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良]双狐世家》归刑楼

79、别来无恙

　　“哥哥，我来救你。”

　　黑暗中苍白瘦弱的少年轻眯着眼，歪着头极轻地微笑着道。
　　张良怔了怔，缓缓抬眸朝他面上望了去。然而下一瞬却蓦然瞪大了眼，右指指尖急促动了动，想要伸手触一触他的面颊，喉间也不自觉急促地唤了两声。
　　“啊……”
　　然而一开口才发现，长久的独处已经叫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本能。
　　“别动，哥哥。”
　　似乎是说出了第一句话后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起来，少年再开口时已没了方才迟滞缓慢的停顿感。接着却突然伸手压住了他费力想要抬起的右手，然后不着痕迹地将眼角下鲜红刺目的“姬”字刺青遮了遮，旋即矮下身子朝他凑近了些。
　　接着缓缓伸出双手穿过他的腰间和腿弯，动作极轻柔地将他横抱了起来。
　　“别动，”被入手轻到令人震惊的重量震了震，少年眼中微不可查地闪了闪，片刻便涌上了一层淡薄的湿意，“哥哥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贸然出声会伤到声带。”
　　说着又朝他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身体看了看，才接着道，“还有，身上的肌肉和骨节亦是这样，不能随意举动。”
　　张良在他怀中仔仔细细地点了点头，面上一派认真模样，脑中却其实是混沌沉重到不知所云的状态。
　　少年却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伸手将他的头轻缓地按到自己单薄的胸膛上，嘴里道了句“点头的举动也不可以”，便抱起他朝大狱外走了去。
　　韩国的大狱分两个部分，关押普通罪犯人狱和关押绝对重犯的地狱。
　　地狱里常年重兵把守，机关重重，戒备森严。连接在牢狱间的条条甬道狭长辗转，易守难攻。不熟悉这里的人一旦走进来，必然再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张良之前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又被关了多久，但现下只朝甬道两侧森冷阴沉的壁画瞥了几眼，再闻着鼻尖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立刻便知道了这里是地狱。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路上竟连个人影都没有遇到过。
　　怔忡间正迈步前行的少年却似猜到了他所想，旋即停了停步子垂首看了他一眼，顿了小片刻，才有些慌乱地启唇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杀他们的……”
　　张良怔了怔，心道原来是杀了。
　　但杀了便杀了罢，乱世中杀人是这样再常见不过的事，又何需向他来解释什么。便张了张嘴想说句“无妨”，不过开口就变成了一声“啊……”音，只好闭嘴点了点头。
　　而一直望着他的少年却将他点头时眼底淡漠冰冷的情绪看了个彻底，眼底湿意又往上涌了涌，片刻便红了眼圈。
　　——不应该的，他不应该这样。
　　——可是，可是他又该怎样？
　　脑中叽叽喳喳地打起了结，少年顿时泪眼模糊地呆立了片刻。却没再开口说什么，只吸了吸鼻间闷头朝前走了去。
　　地狱的甬道极长极乱，张良头脑昏沉地倚在少年怀中，却见他对每一个岔口每一处机关都了然于心，纯熟得仿佛已经走过千百遍了一般。
　　而待即将看见大狱狱门之时，他疾速行走的步伐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站到了拐角下一处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蓦然立定不动了。
　　张良便立刻朝拐角处看了去，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然而看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便疑惑地转头回来，却蓦然瞧见了黑暗里少年通红的眼眶。
　　“啊……”
　　怎么了？
　　他皱着眉张嘴想要询问两声，少年却摇头制止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头把泪意憋了回去，嘴上期待地道:“哥哥方才是有为被我杀掉的那些人伤心的，对不对？”
　　张良怔了怔，缓缓摇头。
　　“你说谎，”少年却认真地看着他，“你明明有很伤心。你这里在嚎啕大哭，我听见了。”
　　说着伸手指了指他的心脏。
　　张良顿时无奈地笑笑，觉得这孩子有点无理取闹，却没有再反驳什么，只沉默地将头垂了下去。
　　黑暗里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少年静默地立了片刻，又缓缓开了口:“我以后不乱杀人了，我向你保证。”
　　见张良依旧沉默着没有反应，他便又接着道:“你从前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现在还作数吗？”
　　张良抬头看他，目露疑问。
　　“这世上有些人既是被认作了家人，便是一辈子的事情。”少年道，“这一句话，还作数吗哥哥？”
　　张良点了点头，心道自然是作数的。
　　少年闻言眼底倏地便升起了光，旋即矮下身子倚着墙面蹲了下来，腾出右手指了指额心道:“那哥哥能像往常一样，亲亲我这里吗？”
　　张良顿了顿，点了点头。
　　少年便立刻兴冲冲地将面颊凑了过去，闭着眼乐呵呵地等待着，苍白到极致的面上泛起了些许红晕。
　　张良看得怔了怔，不明白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亲吻而已，这孩子却为何会这么高兴。却也只是沉默地在他额间印下极轻的一吻，然后歪头敲了敲他的面颊，示意他结束了。
