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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山有木兮 ...

  •   “韩兄你就连解释……都不愿对良说实话,是么?”

      绿衣少年沉默地望着他,目光里的哀然与沉痛深刻见底。
      声音里也满是全然的失望和不可置信。
      仿佛他若敢答一声“是”,他便永远都会抛弃他了。
      那样决绝。

      韩非猛地从醉梦里惊醒过来,连忙垂首看向身侧床榻,才猛然发现自己昨夜拥着入睡的人现下已经离开了。而且摸着榻上的温度能感觉出,大抵是离开了很久。
      他见状顿时在榻上呆愣地坐了许久,直到屋外天色大亮了,管家开始有节奏地敲门提醒他准备启程时,才缓缓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现下几时了?”他循着敲门声响起的方向问了一句。
      “卯时初了。”管家中规中矩地回答。
      韩非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管家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返身打算退下,却不想又突然被他叫住。
      “九叔,”他有些疑惑地道了一声,“我想要保护一个人,有错吗?”
      管家似是疑惑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却还是恭敬地问了一句:“怎样的保护法?”
      “危险的、痛苦的、绝望的事情一概不让他触碰,”韩非沉默思索了片刻,似是在组织言语,“用我善意编织的谎言将他安稳护住,让他只管坚定地朝前走,心无旁骛。”
      “就像夫人曾经保护公子那样?”管家顿了顿,又问了一声。
      韩非立刻点头:“对,就是那样。”
      管家闻言立在门外笑了笑,无奈地朝他道:“那么公子认为,夫人登上祭坛那一日里,没有她本人的授意,您又是如何能从舜华宫宫侍的手中顺利逃蹿出去,而且刚巧目睹了她死亡的那一幕的?”
      韩非猛地怔了怔,没有搭话。
      管家便笑了笑,敛眸又接着道:“公子,‘溺’则‘杀’。这道理您不是不懂,只不过关心过度,反而就徒增了许多心事。依老奴看来,倒不如顺心而为了。”
      韩非闻言眼神倏地亮了亮,眼底升腾起一抹微光:“顺心而为,九叔的意思是……非可以自私一点吗?”
      管家轻舒了一口气道:“公子,老奴浑浑噩噩走了这大半生,临到终了了才恍惚开悟起来,觉得人活一世还是要对得住自己才好……所以您既已将大爱奉给了大韩,那么这剩下的私爱,便是自私一点又何妨?”
      大爱?
      ……私爱?
      韩非在原地怔了半晌,许久之后才突然敞怀大笑起来,接着径自起身“唰——”地一下拉开了房门,像是做下了一个十足重大的决定一般,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使秦之事推迟半日,未时三刻再行出发。”
      他随即意气风发地挥手下了命令。
      “现下非有一件重要十倍,不,一百倍的事情,亟需首先完成!”
      沉默立在一旁的管家安然地看着他面上那有许多年不曾得见的开朗神情,眼底缓缓地渗出了柔和的喜意。
      心里无奈地想着:
      他家这位公子啊,瞧瞧,早便做出了决定不是吗?
      还非要死撑着面子,让旁人来给他一个台阶下。

