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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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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叹: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海棠花叶深处,窸窸窣窣的,缠绵出一段又一段的柔香。
解秋心百无聊赖地荡着秋千,正有细碎的光影透过葡藤枝叶点缀在她身上。她看向满园荣茂的花树,以及花树间穿梭忙碌的莺鸟。看得醉了,于恍惚迷离中,似乎又见到了庚羽。他正云裳飘摇着,遣散风尘而落,款步向她走来。待走近了,解秋心起身去迎,他处却忽然变作空落落的一片虚影。解秋心愣在原地,许久才回神,摇摇头,嘲笑着自己,道:“别发痴了,他也许不会再来了。”
而这边,丝竹檀板,水袖青衣,正是别样一番风景。此间,有雪沫云花,红泥文火;有春馐满盘,美酒添樽;更有黄蕊馨馨,曲尘泛泛,雪雨澌澌。
歌台之上,那浓妆的伶人,正莲开步步,一折故事里,竟唱不尽那别离生死,声声婉转,不知道是唱着别人,还是在唱自己。敛云袖,捻兰花,他,韵白声起,“愁,愁,愁……”
台下的走马观花客们,渐渐失了耐心,纷纷携美眷离场。却听伶人仍以韵腔,道:“泣血滴髓百年恨,曲终人散醉方休。”
曲罢散场,那伶人走到歌台一侧,对着一位琴师一阵喁喁私语。随即携着那琴师下了台,缓步走到阿香和陶华面前,施礼道:“故人安好?”
“安好,承蒙惦念。”陶华回礼。
司香一时竟认不出这人是谁。伶人看向司香,司香亦打量起伶人。细观去,见其所着之衣,竟是红绸彩线,挑绣棣棠,明媚艳丽。而他眼中,更是有百样颜色,千种情思,万般风流。这才认出,他正是那至情至性的鲛族世子——沧澜。
只见琴师递给他一柄白玉银嘴的烟杆,烟杆上系了一只半满的金丝罗袋。“沧澜,你怎也开始吸烟的?”司香想不通,他平素清清净净的,为何也沾染上了这浊物,却也隐约明白,方才为何有那诉愁不尽的柔肠歌腔了。
沧澜点上烟,似乎思虑着什么,叹息道:“这些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其声断断续续,任旁人听不明白。
随行的琴师为他们斟上茶。几人坐下,一时无言。司香这才向歌楼四处细看去,竟觉此地处处梨花堆雪,一时真假难辨。再去看沧澜,他已起身,凭栏面向院中白梨,吞吐云雾,愁思渐浓。
还需得陶华打破这寂默气氛,听他道:“现今我们也寻不到什么合意去处,就暂在你这儿叨扰些时日。”
不料,听了他这话,沧澜竟转身了过来,摇头笑道:“不妥吧,既入凡尘,就要有个人样儿。你倒算了,司香一姑娘家,若整日和你混迹这烟花柳巷,红楼歌馆,到底不像个样子。”
“无妨无妨,”陶华看一眼司香,亦笑道,“她不是凡尘女子,自不怕……”他顿了顿,“自不怕嫁不出的。”
沧澜道:“那你们定要谨慎些,莫要沾惹了什么,免得去的时候麻烦。”
陶华道:“我定会看好她。”
司香道:“你还是看好自己吧。”
司香有一只九窍玲珑姻缘骰,因来的匆忙,未随身携带,因此安置妥当后,就要回缭乱去取,陶华随往。黎烟见他二人多日来出双入对的,遂笑道:“见你们日渐好了,也勿需我多记挂了。”
司香无奈道:“有些人啊,不务正业,偏跟着我消遣,好像自己阁中多太平似的。”
黎烟道:“你刚回来,他也是牵念你,不过也好,教他好生去寻寻那药引子。”
“什么药引子?”
“不多,仅仅三钱,一钱眼底泪,一钱心头血……”
陶华示意黎烟莫要多说。黎烟掩面笑笑,道:“罢了。”又道:“哦,对了,我想起先前去北辰录情的时候,把一物件落在了那风尘场中,还托二位替我去寻寻,若寻到,还望请先替我收了。”
司香问道:“什么物件?”
黎烟道:“一方绢帕,若是寻常的帕子,本也不打紧,只是那上面的合欢花比翼鸟是我用攒了多年的青丝朱泪所绣,是纵情淫意之物,莫要被多情的拾了去,空惹一段惦念。”
陶华问道:“你怎不自己去寻?”
