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来》王美雪

6、第一场雪（2）

　　3.
　　袁初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她躺在白子玉的小床垫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她记得昨晚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至于是怎么到床上的，完全想不起来。不远处的地板上铺着毯子，估计小白昨晚把床让给她，自己就睡在这。
　　凳子上叠放着整齐干净的白毛衣和白布裤，是白子玉准备好给她穿的，总不能让她大白天穿个浴袍出去。所以说这个小白不近人情的时候不近人情，但该细心的时候还是很细心。
　　她换好衣服，蹑手蹑脚走下楼，不想却迎面撞见小钱。
　　小钱张大嘴一脸震惊看着她，见到她身上穿着白子玉的衣服，更是惊得下巴几乎掉地上：“你，你你你……”
　　“我什么我，好好说话。”
　　“你把小白睡啦？”
　　“神经病吧你！”初雪敲打小钱的头：“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龌龊事啊，猥琐！”
　　小钱揉揉头：“那你干嘛穿着他的衣服？还在这里过夜？”
　　“特殊情况，江湖救急，无需跟你解释，不过今天的事你谁也别说啊，免得多生是非。”
　　小钱点点头：“知道了。”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将信将疑。
　　“让你买的东西呢？”
　　小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全新的苹果6s银色手机：“给，系统都装好了。”
　　白子玉正在柜台前为新一天的工作做准备，初雪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你一个人在云城，总不好连个手机都没有，没能请你吃饭是我失约，这部手机就当老板娘送你的礼物，谢谢你给我当模特。”
　　白子玉接过手机，初雪接着说：“这样你联络家人什么的都方便点……”
　　“你号码多少？”
　　“呃？”
　　白子玉直接把手机塞给她：“自己输。”
　　她下意识地依言行事，小白拿到手机第一件事问她要号码，这她倒没反应过来。
　　小钱在旁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两人，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俩清白我才不信”。初雪也懒得跟他解释，输完号码之后拉着小钱陪她回家——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不过得拉个人陪自己壮壮胆。
　　预料中面面相觑的场面并没有发生，丁琛已经离开，肉肉趴在毯子上睡觉，手机里有三十几条微信，还有几通未接来电，大部分都是工作上的，还有冯菁一大早发来的语音留言，大意是昨晚酩酊大醉之后痛定思痛，越好吃的肉越难到嘴，好久没遇到这么棘手的对手了，决心和小白杠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过她这次不会这么激进，会假意退却曲线救国，小白这种尤物，急不得，要慢慢调教……
　　袁初雪真是无言以对，这厮简直死皮赖脸不见棺材不掉泪，白子玉看着沉默温吞，其实比谁都冷静决绝，才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初出茅庐好糊弄的愣头青呢，冯菁就等着再次吃闭门羹吧。
　　初雪打开丁琛的对话框，里面是他的致歉讯息，话不多，却诚恳：“昨晚是我不对，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答应过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的，但是我没做到，你能原谅我吗？”
　　丁琛微信头像是初雪在草地上奔跑的背影，那还是夏天他们一起遛肉肉的时候拍的。
　　其实感情的事情哪有分对错？无非是谁爱谁更多一点，爱得更深的那个，步步错，凡事先低头，从一开始就注定处于下风，没办法，谁叫他在乎。
　　袁初雪放小钱回家，换回自己的衣服，准备带肉肉去散步。白子玉那身衣服上残留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是他身上的味道。她本来想直接扔进洗衣机洗完还他的，但仔细一看标签产地和成分，却发现不是高仿，是正品名牌，初雪平时帮艺人模特拍照也不少，都会问品牌租借衣服，这种质感一上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这个白子玉，不愿意花两三千租房，却愿意花上万块买名牌？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初雪把他的衣服叠好放在洗衣篮里，打算和自己的丝质睡衣一起送干洗。
　　肉肉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不太愿意出门，好不容易把它拉到室外，它敷衍着尿了几滴，竟然是浑浊的血尿！
　　初雪第一次养狗毫无经验，吓得手足无措，肉肉瘫倒在草地上，她又抱不动，这时白子玉来电，初雪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慌慌张张把情况说明白，白子玉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一把抱起肉肉就往最近的宠物医院跑。