      .
      “子房——!”
      “良儿——”
      熟悉的人声越过相府高远的亭台楼阁,径直传入了屋内伏案直书的绿影耳中。
      绿影闻声动作悄不可察地顿了顿,片刻之后却又继续提笔书写起来,半分多余的反应也不肯留给呼喊那人。
      “张子房——!”
      呼喊间声音越来越近,几息之后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听呼吸声来人似乎很生气,正一面大步朝前迈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张良闻声顿时气哼了起来。心道你几次三番拿谎话骗我我都还没气够,你却是来我面前气什么。
      正腹诽间房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他便扭头看去,果然一眼便看见了门外正气喘吁吁地倚着墙的自家兄长。
      “你来干什么?”他见状顿时哼了一声,“你要使秦尽管去,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遨游,我总不会碍着你半分。”
      韩非却是假装没有听见他话中的讽刺意味,而是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直接伸手攥住他尚还握着毛笔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跟非去个地方。”
      “不去,”张良不动声响地闹着脾气,“良这东西还没写完呢。”
      韩非挑了挑眉,心里暗自沉思着什么东西竟能比他这个兄长还重要,眼角立刻便朝那案上帛布瞥了去。然而当头“诀别书”三个大字和起手一句“韩兄”,登时便叫他哭笑不得。
      “你这玩意儿还能比我重要?”韩非挑眉看他,伸了伸手作出引诱姿态,“来跟非走。要诀别当面说。”
      张良皱着眉正要拒绝,却不防倏地被他横抱起来,顿时连生气都顾不上了,连声轻呼着道:“韩兄你干什么?!放良下来!快下来!良……”
      “嘘——”
      韩非一声轻嘘止住了他所有的动作,将人抱着便朝丞相府后院侧门走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家仆,耐心地解释道,“跟非走,不要吵闹,子房。我什么都告诉你,半分也不说谎了。”
      张良闻言蓦地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主动坦白,却立刻便收了所有抵抗的动作,迅速地沉默温顺下来。
      接着他将手小心翼翼地抓在韩非右边衣袖上,像是怕人会跑了一般,点头道了一句:“好,良再信你一次。”
      说着顿了顿,又信誓旦旦补充了一句,“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韩非笑着点了点头。
      张良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嘴上解释道:“那便放良下来吧。良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走。况且韩兄的身体向来……”
      “子房,”韩非闻言顿时无奈地看他一眼,“非是男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纵然沉疴痼疾已深,但到底还是个男人。”
      只要是男人,便不愿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示弱,不愿让你看不起自己。
      张良听得似懂非懂,韩非便轻笑着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大步朝前迈着,专挑人少的近道朝前行进,直走到了一条冗长冗长的小道上。
      小道两侧高墙逼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湿滑冰凉,在入冬的时节里还染了一层薄霜,分外好看也分外凄凉。
      这样的小道在新郑有上百条,张良却对这一条无比熟悉。
      他皱了皱眉,指着路面道:“这不是一年前那一夜从紫兰轩回来时我们……”
      “是。”韩非点头打断了他,“丁卯年三月初三,也就是去年,夜。我韩非,在这条暗道里吻了你,子房。”
      张良猛地瞪大了眼:“……韩兄你……不是喝醉了吗?”
      韩非眯了眯眼,朝他走近了一步:“没有,没醉。”
      说着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丁卯年五月廿四,大雨,日。你坠崖生死未卜,我纵身随你而去,抱着的是,同葬之心。”
      张良被震了震,不自觉朝后缩了缩:“……同、同葬么?”
      “对,同葬。就像七哥和姜维漾那样。”
      韩非点头,不容置疑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丁卯年七月初一,在七王府的暗道地底,我韩非,又吻了你,是故意的。”
      张良被震惊得微张着嘴,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韩非却还在继续不断地走近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着话:“你不是要解释吗?子房,那非就给你一个解释——你,听好了。”
      “良……”
      “我心悦你。”
      “啊?”
      “我心悦你。”
      韩非又重复了一遍,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我心悦你,爱你。想要亲吻你,占有你。希望能够陪伴你,拥抱你。从来没有一刻,不憧憬着能够成为你生命里的例外和唯一。”
      张良猛地怔住,眼底倒映出的那人身影,恍惚正升起巨大的华光。
      莫可逼视。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吸引,后来母亲去世后又受你长久的陪伴和关心。”韩非说着轻笑起来,“丞相府西墙下那个狗洞是你带我钻过的,在去桑海之前你也一直唤我非哥哥。你也曾使着半吊子的轻功费力翻上王宫的围墙,就为了深夜里去舜华宫里为我和红莲暖被窝。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非知道。”
      韩非说着缓缓地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就好。
      “或许是命里注定的我们相遇,所以你陪伴了我多少年,我的喜欢就埋藏了多久。我日日承受相思磨折,却时时刻刻盼望着你不解相思之苦,不知磨折之痛,无论如何总得要过得比我好。
      他说着话双眼渐渐熏红起来,艳丽的桃花眼中染上层叠的湿意。
      下一瞬声音骤然沙哑起来,他突然猛烈地嘶吼起来,像个热血上头的无知少年,“可是子房,非为什么要望着你好?
      “非又不是圣人,怎么会希望你过的很好很幸福?!”
      他将双手死死撑到他两侧墙壁上,声嘶力竭地道,“非巴不得你过的孤独寂寞,每到深夜时都在辗转反侧,时时刻刻想着我的好!!”
      沉默半晌,复又哀叹起来,
      “……可惜,我又舍不得。”
      !!
      张良被他眼神中那彻骨的绝望和不甘震了震,初阳从他身后高墙外逆照而来时,他看到他浑身都仿佛镀了光,面目神情却被埋葬在了阴影里。
      张良眯了眯眼,恍惚间觉得自己这大概是此生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接近了眼前这个人。
      他身上背负了那么哪么多,他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却又任性。
      “那现在呢?现在临走你为何又把这一切告诉了良?”张良问他,心底荒芜的艽野却似乎开了花。
      那些花种在多年间被有心无心地种下,仿佛只为了眼下破土而出,再在往后某一日里,长成无比茁壮的参天大树。
      “……是现在又舍得了吗?”他捂着心口极轻地皱了皱眉。
      韩非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郑重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还是舍不得。为兄只不过想要为你开了那道心窍,尔后我不在的漫长岁月里,希望有人能替着我,教你学会相思。”
      “可是敲开了那道心窍的是你!”张良捂着心口,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够期望别人来陪伴良?”
      韩非却笑了笑没再回答,而是张开双手将他环环抱住,下颔抵在了他发间,悠悠地道:“说来非还没有正大光明地亲过你……还记得你欠我的那三个吻吗,子房?”
      张良沉默地呆立着,看样子没打算回答他。
      “不许拒绝。”
      韩非便又轻笑起来,自顾自地垂首向下,一点一点径直地探向他的唇间。
      转瞬,摄住。
      尔后片刻便缠绵地厮磨起来。
      ——心悦你,爱你。
      唇瓣被温柔地打开,馨香探入了口中。
      ——想要亲吻你,占有你。
      唇齿间毫无缝隙地交叠着,身体也从未那样亲近地靠近过。
      ——期望陪伴你,拥抱你。
      ……
      一直一直,憧憬着你。

