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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故逝之逝 ...

  •   大韩王宫里的十年前,或者更追溯到十六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情。

      韩非还是个十岁大的娃娃的时候,红莲和张良都还没有出生。彼时娘亲还正受着宠,他也便是大韩王宫里最得厚爱的公子。
      娘亲的封号是舜华夫人,取《诗》中“颜如舜华”之意。
      这个封号由来已久,在大约当今王上还是储君的时候,先王联合大楚举兵亲犯百越,不仅轻易将其灭国,还带回来了一批珠宝和俘虏。
      而俘虏之中最美的必数百越的两位公主,先王便亲自为她们赐名“颜华”和“舜华”,并将妹妹赐给了储君韩安,顺位后晋为了舜华夫人。
      外界里盛传舜华夫人美貌身姿如何冠绝天下,在后宫中如何得隆盛宠盛眷加身,简直比之当年大周褒姒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对于那时熊遍新郑城的九公子韩非而言,娘亲究竟有多了不起他不知道,他却只晓得她是自己始终有恃无恐的保证。
      十岁上的韩非已经很聪明了,别的兄弟姐妹都还在背着金砖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淡定地厌弃了那些俗物,改寻了别的乐趣。
      具体他干什么呢?
      他翻墙去了爹娘就寝的矮窗背后趴了许久,然后在半夜里殿内声响震动的时候,开始扯开了嗓子学乌鸦叫。
      听闻当时还有记忆的宫女们记述,那茬儿韩非被逮到的时候,韩王手指着他气得脸都绿了,之后整整有三个月没有再和舜华夫人同房。
      然后韩非被罚跪了三个晚上的庙堂。
      第一日里半揽华服从卧榻上施施然起身的舜华夫人后来携着宫侍去看了自家儿子,却并没有丝毫要慰问心疼的意思,而是命人摆了整案的瓜果小吃,一面说着风凉话欣赏着韩非的辛酸苦累史,一面同宫侍吃吃聊聊玩得不亦乐乎。
      而案上唯二的主食则是韩非小时候最最心爱的鱼肉和果子酒。
      于是这会儿轮到他脸绿了。
      打那以后他碰天碰地就算碰到丞相张开地那里,都再没敢皮到他亲娘头上。
      韩非十岁生日过了约大半年的时候,丞相家的宝贝孙子出生,喜得隆儿大宴宾客。
      那一日先王出宫为新儿洗沐,点名独将他一个王孙带了去。宴上他并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粉粉嫩嫩的小公子,却是被先王牵在怀里问了几个问题。
      “阿九,”先王问他,“你觉得郑国这个人怎么样?”
      他拍着手笑眯眯地答:“好极了祖父。”
      先王诧异:“怎么个好法?”
      他便抬手朝众人面上溜了一圈儿,最后落到人群中长得一脸凶相的男人身上,嘴上乐呵呵道:“有大作为!”
      那四个字惊得朝野一片混乱,而他手指的那个男人,则是后来权倾朝野的姬大将军。
      韩非只五岁上的时候就打出了熊遍新郑的名声,而与他那名声一同招摇日久的,则是他惊才绝艳的神童之名。
      舜华夫人每每提着他的耳根子遍复一遍地教导,不允许他告诉别人自己记忆超群,不允许他告诉别人自己博览群书,不允许他在人前显摆见识,也不允许他在见外客时盯着别人的眼睛……不允许这样不允许那样,什么都不允许。
      他于是歪着脑袋疑惑地询问:“为什么?”
      他娘亲便反问了他一句:“你吃鱼是为何专挑个最大最好看的吃?”
      他顿时就被吓怕了,从此凡是别人十遍能完成而他一遍能完成的事情,他都退了一步选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对话变成了这样:
      “阿九你这个知识点记了几遍啊?”韩宇问他。
      “五遍,慢死了。”
      心口被插了两刀的韩宇:“……”
      他十一岁上的时候韩王又重新宿到了舜华夫人宫中,也就是他爹爹又重新与他娘亲如胶似漆地腻在了一起,并将娘亲宠得无法无天。
      而他在宫外胡天海地地浪的时候则听旁人说起,先王在几经周折之下终于决定向下求取意见,就郑国渠一事向城内诸侯百姓询问良策。