黎烟又道:“曾想着自己去呢,可不得你那般清闲,阁中事多,暂脱不开身。”
再回到这歌楼,司香已换了男子装束,游走几遭,见此处竟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之后从听曲闲谈的几名宾客口中,听得了近日发生的一件新鲜事。
“离遣使入我北辰,以金珠宝玉为聘,欲求娶一位公主。”
“王上可许之?”
“北辰的这几位公主金枝玉叶,粉雕玉琢,哪个不是王上的心头肉,他怎会舍得送去那山高水远的离地受苦。所以王上暂未准许。”
“这离国百年来与北辰相安,突然要求和亲,不知是何居心?”
“这就与你我无关了。你我也不过就瞧一瞧这其中热闹罢了。”
“是了,是了。”
这边,沧澜已持了一张皇榜,对陶华道,“听闻北辰君主暂未选定和亲公主,又怕离国来使遭人挑拨,暗信离王,生出些事端,遂大发皇榜,召天下奇人异士汇聚一堂,为那些使者聘官弄巧献艺,借此暂安其心。”又道,“你二人既欲解这宫闱秘事,不如借此机会,去那重门深深处探看探看。”
陶华遂携了司香,乔装打扮一番,随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入了宫。这皇宫到底不同他处,是白玉为床黄金作马,处处金碧辉煌;再加上这新入宫的鸿儒白丁,三教九流,更是一派热闹升平。霓虹尽处,万般皆休。夜已深,司香与陶华踩上碧瓦,并肩依坐在方才宴请了使臣的群英殿的殿顶。司香残酒未消,陶华却趁醉装疯。
司香看一眼醉熏熏的陶华,道:“别喝了!”
陶华却顺势倒在司香肩头。司香轻推他的头,冷言道:“这人间的酒还能喝醉你不成?”
却听陶华喃喃道:“未醉于酒,醉于人。”
司香不解,问道:“醉于何人?”
陶华叹息一声,无奈道:“明知顾问。”
情意暧昧,一时难解,仓皇无措时,忽闻有靡靡之音,笼烟影月,绕梁不绝,恨意绵长。司香寻声听去,辨识出这曲音的来处,正是那清和宫中玉寒殿。这是她在玉寒殿中的最后一夜,也是在北辰的最后一夜。
解秋心辗转难眠,点高烛对镜看,三分红妆,皆由一分别离,一分相思,一分愁。她如何也不曾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父君一面,然而,这多年来仅有的一面却预兆着永诀。高堂阔殿上,她难以看清父君眉目间的悲喜,只是觉得他比记忆里苍老了许多。此后,一别永别,这世间便再无父子,只有君臣。
忽有风雨夜袭,解秋心担心那一树的海棠,遂挑了灯笼,撑了纸伞,推门倚坐在台阶上去看,竟呆呆地坐了一夜。迷离恍惚间,神游世外,晨曦方回。再看院中海棠,虽历一夜凄风苦雨,色犹存,而香更盛。遂恍然叹息道:“海棠虽可解语,亦有凋谢之时;人生匆匆聚散,不知何处再逢……命既已定,不如从容。”
次日,和亲公主出嫁离国。长长的送亲队伍绵延了数里,而阿香和陶华皆扮作侍从,随行其列。待行至北疆,又有一皓翎白鸾,似从天之极飞来,众人见之皆惊,遂停下休憩,却见这白鸾在人群上空啼鸣盘旋了半日,才终是落在了秋心公主的华辇上。
解秋心拨开围幔,敛袖俯身,见这白鸾似乎与她亲近,遂将它抱在怀里,一时愁云尽散,露出孩童般的笑意,对一旁的侍女道:“这鸟儿,真像极了我幼时见过的那只,那时它折了翅,我喂养了它半载,才使它恢复一些生气……”
这侍女正是司香扮的,她盯看白鸾片刻,对解秋心道:“也许,正是它呢?”
