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来》王美雪

2、提早到来的冬天（2）

　　4.
　　翌日，气温降到8度，大街上、社交网络上、电视报纸上，人人都在议论这场奇异的寒流，冷空气来历不明，像是突然而至，连气象专家也从未见过这种现象，称是百年不遇的气象奇观。
　　袁初雪已经把冬天的羊绒大衣翻出来穿上了，她上午去学校给初晖送棉被，初晖不在，手机也没人接，她就把被子衣物等交给了同寝室的同学，顺道在学校门口吃了个饭，下午如约去“冰雪缘”见冯菁。
　　“冰雪缘”是她俩高中校门口的冰店，以前念书时，初雪和冯菁放学后喜欢去那里吃冰聊天做功课，毕业工作之后这里也是两人的一个据点，她们的“老地方”。后来冰店老板要回老家，打算把店盘出去，两个人那时候都赚了点钱，有些积蓄，又对这个店有感情，就接手买了下来。
　　路过商场的时候，某大牌橱窗展示着秋冬季新款男装，橱窗中的模特一身白毛衣白布裤，光脚站在丝绒地毯上，禁欲又高雅，初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相对丁琛那种一丝不苟的穿衣风格，她其实更喜欢男孩做这种简洁的装扮。
　　她一进“冰雪缘”，就见冯菁和肉肉在吵架，一人一狗各据一边，冯菁拉着狗绳想把它拽过来，肉肉脖子撑得直直的整个身子往后仰，一脸抗拒不肯过去，嘴里还汪汪叫以示抗议。半岁的男阿拉斯加个头已经挺大，冯菁穿着短裙蹲在地上拽不动它，样子特别狼狈，她对狗怒喝：“你给我过来！”
　　肉肉抗议：“汪！”
　　“你还敢顶嘴！”
　　初雪哭笑不得：“冯菁你够了，你竟然跟狗吵架。”
　　冯菁面目狰狞：“你等着，先收拾完它一会就轮到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大一小两只白眼狼！”
　　肉肉突然撤力跑向初雪，冯菁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初雪抱起肉肉：“这个怪阿姨有没有虐待你？”
　　冯菁投诉：“它虐待我还差不多！我这条Chanel的裙子被它咬脱线了，今天穿出门才发现，好几万呐！打死它都不嫌多！”
　　冯菁指着桃粉色洋装连衣裙的裙摆，那里果然破了一个口，但初雪的注意力却在她那光溜溜的腿上：“寒流来袭还光腿穿短裙，你不冷吗？”
　　冯菁摆出一个风骚的pose：“时髦人不知道什么叫冷。”
　　“我看你是发骚，病了别喊我来照顾你。”
　　“别扯开话题，第一件事，你接受丁琛求婚了？”
　　初雪点点头：“你从哪知道的？”
　　“小钱的朋友圈，怎么，我不问你你还不打算让我知道了？”
　　“这个小钱，事无巨细都往朋友圈发，巴不得把每天吃几顿饭都发上去，以后要有什么秘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袁初雪！这不是重点！”冯菁一屁股坐在沙发卡座上：“现在的重点是你的求婚仪式连小钱都去参加了，而我，身为你多年来最好的死党、闺蜜，竟然完全蒙在鼓里，你是要造反吗？”
　　她挨着冯菁坐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之前谁都没走漏风声，瞒得可严实了，我当时都懵了，手机又没电，就忘了通知你。”
　　虽然冯菁和丁琛一个是闺蜜一个是男朋友，两个都是初雪至亲的人，也曾是同一个中学的校友，但两人关系一直都一般，要不是因为初雪，这两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成为朋友。
　　冯菁的表情转为和缓：“好吧，原谅你了，我之前几天为了赶案子一直加班到通宵，就算通知我了我可能也没时间去。”她扶着初雪的肩，难得的一脸认真：“从昨晚到现在你可能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不过还是要再恭喜你一次，袁初雪，你终于嫁得出了。”
　　“谢谢。”待嫁新娘的表情淡淡的。
　　“怎么，你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嘛。”
