉堂的声音温和得不像他自己,他道:“展昭,若有一日,你想喝酒了,天南地北,一醉方休,五爷都奉陪。”
      “多谢——”
      听到那脚步声走远,展昭哑然片刻,才慢慢坐到石头下。巨阙横在他的膝上,沉重而冰寒。展昭将这把久未谋面的名剑出鞘几寸,剑光如水,月光下,寒意如凝,照在眼中,又似乎变得滚烫起来。
      ……
      白玉堂走到十几丈开外,忽然停下。
      江岸石头边,无声无息。
      陷空岛的五当家抬起了头,凝睇着头顶上的银河星汉。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潮声依旧寂寞。
      白玉堂不由想——
      星子这么亮,倘若坠下,只恐要化为人间愁闷的泪水。他想了想,便觉得,星星还是挂在天空中更美些。
      翌日,白展受邀前往丁家观看比武。
      “你去么?”
      “嗯。”
      离岛登船时,远远跑来个白白胖胖的小厮,声声高喊着“五爷”。白玉堂与展昭一齐回头,那人展昭倒也认得了。
      “白福。”
      “哎!两位爷留步。”
      “什么事?”
      “大夫人临来想起事儿,有话嘱咐五爷。”白福先对展昭躬了一下身子,才灵巧道:“大夫人说,爷儿们到丁家庄做客,过午时,丁家想必要留饭。往常也罢了,在哪儿吃不计较,只是今日岛上晌午有客到,五爷可早些回来。”
      白玉堂点头:“告诉大嫂,我知道了,我会带展昭回来的。”
      展昭不由看了白玉堂一眼。
      白福甚是机灵,立即对展昭笑道:“大夫人说,展爷与丁家两位爷有旧,恐丁家那边盛情难却。若不好拒,展爷自便,不要为难。大夫人还说,不过展爷与我家五爷连日来都形影不离的,至好呢,是二人去二人回。”
      展昭暗赞卢夫人细心:“多谢大夫人。”
      白玉堂低哼一声,懒洋洋地笑道:“大夫人说,大夫人说,大夫人还说……当真是啰唣,我大嫂必是一气说完,偏你个小鹦鹉,学人舌都不像。说完了么?”
      白福立即嬉笑道:“没啦,二位爷好走。”
      说罢一路小跑着去了。
      展昭不禁摇头淡笑。
      秋阳照在丁家的亭台水榭边。茉莉早凋,梅花未开,丁家院子旁的花也少栽,这个时节,倒见满目苍松葱郁,甚是雅致。那葱郁中一抹灰蓝身影,在剑网中挥洒自如,仿佛分花拂柳,又似推窗撵月,既有武的英气,亦有舞的优美。
      白玉堂却看得兴致缺缺——
      陶望北与丁月华的剑法差距实在太大,这样的比武,更像是丁月华给陶望北喂招。若是孙知鱼那样不精于剑法之人倒可以瞧个热闹——当然,那孩子只肯瞧美人脸不爱瞧热闹——在白展这般的高手眼中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意儿。更何况,既是招亲,约定俗成,比剑便不可大动内力,以见招拆招为主,只消一方剑术不够精妙,就没甚看头。
      眼前陶望北的剑招渐渐滞涩起来,白玉堂不禁摇头。
      “你觉得陶望北还能接几招?”
      展昭只安坐在一旁,与白玉堂观礼。听他问起,方在他耳边低道:“丁姑娘再让,也不过十招。可是,再让就太露痕迹了。这剑不适合陶兄的性子,若今日来的是陶望北的妹子陶鲜竹,或可与丁姑娘一战。”
      白玉堂立即道:“你见过陶鲜竹?”
      这江湖上有名有姓有来头的女子拢共就那么几位,陶鲜竹算是很有名气的一个。她虽出身杏林世家,却自诩是个庸医,只敢给人瞧些女子之症,学剑反而颇有几分奇才。只是性子懒散,爱吃爱玩,就是不爱下苦功练武。饶是如此,她的剑法已有大成——若非如此,就凭陶鲜竹行走江湖时能动手绝不动嘴、能打人绝不骂架的脾气,陶家也难保她次次平安。
      展昭难得笑了笑。
      “早年浪迹时见过一次,陶姑娘率真得很。”
      白玉堂本就对陶丁比武没多大兴趣,见展昭笑了,有心引他多说几句,便问道:“噢?怎么个率真法?”