      于是将亲娘耳提面命的教育抛到九霄云外的韩某人觉得,该他韩阿九表现的时候又双叒叕到了。
      然后他朝张丞相家的进言筒里投了封信,接着又溜到先王书房里将那封信摆到了上头。
      ……
      于是又被他娘亲揪着打了一顿屁股。
      不过后来郑国渠还是开工了。
      听说先王是看了他那封进言信,觉得那条条例例说的实在有理有据无法反驳,便将丞相大大封赏了一遍,还顺带着把他也表扬了一番。
      知道内情的人心照不宣地面对面笑了笑,不知内情的人道听途说久了也就知道了,所以他顶着原本的神童名声,在新郑城内又火了一把。
      韩某人简直自豪得无以加复。
      韩非十四岁上时先王驾崩,韩王在姬无夜的拥戴下稳坐新王之位,后宫一番扩充之下增加了美人无数,从此他雨露均沾夜夜笙歌,也不再独宠舜华夫人一人。
      而那时红莲已满了周岁学会了走路,韩非与当年张丞相家那个传说中粉嫩嫩的小团子也相处了许久。
      年岁的增长与娘亲的教导让他在行事时学会收敛了许多,而年少时广播的才名与后来的韬光养晦相较之下,也给了人一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悲戚感,于是众人投放在他们母子身上的目光也便少了许多。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韩王的目光。
      韩王后来的新宠封号明珠,是一个长相极其大气妖媚的女人,身上充满了神秘的矛盾感,虽然始终未有子嗣,但却牢牢抓住了韩王的宠眷。
      不过舜华夫人生性淡薄,从来不屑于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去争宠,也不像话本上写的那样日日扒着门檐朝韩王居住的宫殿眺望,而是依旧该吃吃该喝喝,过得十足的自由自在不亦乐乎。
      然而一切真正的转折,却是在韩非十六岁时,新郑城里发生的那场疫变。
      那场疫变不知病源不晓起因,却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新郑南城区。
      被疫变传染到的人在第一日里四肢酸软无力,第二日起周身皮肤便会开始长斑,第三日上皮肉开始腐烂,直至最后一日,无不都是在疼痒之中绝望而死,面容可怖。
      韩王在疫变发生之初并没有怎么重视,直到后来南城区沦陷,他才着急忙慌地召集兵士封锁城南,并派了王宫医署里所有医者一起商讨解决方案。
      然而方案还未商讨出来,疫变就已经如同狂风暴雨般波及了整个新郑城。东城区里已有贵族连番死去,眼看就要传染到王宫中了,韩王连忙下令暂停朝事,整个王宫森严戒备,所有用具食物一律检查三道以上。
      然而即使是那样森严的戒备之下,疫变还是穿透了重重宫墙,传到了王城之内。
      各宫宫侍开始频繁倒下,死讯如木屑般满天纷飞,而在疫变发生的第十天里,韩王本人也终于染上了疫病。
      宫内朝中闻讯顿时大乱,而医药的研制却始终没有一点头绪,众臣便将所有能请到的傩师巫师蛊师等奇人异士全都请到了宫中。
      而在这场疫变之中,唯一的净土却是舜华夫人的寝殿——那宫中竟没有哪怕一个宫侍受到传染。
      而舜华夫人除了曾得韩王隆宠这一优势以外,既无母族势力可恃,亦无任何党派可倚,再加上最优待她的先王已逝,所有的矛头也就此指向了舜华宫。
      于是戊午年元月,太卜星祭与诸位奇人一同推演之下,算出九公子韩非与韩王命数相和,需施以以命换命的术法,才能救下此时正染病倒在榻上的一国之君。
      换句话说,就是要舍弃韩非的性命,去平息上天的愤怒。
      而当这个消息几经周转终于传到舜华宫时,尚未经历世事不知人心险恶的韩非,才终于不知所措地怔住。
      “娘亲,”他跪坐在宫殿门口疑惑地询问身侧之人,“他们这个做法明明是不对的,不是吗?”
      彼时舜华夫人立于朝阳之下,薄云重彩照亮了她身后成片的华光,她朝韩非微笑,笑容里满是安抚与宽容的意味。
      “娘亲早在当年便同你说过的,不能做池里那只最大最好看的鱼,你总是不听。看看,现在要被吃了吧?”
      韩非闻言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担忧起来:“可是非……”