　　“说不上什么感觉，现在一想到要嫁人，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冯菁盯着她：“喂，你想清楚了吗？”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姐妹，你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虽然对有些人来说，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但你是这种人吗？”
　　初雪叹口气，说到感情问题，冯菁确实可以说是最了解她的人。她和冯菁算是发小，两人中学的时候是同班同学，后来考上同一个大学，不过在不同系，一个学摄影，一个念传媒。在初雪刚刚从言情小说入手开始理解爱情的年龄，冯菁已经交上校外的男朋友。这姐们从中学起男伴就换个不停，各种类型各种年龄都有，和初雪等待真爱的心态不同，她的爱情理念就是：抱着环游世界的心态谈恋爱，势要把世上的好风景全看光，在一棵树上吊死那简直是傻叉！她到现在三十了依然单身，也没有要成家的打算，继续游戏人间，潇洒到完全罔顾任何世俗看法，火树银花一女子。
　　两个女孩性格一冷一热，气质一个清冷一个火辣，看似南辕北辙，却能互补，这么多年来见证了彼此的成长，见证了对方一路在感情上摸爬滚打，可以说是比家人还要了解自己的存在。所以在袁初雪的感情问题上，冯菁确实是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
　　冯菁往咖啡里加奶精搅拌：“别怪我没提醒你，要为了自己结婚，不要为了任何人结婚，父母把我们生出来辛辛苦苦拉扯大，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活到现在，还把自己收拾得这么讲究，不是为了来将就任何人的。”
　　初雪就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冯菁，有时候我真的特别羡慕你，真的。”
　　“因为我美？”
　　“不是。”
　　“滚。”
　　“你从小就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不管别人怎么看就要去办的人，永远最忠于自己，你无论到了什么年龄，永远斗志昂扬，永远活力四射，在这一点上，你真的太有勇气了。”
　　冯菁剜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在拐着弯说，我无论到了什么年龄都是个傻叉。”
　　“你硬要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
　　冯菁拿叉子戳她，她挡搁，两个三十岁的女人跟高中生似的玩着幼稚的游戏。其实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都有未泯的童心，只不过人们会故意伪装，只为了怕听到别人说“哎哟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仿佛“跟小孩子似的”是多么羞耻的事情。
　　初雪正色对冯菁阐述自己关于结婚的看法：“我没你这么勇敢，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人哪怕你不是真的爱，却是你人生到此为止的最佳选择，如果放弃，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丁琛就是那个人。”
　　“所以你要为了到此为止的最佳选择，放弃可能遇到的至爱吗？”
　　初雪苦笑：“可能遇到，那就有可能遇不到，冯菁，你这辈子有过最爱的人吗？”
　　冯菁眼中好像有一丝淡淡的幽怨：“有过。”
　　“谁？从实招来！”初雪捏着她的手，男朋友多到车载的冯菁，可从来没听她说起爱上过任何人。
　　冯菁扳起手指认真数了数，嬉皮笑脸地说：“爱过的人很多，最爱的当然只有我自己啦。”
　　初雪切了一声，随即略感悲哀地说：“你说我惨不惨，活到这把年纪，竟然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越在意的东西就越难得到……”她化遗憾为悲愤：“去尼玛的爱情！你冷落老娘这么多年，老娘结婚去了！不陪你玩了！”
　　冯菁安慰她：“别灰心，也许很快就出现呢。”
　　初雪拍拍冯菁肩膀：“你每年都这么孜孜不倦鼓励我，真是我的心灵□□，大姨妈时的暖鸡汤。”
　　冯菁就一脸不爽：“我堂堂一个时尚女精英，被你营造得跟啰里八嗦的老太婆似的，不跟你废话了，第二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
