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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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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雪融水潺潺着从足畔流过,转眼又是春天。
易轻尘身着一色褴褛青衫,俯身,掬了一捧雪水,敷在脸上。他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走着,或见鹤翔云表,或闻鹿鸣呦呦,再看那绿草茵茵处,似有野兔在追逐嬉戏,见他来,也不避讳。他抬眼看向远处那延绵不绝的山峦,山顶上正有缓缓云烟,似乎漂泊无所栖,遂拂袖击水,叹道:“荣华似梦,转眼空;尘世百转,魂魄老;作罢,不如斜枕白石,酿泉为酒,访仙论道自逍遥。”
俯仰之间已百变,忽觉又至少年时。
抖落了袖衿上不经意间沾染的露水,自称清都山水郎的男子摆好笔墨纸砚,他如约而至,他便是易轻尘。其实,他的如约而至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因为并没有人约他,而他却认为这白石溪的潺潺流水日夜不停地向东流着,就是在等他来。他端坐溪畔,看向那溪水中的游鱼,游鱼旁的云影以及云影上的一圈圈涟漪,那里,有几个浣纱女子正在低吟浅唱,那歌声伴着东风飘荡着,最后消散在晨雾炊烟里。他的那副东篱渔家图就是取景于此,只不过,那时,他还不认识那个曾被他描摹入画的女子,那个后来被他称作司花女使的渔家女儿——白缓缓。
在他遇到她之前,他已经将这云州的风景尽数描摹入画,此间风景也好似已然被他看旧,再无新意。毕竟,他从小就很想去云州之外的地方看看,看看那些名山大川,一路踏歌而行,逍遥于世间。可是,
即使他是易唯公眼底口中的不孝子孙,但他明白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所以他还无法完全放下,只能每日流连于溪畔林间,或吟诗或作画。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宽慰自己的不能浪荡天涯的理由,就是那来自白石溪的流水的牵绊。
此刻,他依山临水着看风景,风景依旧,伊人却未至。他回忆起那日初次见她的情景。那日,他正在宣纸上肆意地挥毫泼墨,走彼至此间,忽地,于他的眼眸余光中,几个妙龄姑娘嬉笑打闹着行至对岸的溪畔,之后,便开始各自整理浣洗起携带来溪畔的衣裳。
易轻尘的目光不自觉间已经被这些如春花般绚烂的人间美眷吸引,遂欲将其一并绘入画中,待他画至一半,彼岸传来的涟漪微波随着风中的落花荡漾至他的眸中,他抬眼去看,却见一件春衫正被溪水携裹着朝东流去。见此情状,遂抛下手中的画笔,也不顾春水寒凉,便踏入其中,去追逐那件衣裳,惊起的水花毫不犹豫地沾染上他的竹青衣衫,斑斑驳驳。
流水见他赶来,似乎是故意停下来等他,待他将那被它顺手牵羊的春衫捡走。易轻尘从潺潺的溪水中捞起那件衣裳,才长舒一口气,喘息未定,羞怯着看向对岸那些绚烂明媚的浣纱女子,他一瘸一拐着,犹犹豫豫着,不知该不该如此冒昧地就将这衣裳送过去。正徘徊间,蓦地,伊人轻敛裙裾,凌波而来,娉婷婀娜。
易轻尘愣在原地,被流水伺机缠绕,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摔入水中。伴着彼岸传来的盈盈笑声,一位素衣白裳的姑娘走到他的身前,先是对着他莞尔一笑,然后小心着将他从激荡的溪水中扶起,一面道谢,一面接过他刚才捡拾到的衣裳,回了对岸。
易轻尘怔怔地看着她走来,然后又默默地看着她离去。她来时,凌波婀娜。走时,更是惹起水中云影婆娑。于是,恍惚间,竟以为她应该是误落凡尘的九天仙子。从此以后,易轻尘每日必来白石溪,临溪作画,他开始觉得这白石溪的风景他是再也画不够,画不完了。
此时,他端坐画前,静静等着,手中垂悬的毛笔禁不住地滴落下来一滴墨汁,那滴墨汁恰好落在易轻尘画作中的留白处,其实,那片留白处并非一无所有。那画中的留白恰似他心底的那方纯净,那里本来一直都是他留给自己的,是容不下任何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总是想在那里再画些什么。徒等半日未果,正准备收拾纸笔回家,一声“阿哥”轻轻将他唤住。
他抬眸向那令他一度魂牵梦绕,几日不知烟火滋味的声音看去。伊人正立于彼岸,美目盼兮。又一声“阿哥”。“是她在唤我么?”易轻尘心中翼翼。见那溪畔已无其他,只有她。才安下心来,竟一瞬间变得羞涩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她。
“阿哥!”伊人再次唤他,语调依旧温柔如春水,“你来!”