　　少年便点着头灿烂无比地笑了开来，嘴上兴冲冲地也在他额间印下了一吻，然后欢快地笑着道:“我又有勇气啦。”
　　张良闻言顿时皱了皱眉:“啊……”什么勇气？
　　少年转了转眼珠子，却只是含糊其辞地道:“披荆……斩棘的勇气……”
　　张良见他言语闪躲，更是皱紧了眉尖，然而正要继续问个清楚，他们正前方大狱狱门处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响，紧接着门外透亮的月光突然扑面而来。
　　长久处于黑暗的双目对光亮极其敏感，方才昏暗的烛火倒还可以忍受，而眼前透亮的月色却立刻便叫他双眼刺痛了起来。
　　然而这刺痛只持续了一瞬，身后少年便取出了一张黑色薄纱覆到了他眼间。然后抱着他起身迅速朝外走了去，将他放到了门外背光立着的另一人怀中。
　　骤然换了一个冰凉的怀抱，张良轻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然而待要抬头去寻少年的时候，却见他已经戴上了兜帽，身上骤然被巨大的黑雾包裹缠绕。再一转眼，却已然变作了一个长发散乱，身着青衫的少年模样——
　　竟和张良本人一般无二。
　　他顿时瞪大了眼。
　　接着眼前那少年便极轻地笑了笑，朝他温柔地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便朝他们方才才走出来的大狱里走了去。
　　那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却又坚定，然而透过沉黑色的薄纱，张良却恍惚看到了少年身上咆哮撕扯的灵魂。正一面嘶声呼喊疯狂地尖叫抗拒着，却又义无反顾地奔赴了前方通向绝望与死亡的黑暗祭坛。
　　“啊……”
　　他慌忙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视界里却飘来了一缕银白色的长发，然后他整个人瞬间陷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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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良再清醒来过来时是在紫兰轩的阁楼里，他伸手揉了揉额角，发现头脑中沉重的昏沉感比之前好了许多，双手也有了举动的力气。
　　正想撑着身子靠坐起来，门外却传来了女子谈话的声响，接着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是紫女和弄玉。
　　紫女走在前面，一见他醒过来了，先是微张着嘴惊讶了一下，接着眼角眉梢便迅速堆起了笑意:“医师说不日便能清醒，果然如此呢。”
　　张良点了点头，知晓是她们救了自己，立刻开口就准备道谢:“啊……”
　　然后脸黑了黑。
　　紫女见状顿时噗笑出声，道:“公子只睡了两日出头，然而这嗓音一两个月内是好不了的，你还是先莫要说话罢。”说着转头朝弄玉唤了唤，抬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汤药，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道，“紫女逾越了，请公子喝药。”
　　张良看了一眼，苦的。然后微不可查地朝后缩了缩。
　　紫女便立刻笑道:“你不喝我便去请卫庄公子了。”
　　张良闻言顿时怔了怔，却没有被吓到，只惊讶地瞪大了眼:“啊……”庄兄回来了吗？
　　紫女点头:“回来有一旬了吧。”
　　“啊……”可他不是才离开不久吗？
　　紫女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公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卫庄公子那个人，做事也总按着自己喜好来的。或许今日这样想明日就不这样想了，谁又能管着他呢？”
　　却没有告诉张良他已经被关了三年的事实。
　　张良闻言不明真相地点了点头，下一瞬却又突然紧张起来，连忙用手指着自己，又朝城东的方向比了比，嘴里的声音也比方才急切了许多:“啊……”
　　“你是想问张丞相吗？”弄玉在一旁插口问了一声。
　　张良便红着眼点了点头。
　　“丞相大人被王上软禁起来了，”紫女接回话头道，“不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公子不必太过忧心。”
　　“啊……”张良又朝王宫的方向指了指。
　　“红莲公主吗？”弄玉询问。
　　张良继续点头，紫女便回答起来:“红莲公主……大概不是很好，不过卫庄公子正在设法救她。”
　　说着顿了顿，不待他再问，只强硬地将手中药碗整个凑到了他唇边，嘴上道了一句:“那么话说回来，公子还要转移多少话题折腾多久时间，才肯把这碗药喝了呢？”
　　被猜中心思的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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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便在紫兰轩里养起了身体，却一直没有见到卫庄。直到第十日上时他能下榻行走了，才在阁楼外见到身披黑色大氅，满头银发飘飞的男人。
　　那背影略有些眼熟，他便朝前走了两步，然而下一瞬男人突然转回了头来，待看清男人的面孔时，他却猛然如雷震般震在了原地。
　　这是……庄兄？
　　脑海中繁琐零碎的诸多细节突然涌上心头，他之前是不愿去想不愿相信，然而眼前立在他面前的人却猛然打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他竟真的……被关了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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