　　兽医诊断为急性肾炎，原因是憋尿过多导致肾功能异常，正在给它注射葡萄糖以调节排尿。
　　看着肉肉躺在急诊箱里病恹恹的样子，初雪感到很心疼，回头却见白子玉正盯着她，眼神冰冷犹如秋风扫落叶。
　　“你一天给它上几次厕所？”
　　初雪有点心虚，声音弱弱的：“两次。”
　　“你给我老实回答。”
　　她只得老实坦白：“有时候忘了就，就一次。”
　　白子玉深吸一口气似在压抑怒火：“阿拉斯加是大型犬，正常的成年犬平均一天应该上两到三次厕所，有时候喝水多了甚至应该上四次——如果你照顾不好它干嘛要养它？你这是在害它！”
　　白子玉从没用这么恶劣的语气对她说话，袁初雪忍不住反驳：“你干嘛这么凶啊！我之前不知道嘛。”
　　“我把你关起来，一天只让你上一次厕所，你试试？没有常识就不要养狗！”
　　白子玉的样子真的挺生气，初雪本来还想顶嘴，但她现在渐渐摸清楚小白的脾气，这哥们其实不好惹，又想到一会可能还要劳烦他把狗抱回去，而且他骂得确实也没错，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白也曾因为初雪没看好狗差点发生意外而对她横眉怒视过，看来他还是个爱狗之人。
　　两个人等到下午，医生说幸好发现得及时，情况不算严重，已经把尿排出，可以领回家，但明后天还得按时来打针观察，又开了处方狗粮和药，叮嘱这几天必须对它多加观察，保证排尿正常。
　　白子玉一路抱着肉肉回家，初雪拎着大包小包的药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他手长腿长，步子又快，初雪跟得很狼狈，心里骂骂咧咧怨他一点也不迁就女性。
　　两人一狗回到家，初雪累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白子玉给肉肉换水换狗粮，又给它擦身，喂它吃药，小家伙倒也听话，乖乖配合。
　　他忙活完了，过来踢踢初雪的脚：“有吃的么？”
　　两个人只中午在医院分食了一个面包，确实饿了，但初雪非常不满意小白的态度，自己怎么说也算长辈，用脚踢自己当打招呼算怎么回事？
　　“小白同志，我首先对你再度英勇救狗的行为表示赞赏，但有没有人教过你，对待长辈要有礼貌，尤其是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起码得说个请字。”
　　白子玉以手支颌，一脸悠闲：“噢，那要么你明天自己送它去医院？或者让你那个未婚夫先生代为效劳？”
　　真是直中要害，初雪正打算躲丁琛两天等尴尬淡化，而且丁琛对狗毛有点过敏，其实不太喜欢狗，让他照料肉肉实属下策。
　　就知道这小子不好惹，她只得忿忿地站起来：“等着！”
　　冰箱里还有一颗大白菜，初雪把白菜切片，和面条年糕鸡蛋煮在一起，又放了辣酱和糖盐调味，另外做了一碗紫菜虾皮汤，切了一小碟酱瓜。
　　等她端着饭出来，见白子玉正在看柜子上的照片。
　　那些都是她从小到大最珍贵的照片：第一次学走路；幼儿园穿着红裙子参加文娱表演；小学时候跟妈妈去春游，两个人坐在旋转木马上；初晖刚出生，已经是中学生的初雪穿着校服抱着弟弟站在自家花园里；穿着学士服的大学毕业照；再就是从中学起各个阶段和冯菁的合影。
　　有一张照片放在正中间，那是唯一一张一家四口的合影，在游乐场门口拍的，四个人笑得像花儿一样，真正的天伦之乐。
　　白子玉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小阿拉斯加在草地上嗅花：“这是肉肉小时候吗？”
　　“不是，那是以前我爸捡回来养的，也叫肉肉，后来我爸不在了，它就每天到处找，有一天走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她明明不会养狗，却养了一只一摸一样的，也起名肉肉，不是为了图好玩，是为了缅怀以前那段美好的时光。
　　初雪问：“你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他想问又有点不好意思：“你爸爸……怎么了？”
　　她倒是答得很平静：“我爸是个山痴，已经登顶了世界六大峰，打算在五十岁之前征服最后一座，乔戈里峰，也就是被登山界称为‘地狱之巅’的K2峰，登顶过程中发生了山难，最终没能回来。”
　　征服雄伟冰川是极致的运动，不光是对毅力和体力的考验，也是一场赌博，登顶的快感纵然无可比拟，但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危险，稍一不慎，便是连命也丢掉的事。人跟山斗，跟天斗，登山者一旦决定踏上这条路，心里就做好了万一回不来的准备，输，也输得心服口服，毕竟这场人和自然之间的博弈，是你自己选的。
　　初雪往白子玉的碗里加葱花，自己那碗一点没加：“今年春节后我去郊区拍片，看到一条小奶狗蜷缩在垃圾堆里，冷得发抖，它和我们家以前走丢那条狗真像啊，简直以为是肉肉又回来了，我就把它抱回家了。”她招呼白子玉：“快趁热吃。”
　　他接过筷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念旧的人。”
　　“所有平凡无奇的东西，只要有了回忆，就变得迷人起来。”
　　“为什么？”
　　“因为有故事啊。”
　　白子玉点点头，若有所思。