伊人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易轻尘遂鬼使神差间,涉溪而登彼岸。“阿哥,我见阿哥多日来溪畔作画,想起那日又帮我捡拾了衣裳,所以想请阿哥去我家中坐坐,我家就在附近。”
易轻尘见佳人似乎是在邀请自己,心中一时间波澜起伏,涟漪阵阵,然而仍旧用平静的语气掩饰着眉宇间的欣喜,微笑着柔声答到:“多谢姑娘了,可是……”易轻尘还是觉得不妥,自古陌生男女之间银汉邈邈,鸿沟难越,他虽然从来越礼纵情,通脱任诞,随心行事,可是唯独对于这男女之间萍水之情,慎之又慎。
“阿哥,别客气了,眼见时已至晌午,阿哥未餐,若不嫌弃,来我家吧。”伊人依旧热情。易轻尘心想,好吧,盛情难却,他决定暂时放下心中那些所谓的包袱,那些他一直用来教唆规范自己的准则,虽然他这人似乎不会设计什么准则,所以,他更是恍然间觉得有一些情谊是不该推脱,更不该错过的,一旦推脱了,错过了,便是莫大的罪过。
他随她来到这田园院落,也终于得知了她的名字——白家有女,唤汝缓缓。她于襁褓之中便被丢弃,是个可怜的孤女,后来被一位善良的老渔翁从莲花间浮篮中捡到,并被其收养。
白缓缓将易轻尘引见给正在院子里编织渔网的老翁,“阿哥,这是我家祖翁。”易轻尘忙走上前去行礼,“老先生好。”老翁见孙女缓缓领回来的这位公子哥气度不俗,又彬彬有礼,于是哈哈笑道,“我老奴何来如此福气,今日得此贵婿?”
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易轻尘当然明白,他一时尴尬,转而去看白缓缓。只见白缓缓羞恼着拉一拉老翁的胳膊,低眉说到,“阿爷,莫要打趣于我,这位阿哥便是我前日和你提起的那位常来白石溪边作画的公子。”
老翁听言,遂又笑笑,一把拉住易轻尘的胳膊,“是了是了,不管是为什么,今天这位小哥许是走不脱了,来,和我畅饮上三百杯……”老翁非要拉着易轻尘喝酒,易轻尘亦无惧色,心说,“莫说三百杯,就是有酒三千樽,我也能尽数喝来。”觥筹交错之后,酒已至半酣,白缓缓扶了已经喝醉的老翁,让他去休息,她从来没见自家祖翁如此高兴过。
这边,易轻尘却未醉,其实他是不敢醉。他正了正身前稍显凌乱的衣襟,起身向上前来收拾酒菜的白缓缓行礼,道,“姑娘,多有叨扰,若有麻烦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改日,我一定准备厚礼,登门回访,莫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唐突贸然……”白家老翁确实是喝醉了,而易轻尘这酒却是越喝越清醒,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两手空空着就到人家姑娘家喝酒,还让和人家的祖翁拼酒,甚至还将人家祖翁灌得烂醉,实在是过分地任诞胡为了,于是,竟一时间心生歉意,欲改日再上门来,携礼赔罪。
白缓缓站在柴扉旁,笑着目送他。易轻尘一行三顿,回头望见她眼眸间的顾盼流彩,几欲沉陷其中,不知去路,终是觉得,来路何其短,去路何其长。
易轻尘向来放浪形骸,不入仕途,身无长物,但是既然答应了白缓缓要去登门回礼,他自然犯起了难。他素来轻袍缓带,身上所佩并非华瑛琬琰,昭璐宝璋,而乃日月星辰之风华,那件件不离身者,更多是琴棋书画诗酒花之属。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踌躇了半晌,低眉间瞥见案几下那几坛还未起封的酒酿,那是一年前他托付一位去休与山游玩的好友为他带回来的,他早就听闻休与山脚下有一个名为梓里的小村落,这村子里有一家名为十里飘香的酒馆,这酒馆有自己独到的酿酒秘方,听说已经传承了百代,由其酿成的酒,连九国名家——回春馆的馆主喝了都连连叫好,所以这家酒馆的名酒佳酿便在元国都也流行了起来。那时,易轻尘遗憾不能随好友同行去休与山一览,所以就托付他将那里的好酒带回来几坛。
