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生死之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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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狱里出来之后，张良同韩非便去司寇衙换了常服，接着骑马赶去了城北那个农庄。
他们骑的马是从大狱的马厩里随便牵出来的，皮毛不怎么鲜亮，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儿上了年纪，跑在道上一颠一颠的，也亏得马鞍稳当才坐得下去。
张良牵着手上有些老旧的缰绳，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时不时垂眸看一眼眼前跑的十分卖力的老马，不自觉就想起了上一次出城时他们骑的那两匹看起来十分俊挺神勇的白马。
那两匹白马在之前姬无夜设计的那场劫杀中被他用作诱饵赶去了北城城门，虽然后来也去找过，但是问了那日值班的所有兵士都说没有看见过，想来是在半道上就被宰杀了。
连尸体都没见着，也不晓得是被吃了还是埋了……他想着想着就皱着眉叹起气来。
而一旁的韩非见他自骑上马后便一直又是伸手抚摸着马鬃又是苦着脸长吁短叹的，想想也就明白了他想到了什么，便不自觉轻笑了两声打趣道：“子房这样后悔当日将那两匹马赶走，现在莫不是还想为它们立个碑吧？”
张良闻言却没有反驳，而是眼神忽地亮了亮，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笑眯眯地道：“啊！这个办法不错……”说着竟还真的在马背上涂涂画画思量起地址来。
韩非见状也不打算打断他，而是策着马凑近了些，时不时在他勾选出来的地点上划上一笔，然后笑眯眯地告诉他那里不行，接着又再说出是为什么不行。
张良见种种方案都被否决了却也并不气恼，而是继续心平气和地另辟蹊径。
他本也不是真的想要为那两匹马立碑，只是到农庄的路程颇有些长，便想着索性找点儿趣事来做。同时也是在与兄长玩一场博弈游戏，想看看谁的理由最终能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思考间他继续在脑海里勾选出新的地点，然后用手指在马背上标画下来，嘴上露出笑容道：“城南小郊巷，距离南端巷尾两里处有两株大树，树下有一小片灌木丛，可以把它们葬在那里。”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样对那些树木也好，利于它们生长。”
“不可以，”韩非闻言又凑近了少年一些，将手在他食指指向的地方划了一道，“那两棵树现在有主人了，不能擅自作主别人的私物。”
张良顿时瞪了瞪眼，不可置信道：“大道旁的树木也有人能做主的？”
韩非扬了扬眉应道：“那可不是？现在的官家们可真是太放肆了，待为兄到时候收拾他们……子房，再另选一处？”
张良“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又道：“那大郊巷尽头的那片水塘边呢？”
“不行不行，土壤太湿了。”韩非否定道，“它们在地下会躺得不舒服的。”
张良闻言顿时又瞪了瞪眼：“韩兄你在无理取闹……”
“那哪儿能呢，”韩非立刻高举双手明誓道，“非绝对是认真的！你想想看啊子房，如果死了也会有感觉的话，那浑身湿淋淋的它们岂不是要难受死了？”
张良皱了皱眉，看起来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才又接着道：“青棉路的杂铁匠铺后面。”
“太吵了，不得安宁。”韩非道。
“青木路……”
“太远了，搬不动。”
“阳关道……”
“太突兀了，影响市容。”
“那九鸣巷……”
“太、太……风水不好！”
“……”
沉默了一瞬之后，张良侧头看着兄长都快凑到他肩上的脑袋，终于皱着眉头总结道：“韩兄果然是在无理取闹。”
“诶呀那哪能呐，”韩非闻言一个熊抱将他抱住，也不顾他全然黑了脸，只顾抬腿一蹬便险险跃到了他身后，然后埋头在他颈项间嗤嗤笑了起来，“为兄态度可真了，比真金还真。”
张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在他跃起之时连忙侧身拉了人一把，而下一瞬颈间传来的酥|痒之感却顿时叫他愣住，愣了片刻之后才颇觉不舒服地挣扎起来。
“别闹了韩兄，”他缩了缩脖颈，声音有些恼怒，“你的那匹马怎么办？”
韩非顿时昂头哼了一声：“非管它作甚？它又没有子房重要！”
张良：“……”好有道理，良竟无言以为。
韩非见他不再出言反驳了，便笑眯眯地伸手越过他去取缰绳，接着用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将他揽在怀中，驾着马志得意满地继续朝前行着，很快便行到了城外那片桃林里。
半年前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入眼尚是一片醉人的花红，现下仲秋时节却是结上了成堆成堆的粉嫩果子。韩非盯着那树上成片成片熟透了的桃果看了一会儿，待要出桃林的时候才俯首在少年耳畔哼了一句：“等会儿回来的时候我们偷点儿桃吃吧……”
张良闻言皱着眉挣扎了片刻，才默然应道：“……那不要拿太多。”
韩非闻言又闷头在他颈间笑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孩子果然是被自己给带坏了，片刻后才忍着笑意信誓旦旦地点头：“嗯，不拿太多。”
说话间马匹已经行到了他们当初捉田鸡时遇见那位老婆婆的农舍外，二人便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系在一旁，上前去敲了敲门。