      展昭哂道:“那年见她是在鄂州城的一个巷口。鄂州以漕帮为主,水上帮派林立,实话说,械斗比你们芦花荡要厉害许多。那一年,有两个帮派聚众在街上吵嚷争斗,一路撞翻了三鲜豆皮、四季美汤包、牛肉米粉、糯米鸡翅的摊子。陶姑娘当时正从街头吃到巷尾,就下剩这四家摊子的吃食没尝过了……”
      白玉堂想起江湖上的传言,嘴角微微翘起。
      “她动手了?”
      “这种时候,陶姑娘一向信奉若能动手别废话的道理——那些摊子谋生不易,江湖人最忌讳以武欺凌弱小,挨揍也不冤枉。”
      “她是担心摊子砸了买不到吃的吧?”
      展昭干咳一声:“那些小贩为了感激她,让她白吃了一圈。”
      白玉堂低笑一声。
      就在他们喁喁私语的时候,那边果然停下了。陶望北低头瞧着被丁月华一剑割断的半幅方巾,有些失落。
      丁月华似乎对陶望北很客气,一改常态:“陶大哥,承让。”
      陶望北惭愧道:“丁姑娘羞煞小子。”
      丁兆蕙忙打圆场:“陶大哥这话言重。丁家与陶家本就是世交,我娘与陶伯母乃金兰之交,陶大哥与妹子便也有手足之谊。自家人切磋,不过点到为止罢了,说什么羞煞,这话倒叫妹妹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对丁月华使了个眼色。
      丁月华淡淡一笑:“二哥说的是。”
      一旁观剑的丁老夫人难掩失望之色——想必她同陶望北的母亲一样,对这桩婚事很是中意,只可惜女儿不上心。
      丁老夫人目露怜爱之色。
      “贤侄此来为我贺寿,与小女不过比武嬉戏,你们江湖人切磋时有长短,一时胜败不必放在心上。”丁老夫人冲丁月华招了招手,见她到了近前,取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女儿鬓边的薄汗,随即目露倦色。
      “你和哥哥们替母亲好生招待客人,莫要失了礼数。”
      “伯母安心。”
      婢女赶紧上前扶了老夫人去内堂歇息。众人说着闲话时,白玉堂不曾开口。转头时,他隐隐瞧见,丁老夫人在九曲回廊后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展昭的身影。
      白玉堂微微皱眉。
      “晌午了,五弟与展兄留下了用饭吧?”丁兆兰到底稳重些,见丁兆蕙一心与陶望北周旋,便笑道:“愚兄已备下了酒宴。”
      展昭只望向白玉堂。
      “不过几步路,回岛就是。”白玉堂对丁兆兰倒不讲究,随意道:“按理说,在哪儿用饭不过小事,丁大哥既开口了,我推辞倒有些失礼。只是,一来丁大哥要招待陶先生这些客人,二来今日我们岛中也有客,临来时大嫂吩咐,午饭须回,就不叨扰了。”
      “那展兄呢?”
      展昭含蓄一笑。
      “自然是与我同来同去了。”白玉堂哂道:“若我自己回去,却把他丢下了,大嫂就要怪责我,好好一个贵客,出了陷空岛我就能带丢了,往后可再不敢叫我招待贵客了。”
      这句他学的闵秀秀口吻,泼辣爽利,有她往日八分巾帼风采。
      丁兆兰与卢方夫妇也是熟的,展昭与陷空岛诸位同桌吃了几天饭,更不陌生,见白玉堂神色口吻惟妙惟肖,不由都笑起来。
      丁兆蕙回头一望。
      “哥?”
      “无事——我就来。”丁兆兰安抚了丁兆蕙,便道:“五弟既有事,这顿饭来日再吃不迟。家中有客,我不便相送,还请展兄见谅。”
      展昭摇头:“丁大哥客气。”
      白玉堂温声道:“你我多年邻居,丁大哥不必如此。”
      展昭见惯白玉堂肆意随性的模样,他对丁兆蕙与丁月华皆是如此。没想到白玉堂今日与丁兆兰言谈温文,倒叫展昭有些异样心情——
      没人永远是他人臆想中的模样,传言到底是传言,几分实几分虚。
      “不知今日来的是谁。”
      展昭端坐在船头,听了这话,不由回头望向白玉堂,好奇问道:“你也不知么?卢大嫂没与你说过?”
      白玉堂失笑:“来时你没听白福讲?大嫂是临了才想起来的。”他想了想,道:“大约我也是认识的,否则大嫂不会特意把我从丁家叫回来。”
      他微睨一眼展昭,见对方点头后重又坐正闲看江景,嘴角慢慢翘起。
      二人去二人回?
      展昭在陷空岛倒是很讨人喜欢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