谁知,半年后,他那好友才回来,回来时竟疯疯癫癫着,胡言乱语着说要去修仙,但让易轻尘没有失望的是,他那好友竟然没忘把那几坛十里飘香的好酒送来。此刻,易轻尘俯身摩挲着那几坛子酒酿,心中怀念起旧友,感慨良多。这几坛子酒自从那时就被他珍藏起来,一年来,他始终舍不得饮啜半口。而此时,他想起那颜若渥丹的世外仙翁,以及那言笑宴宴的九天神女,遂觉得,若携此酒作为回礼,与仙翁神女共享之,便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乎,这样想着,易轻尘便将这些酒酿尽数启封,各装了一壶,然后又仿照酒坛的封条,将每种酒的名目对应着题写在装满酒的葫芦上。用那些酒葫芦盛酒,并非易轻尘小气,他既然决定将这些佳酿分享,就绝不会吝惜一滴,然而,这满满的几大坛,他一个人确实是带不动。一面思忖,酒牌名目已尽数写好,他望着那些名字——思远客,赠花卿,南柯慕,落红尘……
满意地点了点头。遂于腰中别挂了这几只葫芦,就奔东篱白石溪畔而去。
易轻尘再访白家缓缓,小叩柴扉,久未回应,他见门扉虚掩,于是也不顾失礼几何,便径自走进门去,竟发现这院落只几日未见,已然别有一番景象,这里竟然春葩竞放,一派盎然生机。冬已远而夏未至,然,此间二十四番风信花竟同期而放。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此身误入仙境之中,愈想愈看,愈觉此间风影婆娑,朦胧虚幻,不甚真切。正游离处,“阿哥怎来了?”
那如清瑟柔歌的声音将他从一片虚幻中拉回,他回身,转身看向身后人,佳人正撷风掩影而来,来时,云落英飞,美眸羞涩。
伊人看向他腰间别挂的几枚葫芦,笑道,“莫不是来回礼呢?”易轻尘欣喜,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所许之约,终于轻缓一口气,同样微笑着回答,“是了,此行冒昧,竟然又做了这不速之客了。”寒暄间,他回顾院中奇景,遂问到,“姑娘这嘉园太过神奇,”他指着院落一角的数枝似雪白梅,“岁寒之时令已过,可这孤芳依旧能自赏于东风之末,而……”他又看向那白了满架的荼靡,“荼靡之信风未至,竟也能不借谷雨,花事渐盛。”
易轻尘越想越觉奇怪,等他再去看白缓缓时,却见她处云遮雾绕,宝幄弦歌,翠霞为裳,璎珞为饰,翩然化仙,举步青云落,似乎正欲驱望舒驾车而去。不由喊到,“伊竟真是神仙?!”
因缘梦醒后,易轻尘直直出了一身的冷汗,待他清醒过来,已至黄昏时分。原来,因他刚刚耐不住那南柯慕的酒香,就小咂了一口,谁知这酒竟引着他陷入虚空迷离之境,久久徘徊其间,不得复出。如今,梦已醒了,他立时收拾了精神,去赴那白日里计划好的不速之约。
归去来兮,一路上,他看着白石溪的逐波夕影,邂逅着许多于天地之间,暮生朝逝的玉露金风,又沾染了半肩的撩人月色,才终于来到那梦中的世外仙苑。他站在那院落的门扉外,院落中微光依稀,星星点点,他推了推门,门扉未开。于是,逡巡了须臾,还是觉得不便于深夜叨扰,才颓然离去,去时,情不自禁着透过矮墙篱笆,望向院内,却只见那院中唯有一树桃花,夭夭灼灼,一如他初次来时,此外,再无其他。
易轻尘披星戴月而归,和衣而卧,久久未能成眠。他辗转反侧,遂挑灯作画。依靠记忆,将那梦中所见,不遵时令,不依风信的梅兰樱李,棠梨桐楝尽数描摹入画,更是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春使仙子嵌入了这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之间。思量忖度一夜,画作终成。易轻尘于边白处落款,名之曰“百花嘉会图”,并题到——谁司二十四番风信?白家之女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