农舍内很快传来了拐杖的敲击声和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了老妪的吆喝声，再接下来便是“咔哒”一声门开的声音。
“谁……咦？眼熟啊你们俩！”老妪一开门便喝了一声，接着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突然指着张良大笑了一声，“诶呦闺……”
他的面色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婆婆！”韩非见状连忙上前开口插嘴道，“婆婆，哈哈，我们来看看你哈哈哈。”
老妪闻言才把目光转到了韩非身上，仔细看了几眼才点了点头道：“哦，原来你小子也来了啊。进来吧进来吧，老婆子给你们倒桃花酒喝。”
韩非点头“诶”了一声，伸手牵着张良走进了屋去，老妪便忙忙活活地去后院取了酒，接着拿了两个洗的干干净净的大婉摆到两人面前，给他们满上了酒。
张良还为老妪那声将脱口未脱口的“闺女”气着，坐在石凳上拧巴了一会儿，余光却不自觉瞥向石桌上陶色大碗中香气浓醇的桃花酿。然而吸引住他目光的却不是那碗中的甘醇美酒，而是碗口上破破烂烂足有十来个多的缺口。
他记得方才老妪是在柜中挑了好一会儿，才从最里端挑出这两个碗来的。再加上桌上这坛开都没开过封的桃花酿，想来便是她能拿出来待客的最好的东西了。
思考间他沉默了下来，旋即不自觉抽了抽鼻尖，便轻叹了一声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不甚精致的大碗捧了起来，开始小口小口地酌饮碗里的桃花酿。
老妪忙完之后便坐在一旁石凳上看着二人，面上一直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她的目光在韩非身上扫过几眼之后便径直落到了张良身上，一面抚摸着手里的拐杖一面赞道：“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啊，可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
张良怔了怔，面上倏地闪过好些不自然的晕红，顿了顿才郑重地抬头解释道：“……婆婆，良是男人。”
老妪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满一副“你不必解释我都懂”的神情道：“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要是男娃娃就可惜啦。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女娃娃就爱女扮男装跟着家里兄弟出来浪，老婆子我是知道的，以前我家姑娘也喜欢这样。”
张良闻言正待要说什么，却蓦地注意到老妪口中说的“姑娘”，于是迅速转移了话题道：“婆婆的女儿……是叫罗敷么？”
老妪顿了一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半晌之后才伸手抚摸着拐杖上光滑的蛇头道：“是啊，我的罗敷啊，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她了。”
张良闻言迅速侧头看了韩非一眼，恰在同时后者也正好侧头回来看他，他便勾唇朝他笑了笑，接着又朝老妪道：“婆婆夫家姓罗么？”
老妪点着头道：“嗯，我那姑娘长相随她爹爹……”说着话脸上微不可查地红了红，又接着道，“好看。”
张良从大碗间抬起双眸看向老妪，待看见她浑浊的双目中隐隐露出的思念之意时，喉间顿时不自觉地哽了哽，想要盘问的问题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韩非则是在一旁看了他一眼，一看他的面目神情便知道他是又心软了，便不由得揉着眉轻叹着气将话头接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询问：“婆婆知道韩玥吗？”
老妪闻声似乎被这句话打断了回忆，旋即从拐杖上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答道：“那是什么人？老婆子从来没有听说过。”
韩非闻言点了点头，又用上带了点期许的口吻感叹了一声：“罗敷姑娘那样美貌的女子，倒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做他的夫君了。”
老妪听到这句感叹果然便兴致盎然地解释了起来，嘴上含着笑道：“我家姑娘嫁的夫婿啊……那是新郑东城里的大官，穿着月亮色的衣服，有一副天仙似的长相，又温柔又体贴，对人还好……”
张良闻言怔了怔，知道老妪口中说的人分明就是韩玥。
韩非则在一旁点了点头，接口道：“那位是不是笑起来颊畔有靥窝，说话的声音有些冷冰冰的？”
老妪正说着话却蓦地愣了愣，下一瞬立即面露疑惑道：“你小子怎么知道？”
韩非却突然站起身蹲到她面前道：“婆婆，罗敷姑娘嫁的人是我哥哥。”
“什么？！”
老妪闻声惊得“噌”一下站起身来，有些震惊地道，“你小子说你是……谁？”
“我是嫂子夫君的亲弟弟，我是来寻亲的。”韩非说着话哽咽了起来，目光朝张良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转回头来继续朝老妪道，“前几日嫂子偶感风寒，躺在榻上一声一声念着她的家人，所以非才循着线索寻到了婆婆这里啊。”
“有我闺女给的信物吗？”老妪蓦地抬头问了一声。
韩非想了想，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极小的拨浪鼓。