      “不过没关系,”舜华夫人开口打断了他,“因为我的阿九总不必那样委屈自己,你既是天之骄子,便只管向前好好活着。那之后一切因果,皆有娘亲为你担着。”
      韩非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后来舜华夫人走上祭坛那一日,春光尚好故里如梦。她着一身素白华服立在一片苍茫之下,悠悠地启唇念着祝词,浅浅淡淡地笑。
      韩非躲过了领命要将他留在舜华宫中的贴身宫侍,仗着人小穿过了人群跑到了最前方,然后两手扒着栏杆欢欢喜喜地朝着祭坛上望。
      娘亲真是世上最最好看的女人了。
      那时他倚着栏杆与有荣焉地想。
      然而当接下来看到她抬手举剑划破了两手腕脉,鲜血开始不断地从身体里汩汩流出,缓缓溢满祭坛上的凹槽之时,他才猛地怔住。
      下一瞬他突然猛烈地嘶吼起来,发了疯一样地要朝祭坛上冲去,嗓子里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嚎叫声,却被冲上来的兵士架住了手脚,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放开我!
      他拼命地大叫起来,却被猛地堵住了嘴,任他吼得再怎么撕心裂肺却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疯狂而汹涌地将他瞬息淹没,他终于放弃了挣扎,转为了苦苦的哀求。于是他放下在空中扑腾踢打的双腿,沉默地跪在了祭坛下玉白的石板上,然后一遍遍将朝地上狠命地撞击着:
      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
      彼时泱泱大韩繁盛国都里十数万人,新郑城东里摩肩接踵的数万人,祭坛之下层层绕绕立着的几千余人,却没有哪怕一个人肯施舍他一分怜悯,肯稍微搭理一下他。
      因为天命说了他合该要为天下去死,而娘亲则是合该为他而死。
      所以他终于知道了,那是命里注定的,一生里他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于是她微笑着叫他不要看。
      他便声嘶力竭地闭上了眼。
      ……
      很多年后他逐渐长大,面貌也越来越似当年绝代风华的舜华夫人,而在心里或许存在的愧疚与磨折之下,他的父王也越发不待见他。
      嘴上也是逢人便说着:“那个老九,不敬天地不尊长者,连救他父王一命都不肯,宝贝着自己那一条小命……”
      所以舜华夫人当年那一舍命有多慷慨,她在韩王心里有多么圣洁,也就称出了韩非有多可恶,韩王便有多恨他。
      于是在半年之后将他赶出新郑远遣桑海时,他便有多如释重负。
      而那一年离开时新郑连天大雪,韩非坐在动荡的车厢里摇摇晃晃地朝东行去,满心里是对未知前途的忧虑,却始终被命令不许回头。
      而他紧握在手中始终不肯松开半分的那张泛黄绢帛,却是娘亲留给他最后的信函,在那信函里,娘亲用着最平静温和的语气对他说话。
      她说:“阿九,你要做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许回头,不许胡闹,更不许偷偷想念……”
      ……
      于是许多年后一朝梦醒,恍然大悟自己是梦到了过去的韩非,便提着酒樽悠悠地轻笑起来,垂首朝案前沉默地倒了一杯。
      是的娘亲。
      他微笑着用那杯酒敬天敬地,敬过往故人。
      阿九已经长大了。
      旋即轻笑起来:“所以,短则三月迟则半年,卮子花开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找您。”

      ************************

      新郑王宫,南面庙堂。

      “韩安,你想让阿九去使秦……你敢?!”
      ……
      “……舜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故逝之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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