　　“你的狗把我的香奈儿毁了，怎么办？”
　　初雪上下打量她的裙子：“你这裙子本来就不好看，咬破了正好，再买新的。”
　　“你找打吗？”
　　在初雪怀里的肉肉冲着冯菁汪汪大叫，像是在护主。
　　冯菁骂它：“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狗，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狗你赶紧拿走！以后我再也不管了！”
　　初雪故作无辜状：“那以后你临时出什么幺蛾子找我拍片我也不管喽。”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气死我啊。”
　　初雪给冯菁舀了一碗草莓冰淇淋：“好啦消消气，回头你生日的时候我送你一条新的裙子，这种粉色太俗气，不配合气质高贵的你。”
　　冯菁看着咋咋唬唬，其实是顺毛驴，一哄就好：“其实我也觉得不太配我，别人送的。”
　　“谁啊，这么大手笔。”
　　冯菁眯眼一笑：“新认识的一个客户，人傻钱多。”冯菁是吊梢眼，这么贼兮兮一笑更像偷了腥的狐狸。
　　初雪替那个冤大头默哀：“阿弥陀佛，冯大主编真是公器私用，现在连客户都不放过。”
　　“我必须深刻地纠正你，什么叫做不放过，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了，我才是女的好吗，你怎么就不担心担心我，你怎么就不怕我被别人骗被别人欺负？有你这样的闺蜜吗？”
　　“得了吧，谁能欺负你啊，你不把人生吞就不错了。”
　　冯菁哼一声，吃冰淇淋不理她。
　　初雪问：“冰店还没找到人接手吗？”
　　“人走得这么急，我临时上哪找替补去？再说我每天这么忙，哪有这个美国时间？正好现在你回来了，你赶紧抽空找找人。”
　　初雪和冯菁是冰店的老板，但两个人各有各忙，都只能偶尔来一下店里，再加上店面也不大，一直都雇了一个小姑娘当店长，早前姑娘家里有事，临时就把工作辞了，这下冰店无人打理，关了将近一个月。
　　冯菁补了补口红，理了理一头大波浪卷发：“我得先撤了啊，约了客户。”
　　“去吧骚货，穿那么少，小心别着凉。”
　　“晚上有个时尚趴，一水儿大模鲜肉，别说我不想着你，来吗？”
　　初雪摇摇头，冯菁讽刺她：“噢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准人妻。”

　　冯菁走后，初雪坐在卡座上吃她剩下的草莓冰淇淋。肉肉在旁边眼馋地留着口水，初雪把最后一口喂给它，小家伙乐得直舔嘴。
　　她把肉肉绑在店门口的柜台边，把店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在门口张贴招聘店主的传单。正值放学时分，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穿着校服的学生，初雪想起弟弟初晖，拨通了他的电话，竟然关机了。
　　肉肉在里面不停叫嚷企图挣脱，绳子被它拽松，店门没关，直接冲了出去！
　　“肉肉！站住！”她赶紧追过去。
　　肉肉不管不顾冲进人群，初雪在后面一路追赶，狗狗跑得快又灵巧，她还穿着高跟鞋，怎么追都追不上。前面就是铁道口，火车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肉肉冲了进去，列车飞速驶进站！
　　已经来不及了！初雪尖叫一声，捂着眼睛不敢看。
　　在列车快将撞上肉肉的瞬间，一个身影光速冲出！
　　列车呼啸而过，初雪慢慢把眼睛睁开。
　　隔着铁道，肉肉完好无损在一个高挑男子怀里，男子一身白衣，脸上的神情比衣服的颜色还要干净，阳光照射下，挺拔清俊，仿如冰雪铸就。
　　男子抱着肉肉越过铁道，走向初雪。
　　她回过神来，忙不迭道谢：“你救了我的狗，太谢谢你了，你刚才就那么冲出去，吓死我了。”
　　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一丝笑意也无，瞳孔竟然是泛着光的灰色，仿佛要直接看到人心里。
　　初雪被这样的眼神微微震慑，对视了一会察觉自己失仪，忙伸手抱肉肉以掩饰尴尬：“肉肉你没事吧，多亏这个哥哥救了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往外跑。”她想接过肉肉，男子却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她的手僵在半空。