　　初雪往他碗里夹鸡蛋：“你有没有发现，那些照片有很多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就是以前的云城游乐场，那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也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家以外最喜欢的地方，可惜现在废弃了，很快要拆掉盖别的楼房，想去都没得去了。”
　　白子玉喝一口汤：“既然这么好，干嘛要拆掉？”
　　“因为它已经过时啦，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更新换代，花无百日红，就好像偶像明星，再红极一时，也有被新人取代的一天。”
　　他摇摇头，似乎很难理解：“这个世界真奇怪。”
　　初雪觉得好笑：“说得你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似的。”
　　白子玉皱起了眉头，表情有点痛苦。
　　初雪紧张：“怎么了？”
　　“你的面，太咸了。”

　　本来呢，让白子玉帮忙照顾肉肉，初雪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可几天下来，她深深地产生了危机感——肉肉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对小白言听计从，好像白子玉才是它的正牌主人。
　　吃药的时候初雪一喊它，它直接躲到角落里装死，非得等白子玉来了才肯乖乖吃药；又不肯多喝水，但白子玉只要拿着碗喂它，就听话喝完；初雪一个人遛它，它尿完之后意思意思走几步就想回家，又不是柴犬，怎么这么懒？但只要小白在，简直可以徒步环城的节奏，它这哪里是犯懒，分明是想节约实力好在白子玉面前表现。
　　谁说狗不嫌家贫的？这年头连狗都这么势利眼，有奶便是娘，白子玉不就抱它去了几次医院，喂它吃了几次饭吗？它就认贼作父了？
　　她感觉主权遭到威胁，看着一旁正毫无节操努力往白子玉怀里钻的肉肉，踢它屁股一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肉肉抬头冲她叫了一声，以示抗议，白子玉摸摸它的头：“乖，别和她一般见识。”
　　小家伙立马乖巧地趴在他脚下摇尾乞怜，一脸谄媚。
　　初雪啧啧称奇：“小白你给狗下了降头吗？它怎么这么听你话？”
　　“弃暗投明，明智之举。”
　　她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后脑勺，这恬不知耻的一人一狗，相识没多久就亲得跟一家人似的，仿佛自己才是多余的存在。
　　这段时间丁琛忙着升职的事，初雪不用陪他，倒是白子玉几乎每天往初雪家跑，肉肉的病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好得差不多了，他有时候也会过来蹭个饭，帮忙干点活，观摩初雪如何在暗房洗照片什么的。
　　他最感兴趣的是她私藏的那些经典爱情影碟，从《乱世佳人》到《廊桥遗梦》，从《罗马假期》到《卡萨布兰卡》，从《情书》到《铁达尼号》，从《重庆森林》到《甜蜜蜜》，他全看了个遍。他看戏里的人生离死别，魂牵梦萦，半世纠葛，觉得既然这么辛苦就不要谈恋爱了。初雪就告诉他，等有一天你为一个女孩掉眼泪，你就明白了。
　　有时候初雪也会做些简餐，她一个人住，简单的料理多少会些，但白子玉嫌弃她的手艺，她就让小白自己做，白子玉似乎从没做过饭，只能照着她的样子学，做出来的饭菜竟然很好吃，之后只要他在，厨房重地就归他所有。白子玉的学习能力真不是盖的，任何菜式只要在网上简单看过做法，就能炮制出来，而且手艺一天比一天好，初雪在想不如把“冰雪缘”扩张成饭馆，小白掌厨，味道又好又能用色相招徕女顾客。以他的天分再这么发展下去，恐怕厨艺有一天会超过丁琛。
　　对于白子玉的频繁串门，初雪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是朋友间的正常往来，但有一天丁琛抽空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干洗店送回来的换洗衣物里有白子玉那套男装。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初雪跟他解释，但他好像全然没听进去，只是默默抽烟生闷气，抽完一言不发就走了。也不能怪丁琛小气，这种情况，确实很难让人不在意。
　　这段小插曲的发生，让初雪开始反思这段时间是不是和小白走得太近，虽然清清白白，但瓜田李下，难免惹人非议，自己又是已经订婚的人，为免丁琛多想，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初雪打电话告诉小白肉肉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麻烦他来回跑，白子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在小白眼里，她这种行为无异于卸磨杀驴，初雪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单独请他吃一顿饭，当是谢谢他照顾肉肉，可是上次答应请客最后不也放了鸽子、把他卖给了冯菁？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自己呢？
　　之后白子玉没有再来，肉肉明显提不起兴致，连饭量都变小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它影响，初雪的心情也有点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