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森 子夜百草集》澹容

8、第 8 章

　　从前还在本宅时，祖父都会在雨天考查非明的功课。
　　一篇古文，一首诗词，回答的好了，祖父便放他一天假，让他在这座至少有百年历史的老宅里任意游荡。
　　那是座寂寞幽深的宅院，所有的陈设器物，包括上下仆佣，都带着古老陈旧的气息，就像阮氏这个矜持的清贵氏族。钟鸣鼎食，翰墨诗书之家，不外如是。
　　他是长房嫡孙，正儿八经的小少爷，祖父最疼爱的幺孙。
　　府里后花园，满满种的是苕牡丹。
　　花开时节，千层万瓣，重重叠叠，绚丽多彩如流动的火焰。苕牡丹花瓣脆弱，遇风即散，青石板上每天都堆积厚厚一层，像极了织锦，华美而灿烂。
　　非明喜欢踩踏那些落花，看着鲜艳的花汁缓慢流淌，与初春的雨水汇聚成小小溪流。拨弄绽放在雨季的花儿，一朵一朵，滴落晶莹的露水，轻轻一拨，雨打花瓣的轻快悠长，那从花瓣中滑落的水珠，仿佛美人楚楚可怜的眼泪，娇弱不堪。
　　非明兴致勃勃地玩弄玩弄花园里的苕牡丹，那是他少年时代最大的乐趣。
　　然而不管他每日糟蹋了多少花儿，第二天总会盛开更多的花儿，不胜其烦。
　　它的花期如此漫长，从初春到盛夏，夏天之后继续开放，直到霜降以后才会逐渐凋零。非明无所事事，称不上快乐也不能说满足的童年就在他揪下的花瓣翻飞中一天天溜走。

　　三位兄长相继出仕之后，家中长辈把目光转移到小儿子身上。
　　在书房里，父亲代替祖父，道出了家族的意愿：进宫。
　　十六岁的非明折腾完一轮苕牡丹回来，手中还攥了朵可怜的花儿，他使劲地掐手心，直到掐出满手甜腻的花汁。瞅瞅染得红红白白的手掌，非明连叹气都缺少力气。不就是进宫么？
　　非明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笑起来也色如春花。从小娇生惯养，看着娇娇弱弱，心思清楚得很。为什么不呢，阮氏一族生来都是要侍奉君王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不是天子的奴婢？他斗鸡走狗，遛马观花，坐享这十六载富贵荣华，也是到了回报的时候。

　　只是，宫里没有苕牡丹。
　　长秋宫多种菊花。纯紫如墨，卷曲如波浪的一帘幽梦，结花频繁的汴梁绿翠，紫幢，松针，破金等等。尤其景春殿先前的贵人，也是如今的庄贵侍，给非明留下来一院子的千龄万叶。
　　千龄万叶菊曾在宫廷风靡一时。深秋时节，将素净的花朵绾着鬓边裙角，秋风吹拂，花瓣次第坠落，一片一片，坚持十多日才会彻底凋零。自有一番素鸦高髻，飘逸如仙的尘外姿态。
　　庄贵侍还是修仪身份时，常常在此举办赏花会，邀请东六宫妃嫔参与，胜者得千龄万叶一枝，当时东六宫上下无不以此为荣，人人趋之若鹜。
　　这早已是前些年的旧闻。如今的庄贵侍在东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明打算把千龄万叶铲除，换上别的，哪怕牡丹芍药都行。念头一动，遭到上下人极力劝阻。说来说去，无非是不能拂了庄贵侍面子。非明只能悻悻罢手。并不单单为了维护庄贵侍，非明倒也说不出自己的真正动机，庄贵侍的畅安宫多有海棠茉莉，庄贵侍看起来也没特别偏爱千龄万叶的样子。非明隐隐觉得。
　　千龄万叶并不适合你。庄贵侍曾和非明坐在景春殿凉亭观赏过澹澹秋景，菊花开的正好，一片灿烂的明黄。如何引出这番话非明已经不太清楚，庄贵侍当时的表情几分惆怅，几分无奈，还有……悲凉。
　　非明如何回答的也忘记了。他刚从大选脱颖而出，晋封顺华，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十六岁的非明以庄贵侍为目标。然而几番经历过来，非明的宏图逐渐淡去。
　　上官庄贵侍，其父曾任先帝太子太傅，其兄长是当朝丞相，两位嫡亲姐妹均为亲王正妃，权势煊赫，无人可比。君主而言，一位伴读出身，又无子嗣牵绊的妃子，显然是权衡朝局的高明手腕。而且庄贵侍谦恭守礼，温和冲淡，大选更迭，君主宠爱过的不知凡几，东六宫这些年却无一人可以越过庄贵侍去的。
　　非明彻底看清楚，君主根本不打算让东六宫再多一位贵侍级的妃嫔。那么他能做的，无非取悦君主铲除异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