“但愿如此,可是一想,什么神仙鸟儿,能活这么长久,更别说通了人性,知道回来送我的了。”她说罢,又忽觉悲从中起,遂落寞地坐回辇内。
有礼官见此情状,遂有赋曰:“日吉辰良,鸳鸯福禄。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可叹,这礼官又怎知其中缘故呢,只道是祥瑞之兆罢了。
送亲回来,陶华和司香就被沧澜唤了过去。却听沧澜道:“我着人去那北荒打听了,据说,几日前,这羽族设在忘归畔的锁灵塔忽然就颓了,而囚于塔内的羽族罪臣们皆四散而逃。又有说,这破塔之人,正是那羽族的叛臣之子庚羽。”
陶华问道:“这锁灵塔的结界就这么容易破?”
沧澜道:“自然不易,听闻,是那庚羽耗尽了神元,才得以从中解救出自家亲族的。”
司香叹道:“耗尽神元!”
她想起了那茫茫荒漠里悲啼孤飞的白鸾,还有那落日长河中嫁衣如血的女子,忧中生喜,喜中含忧,一时间,万千思量,百感交集,难以释怀。
司香陶华二人欲回缭乱,将走时,才想起那日黎烟所托,遂留在沧澜处,要为黎烟速速寻她那帕子。
陶华知道沧澜在这花柳风月场中耳目极多,于是与沧澜约了酒,打算细谈此事。不料,正事未谈,沧澜倒是先吃醉了。只见沧澜失了往日节度,如哭如诉,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从没这样怯懦过!”他于半醉半醒间看着司香,陶华,唉声叹气,道:“你二人既能解情度怨,也救救我吧!”
司香则心想,她虽迷迷糊糊掌了祭月阁这许多年,全因身边有黎烟陶华的照顾扶持,才能安然无恙,而自己至今也未能参透这解情之术,自保尚且难,更别说帮别人了。
陶华还从未见沧澜失态成这样,不想又是为何人所致。他知道沧澜痴情,亦知他曾为追慕林人而与族中不和,若他专一也就罢了,苦也就苦一生,痛也就痛一世,可他偏偏风流多情,痴而不专,见一个就爱一个,所以难免会多吃些的苦头。遂向沧澜问道:“我倒是想知晓,到底如何一个人,能让沧澜君如此失魂落魄?”
再看沧澜,其未语先红,又欲语还休,好不为难。因故,暂且不论。只叹,一个情不情的偏偏逢上一个无情的,可见冤家路窄了。
清风飙飙,山鸦瑟瑟。沐雪阁中有回廊九曲,蜿蜒如白莽;又有玉树琼枝,缠结似云雾;再看那晴雪漫漫处,恰似梨开,素洁非常。
司香把从北辰的解得的这桩奇情细细讲予黎烟听。黎烟听罢,感叹道:“原来这骨肉之情竟也有比不过萍水之情的。”继而又打趣道:“怪不得别的仙司嚼弄我们,说缭乱一门没落了。想来也是,咱们初始只解些凡缘俗情,怎的,总是有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往这罗网里钻,殿主又不多说,任我们去录,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陶华听她这一通抱怨,道:“大千世界,情思万种,择其紧要者录之。太过为难的,自可避开,不必尽录。” 他转而又对司香道,“阿香,北辰此案既已了结,我那阁里又新录了云州梓里的一段情,略作休整,你随我去吧。”
司香本想驳他,但想到他在北辰帮了自己不少忙,自是却之不恭,遂姑且应了下来,道:“好。”
黎烟道:“羡煞旁人啊,想着小时候我们三个还不分你我的,而今大了,你帮着她,他帮着你的,我却成了外人了。”
陶华回顾沐雪阁,对黎烟道:“见你这儿多日不落雪了,想着是你阁里事少了,不如也同我们一齐去吧,毕竟人多主意多,姐姐你又是我们仨里最灵通的。”
“闲着确实闲着,我倒是愿意去呢,只是怕你们嫌我这盏九光灯照得太白!”黎烟继而又道:“话说,我们真的要返梓里?”
司香不解,道:“何谓‘返’?”
黎烟笑道:“妹妹可忘了?你那灵宠九色鹿最爱去那里的山中觅食了!小时候我们不也一起去过么?”
司香这才想起,道:“是了,我竟忘了休与山就在那儿。”
黎烟又道,“自然……那里亦是你投胎历劫的地方。”
陶华眸色变幻,道:“已近百年了,节同时异,物是人非,回去看看也无妨。”
待司香走远,黎烟对陶华叹息道:“你既怕她记起,又要带她去,这是何苦呢?”
陶华沉吟道:“她若不曾记起,又何谈忘却?若不能心甘情愿地将他忘却,心中又何时才会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