　　“它住哪儿？我送它回家。”男子吐字如珠，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清冷，仿如玉石坠地。
　　初雪还没从刚才的危急中缓过来，话说得颠三倒四：“它和我住，我今天才把它从朋友家接回来，但我现在还不准备回家……呃我的意思是我得先带它回一趟店里，它刚才就是从店里跑出来的。”
　　她说了那么多，男子只是淡淡两个字：“带路。”
　　初雪觉得自讨没趣，就不再说话。
　　男子抱着肉肉走在前面，他很高，肩宽腿长，初雪一米七的个子穿着高跟鞋还比他矮半截，他大踏步在前面走，她要快步走才能跟上。这么冷的天他只穿轻薄的白色毛衣，白色布裤，还有一双脏兮兮的匡威白布鞋，布鞋大小明显不合适，他踩着鞋帮走，半截脚脖子露在外面。衣服倒是很干净合身，款式虽然简单但做工考究，细看觉得眼熟，初雪想起是刚才在商场橱窗看到的本季新款，能买得起那么贵的衣服，却穿着不合脚的旧鞋子？真是个怪人。
　　初雪看着他的侧脸，鼻高唇薄，眉眼修长，目测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很白，一个大老爷们护理得比姑娘还白嫩，真想问问他用哪款保养品。
　　初雪正出神，男子突然停下来看着她，她有点紧张：“干嘛？”
　　“走哪边？”
　　前面是分岔口，左右两条路，人家当然得停下问她啦。初雪讪讪，往左边走去。
　　回到冰店，男子把肉肉从怀里放下，肉肉在他脚边徘徊不去，用头蹭他，还不停哈气摇尾巴，一副不要脸的讨好状。
　　初雪递给他一杯热茶：“小心烫，肉肉好喜欢你，我还从来没见过它这样，可能是因为你救了它。”
　　男子接过茶：“这和我救不救它没关系。”
　　初雪心想这男的也太自大了吧，虽然长得是挺帅，也英勇救了狗，但也不至于这么自恋。
　　男子蹲下来摸肉肉的头：“你以后不要老把它关在家里。”
　　“你怎么知道我老把它关家？”
　　“阿拉斯加是向往自由的狗，它们喜欢在雪地上飞驰，这里虽然没有雪原，但你有空也要多带它亲近大自然，它会自己跑出去，一定是你平时不怎么让它出门玩。”
　　初雪提出质疑：“阿拉斯加不是雪橇狗吗，雪橇狗特长拉车，是专门为人类服务的，它应该很喜欢跟人类呆在一起啊。”
　　“谁跟你说阿拉斯加是用来拉车的？”
　　“阿拉斯加分属工作犬，书上都这么写。”
　　男子的语气有点不满：“那是人类后天强行把可驯服的物种变为己用，按照特长分门别类为自己服务，狗又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心里怎么想的？”
　　初雪语塞，这个男的真是目中无人，才多大年纪呀，也不尊重一下姐姐，给点颜色就瞪鼻子上眼，碍于他救了肉肉，也不好多说什么。
　　肉肉呢，对男子亲昵得不行，不停舔他的手，还站起来亲他脖子，甚至比和初雪在一起的时候还要亲热许多，正牌主人就杵在旁边，它看都不看一眼。
　　初雪心里暗骂：冯菁说得没错，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都快分不清谁是主子了！
　　男子喝一口茶，环顾四周，“冰雪缘”店面很小，大概10来平米，颜色以白色和粉蓝为主，干净清雅，还有一些很少女的摆设，一看就是女孩开的店，很适合女学生歇脚。二楼有个小阁间，用来堆放货物，现在闲置着。
　　初雪心想，这个男的救了肉肉，还把它送了回来，应该是等着要实际的感谢呢，不然干嘛杵着不走。
　　她从钱包里拿出五张毛爷爷：“先生，感谢你救了我的狗，钱不多，寥表敬意，请笑纳。”
　　男子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盯着玻璃门上贴的招聘启示，顺手把手中的茶杯塞给初雪，走了出去。初雪觉得奇怪，刚才倒给他的茶明明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变得冰凉，虽然天气冷，但也不至于这么快降温。
　　肉肉屁颠屁颠跟在男子后面，初雪只得也跟了出去，向他解释：“我们店里在招人，之前的店长走了。”
　　男子伸手撕下传单，初雪诧异：“你干嘛？”
　　“你不是想谢我吗？那就聘用我吧，我在找工作。”
　　男子向她伸出手，眼神温润如玉：“我叫白子玉，白色的白，夫子的子，宝玉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