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故国故人 ...
-
“身体好多了？”
卫庄放开倚在栏杆上的双手转身回来，狭长的双目在张良面上绕了一圈，旋即轻笑了一声开口道。
张良被他与从前几乎天差地别的外貌震了震，正想要抬眸仔仔细细地再看清楚些，却忽地反应过来这动作不太礼貌，才迅速移开了目光点了点头。
而那头卫庄见他举动间透露着些分明的陌生感，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迈步朝前走了两步，缓缓走到了他身侧道:“既好多了，那便收拾收拾出发吧。”
张良正沉默思索着该怎样询问一些这三年里发生的事情，蓦然听闻他这么说，便立刻疑惑地抬起头，皱眉道了一句:“啊……”
去哪里？
“去桑海。”卫庄回答，“马车已经备好了。”
“啊……”我们一起去吗？
卫庄轻嗤一声，声音里带了些冷淡的笑意:“自然是你一个人。”
那良不去。
张良顿时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卫庄却不在意他的想法，只淡然开口道:“我是在通知你，并不是在同你商量。”
张良怔了怔，迅速转身就近找了一根红木抱住，继续坚定摇头:“啊……”
死也不去。
卫庄见他那无端犯蠢的模样，顿时哼笑了两声，挑着眉开口道:“你要留下来，是想要救谁？你祖父？还是红莲？”
说着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又立刻嘲弄地冷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救你祖父，但是你又用什么去救？这条不值一提的小命么？还是你那可笑至极的自信与自尊？”
张良瞪了瞪眼，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发难。
而卫庄却根本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打算，只眯着眼继续冷笑:“而你要救红莲……啧。你难道真的以为韩王宫里养的那群畜生不会咬人？你以为他们容得你蠢货一般提着剑冲进去第一次，还能再容第二次？”
“啊……”张良皱眉摇了摇头。第一次是攻其不备，他当然从未想过再那样做第二次。
卫庄却不管他怎么想，只继续冷嘲热讽道:“所以你安分点吧张子房。你这条命固然是很不值钱，但也是许多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你纵是实在想送死，也得为了他们苟且偷生地活着。”
张良听到此处微微皱了皱眉，连忙伸手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再急促地摇了摇头道:“啊……”
良不想死，也不会再轻易拖累别人……
“但你却的确是成了我们的累赘。”
卫庄却拿冷眼看着他，“你现下身体弱到这般地步，武功剑术全都指望不上；嗓音嘶哑到连话也不能说，哪怕就是传个消息都办不到。甚至还要派人来保护你，以免只一个倏忽你就被抓去做了筹码……
“所以，不论你再怎么不想承认，现在也的确一无是处！而就算这样还不肯离开新郑，你果然是蠢到无以加复了吗？！”
“啊……！”
良没有！
张良闻言猛地瞪大了眼，有些气怒地想要开口说话，然而却突然想到他方才说的那句“就是传个消息都办不到”，便堵了气捏着嗓子用劲地咳了咳，憋红了脸才道出了一句:“良……”
“张公子。”
然而廊下却突然袅袅娜娜地走来一个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张良的话。接着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才转身面朝着卫庄笑道:“时间竟这么紧迫吗，公子？”
卫庄不理她，哼了一声没说话。
紫女便轻笑了一声转头回来朝向张良，顿了一瞬才开始说话，却不是直接劝他离开新郑，而是微闪了闪眸光道:“张公子知道卫庄公子这三年里都去了哪些地方吗？”
张良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
紫女便点了点头，道:“他去过咸阳。”
张良猛地瞪大了眼。
“他去了咸阳，见到了韩九公子。”紫女却似没有注意到他的震惊一般，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九公子得到了秦王的重用，处境却不是很好。所以他托卫庄公子照顾好红莲，也给你带来了这样东西。”
接着取下腰间一个锦囊递给了他。
张良神色有些怔忡地接过了那个锦囊，指尖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在微闭着眼轻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伸手打开了锦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锦囊的面料很轻薄，摸起来不像是装了多少东西的样子。而待张良打开来看时，里面果然只有一张极薄的木简，上面写着:“子房先去桑海缓一缓，待此间事了，为兄必定同他们一起来寻你。”
极短又极平淡的一句话，张良攥着那块木简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那模样甚至像是要将它看出个窟窿眼一般。
卫庄和紫女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却只顾沉默地立了好半晌，才轻舒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心道，的确是兄长的亲笔字迹。