      深长的三个吻转瞬结束,韩非缓慢地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
      张良答应下来:“好。”
      “再替我照顾好红莲。”
      继续答应:“好。”
      “还有……”韩非又补充了一句,“别去送我。”我怕我会舍不得走。
      张良怔了怔,才又应了一声:“……好。”
      韩非点了点头,又道:“丁卯年二月初十,我带你去城南听的那首楚曲,你错过了最重要的那一句。现在我重新唱给你听,好不好?”
      “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既知。”

      韩非唱完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怀抱,转身就要离去,却不防身后向来情绪内敛的少年突然却大喊出声来,声音里的情绪浓烈得叫他震惊。
      “韩兄——”
      他呼喊着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是不是?!”
      韩非沉默良久,突然转身,微笑,点头。
      “一定。”
      方才还哭喊着的少年得到了回答,转瞬便又欣喜地笑起来:
      “那……良等着你。”

      *******************

      韩非上车的时候管家唤了他一声,他便朝声音的来向望去,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长身立着的紫裙女人。
      女人手里执着长长的宣告身份的权杖,面目里全然是冻得人发寒的冷意,目光正直直地盯着他。
      韩非见状便勾唇笑了笑,拂衣迅速跃下了车去,迈步走向了女人。
      太卜看他一眼,眼底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却终究没有发火,只伸手将一样东西拍到了他手中,冷冰冰地说了声:“这东西我拿着没用。”便转身要走。
      然而走到一半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看他一眼,再抛了句:“别死回来了。”
      韩非被她两句话堵得哭笑不得,见她走远了没了再折回来的打算,便张开手看了看那样东西。
      暖玉生烟,龙凤呈祥。
      是娘亲当年留给他的那块百越凤佩,之前为惩治姬无夜时,被他作为赌资送到了太卜手中。
      听说能保魂灵不灭。
      想到这里韩非便不自觉轻笑起来,摇了摇头叹了叹:“姨娘啊……”
      话刚出口他止了声,接着又转回身来,抬眸朝城西紫兰轩的方向和城东舜华宫与丞相府的方向看了看,片刻后便回身上了马车。
      上车后他从案下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封薄函,函面如白雪皙然,上书“师弟亲启”四字。
      是李斯的字。
      韩非眯了眯眼,却知晓内里没有那样简单。果然,他一打开信笺之后,千里加急的秘密信函,里面却竟只有短短一行字。
      那行短字笔锋如刃,力透纸背,全然一副霸气天然的绝傲风骨。写着:

      “公著赞之。寡人得见君子与之游,死不恨矣。”

      而落款,则是秦王政十三年五月廿七,时间正是,半年前子房坠崖生死未卜那一日。
      所以,这个历时筹谋了一年之久的计划——
      才是最后的真相。
      而他韩非被设计欠下的那个人情,从来欠的不是李斯,而是秦王。

      *******************

      马车缓缓启动,而坐在车厢中的韩非照那封信看了半晌,终究却又不觉轻叹起来。
      “子房,非又骗了你。”
      他面目含笑地幽幽说着,“而你那样聪明,早晚也总会猜出这一切。所以……不知是否还能得到你再一次的原谅。”
      “不过不原谅也没关系了。”
      他说着笑了笑,闭眼沉入梦中。
      因为他韩非何其自私,大爱既给了天下,私爱就只能给他了。
      所以表现就是,即使自己回不来了,也要给他遥远的期望。而那个期望替他束缚着那孩子,他便要一直记着他。
      对,就算只是陈年往事了,他也一样要记着自己。
      而等到往后那束缚成长起来天翻地覆,会侵占他心底的每一寸土地,那里便再也装不下旁人。
      毕竟这浩浩天地间,配得上张良的人——
      除了他韩非,还能有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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