“亲笔字迹”这个念头升起来的时候，他心底顿时不自觉地涌上一阵极致的暖意。那暖意来得十足的毫无征兆，却蓦然熨帖了他许久以来始终寒凉彻骨的心脏。
他在那里。
一直陪着自己。
张良闭着眼沉默地想。
下一瞬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眸中闪烁着微光，面上带着像是濒死之人终于得到拯救一样的兴奋神情，先是伸手指了指木简，又指了指墙角滴漏，然后开口道了一句:“啊……”
韩兄有说过具体的时间么？
紫女闻言顿了顿，侧目看了卫庄一眼，然后朝他摇了摇头。
张良见状眼中光芒顿时黯了黯，片刻之后却又抬起头来，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王宫，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桑海的方向，道:“啊，啊……？”
你们一定会带着红莲，然后来桑海找我的，是吗？
紫女轻笑了一声，往常魅惑的眉眼因这一笑变得温柔如水，认真地点着头道:“嗯。会的。”
“啊……”会平平安安的？
“会平安的。”
张良垂首沉默了一瞬，又伸手指了指城东丞相府:“啊……”
那……拜托各位请替良稍微照顾一下祖父。
紫女点头:“我们会救出丞相大人的。”
张良闻言点了点头，旋即却又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定一般，眼底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芒。接着倏地抬起了头来，郑重其事地看向二人，道:“……啊。”
好，良走。
紫女见状顿时极轻地笑了起来，眉目间也瞬间堆满了柔和清凉的意味。接着她朝一旁看了看，张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便发现了卫庄唇边还未来得及掩去的笑意。
张良见状顿时怔了怔，心道这大概是他认识卫庄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干脆而不带多余意味的笑容了。
而自己竟能够让他露出这样类似欣慰的笑容，大抵真的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思考间张良抬了抬头，刚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蓦然听见轩外窗下传来了喜庆至极的吹打乐器的声音。顿时微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尖，取过一旁斗笠戴上，推开窗扇朝外看了去。
紫兰轩的楼阁极高，可以将约大半个新郑城包揽入目。他探头出去朝外一看，顿时满眼尽是一片几乎染透整个城池的火红，简直刺目得像是鲜血一般。
沉默了一瞬之后，他转头看向了紫女和卫庄:“啊……”
近日城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二人闻言面上神情均没有丝毫变化，卫庄只淡漠地转身朝轩内望了望，紫女则是垂眸抚弄着涂着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回答他:“王侯贵胄的事，谁又知道呢？反正不论是什么喜事，都归不着紫兰轩来管便是了。”
说着朝轩内看了一眼，面上神情微动了动，才又接着道:“马车到了，公子，启程吧。”
张良怔了怔，点了点头。
紫女便转身摆手唤来了弄玉，二人一起迅速为他备了些盘缠和干粮，然后将他扶着坐上了车去。
接着紫女又将路上要吃的药材紧紧塞到了他怀里，唤来了一名侍婢负责“看管”他，然后吩咐了车夫两句，便伸手拍了拍马身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这整个过程十足的雷厉风行，所有人的所有举动都一气呵成，张良甚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见马车已经开始启动了。
然后待下一瞬车轱辘轧过轩外平整的道路时，他心底却突然猛地升起一股无端的恐慌感，紧接着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连带着周身血液极速流动的刺痛感几乎叫他瞬间疼痛窒息。
身旁侍婢顿时着急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摇了摇头捂着心口倚在车壁上喘了一会儿，紧接着迅速按紧斗笠费力地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去，用尽力气大喊起来。
“啊……啊……啊紫……紫女姑娘……！！”
远处立着的紫影似乎怔了怔。
他便立刻嘶哑着声音接着道:“……你……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对不对！！”
彼时天光流转，陈旧的城池里一片耀眼夺目的火红，传说里绵延三十里的艳色红妆，那是整个大韩国里最倍受珍宠的帝姬将要出嫁。
美妙得似乎连天都被照得艳丽了些。
而沉默立在那苍茫云天之下的三个人影——一黑一紫一橙——凉薄的眉目正映着火红的日色，均是不约而同地朝他点了点头。
会的。
他们回答。
·
而直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我们一定会来找你”这句话——
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作者有话说第80章 故国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