“农庄南面那位李大叔家的木制品做的好，在西城里卖的畅通。”他道，“嫂嫂某次下九出门时遇见了李叔，看到摊子上摆着的那些精致玩物，便不自觉想起来在她小的时候，您最爱用来哄她开心的小物什，便是从李叔那里买的。”
他说着顿了顿，仔细看了看老妪的神色，待瞧见后者面上渐渐升起怀念的神色，便知晓自己猜对了，才又接着道：“可惜当年忘记将家里旧的那些带走了，嫂嫂说。如若不然，还可以用着旧物回想亲人，相思也不至于泛滥成疾。”
“是，是。”老妪连忙点头，“她还说了别的吗？”
“还有……”韩非沉默了片刻，手下忙不迭朝张良求助。
“还有屋外那棵最大的桃树，”张良见状便上前接口道，“嫂嫂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学着田里种庄稼的叔伯们在那树下埋过婆婆的簪子，打算等到以后结满一桃树的簪花的时候，再摘下一片下来送给您。”
老妪含着笑点头：“怪不得我有段时间经常掉东西，倒像是那娃子能干出来的事。”
韩非见前戏铺垫得差不多，老妪的情绪也差不多牵引了出来，便微挑了挑眉放下了最后的重弹：
“可惜簪子埋在地里腐烂成了灰，嫂嫂也从半月前开始在榻上一病不起。前几日医师已经断定她病入膏肓，哥哥便叫我们顺着她的记忆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您一声：您的生养之恩，她——虽死难忘。”
老妪闻言蓦地震住，嘴唇翕动好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她才蓦地放下了手中的拐杖，似乎想要伸手从怀里掏什么东西，却因为手颤抖着始终掏不出来，尝试了好半晌也未果。最终只颤抖着把手吊挂在衣襟上，眼泪却猛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婆子一直不敢搬家，”她沉默地流着泪开口叙述，“怕姑娘有一天回省娘家没人招待，可是等了整整五年却从来没等到过有人回来。我在那院里埋满了桃花酒，她从前最爱喝，到后来却连上门来的客人都不再有。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可是老婆子疯没疯自己还不知道吗？做娘的难道连自家女儿都会认不出来吗？我的女儿她嫁了人，入了豪宅之中，活的好好的，成为了人上人。她过得很幸福。”
说话间老妪终于颤抖着手将怀中的东西掏了出来，那是一个虎头形的小锦囊，锦囊里面鼓囊囊的，似乎装着挺沉的东西。
她将那锦囊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刚止住的眼泪蓦地又流了出来，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接着道：“我就知道她是好的！她一定是念着我的！但是我已经很老了。老到可能明天就砌不动灶台了，老到洗碗总是会手滑将碗摔碎，老到拿拐杖都感觉费力得不行，老到快要等不起她了。
“我现在还能记得的事情很混乱，但是却很清楚地记得她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我记得她以前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从来都很懂得心疼我……所以她不来见我，我不怪她，她一定是有苦衷。因为大概能嫁进那样的人家去，我这样又脏乱又贫穷的老婆子，总会是给她丢份儿的……”
说到这里老妪突然转头看向韩非，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作下了决定，将手里的锦囊递给了他：“小子，你是好孩子，你找到老婆子了，总算叫我晓得她还惦记着我。你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要好好注意身体。不用记……诶，时不时想老婆子一下就好，就算我不知道也已经足够了。”
韩非见状却蓦地顿了顿，突然不知道这锦囊该不该接了。
他明明只是想要查案而已，且分明是怀着不轨之心而来，而方才随口杜纂的那一切却引出来老人那样埋藏在心底极深处的情绪，还引来了这样一份沉重的委托……何等罪过。
而在此时，他身旁却伸出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那手越过他接住了老妪递出来的锦囊。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手的主人、向来心软惯爱落泪的他的少年，此刻却在沉眸微笑着，笑得如同暖阳一般，笑着定定地望向老妪眼底，沉默了片刻才郑郑重重地应了一声：
“良同兄长答应你，婆婆。”
老妪顿时点着头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连声道了几个“好”字。
张良见状便笑了笑，拉着韩非重新坐回了石凳上，又喝了几碗桃花酿，陪着老妪说了许久的话，待到酉时初时才起身告辞，又趁着老妪不注意在陶碗里放了几枚碎银，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出了门牵了马，他才蓦地转过身来，朝韩非摇了摇头否定道：“她没有疯癫。”
说着思考了片刻，然后一一细数起来，“她说话语句逻辑清晰，没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征兆；且每一个动作都有很显然的思考的痕迹，情感显得足够真挚，眼神看起来也足够清澈有力。完全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因为罗敷的死亡而疯癫了的模样。”
韩非闻言皱了皱眉，沉重道：“那是否意味着罗敷真的没有死？”
张良思考了片刻，才迟疑地开口道：“有这种可能，韩兄。因为那婆婆说‘没有做娘的会连自家女儿都认不出来’，所以或许罗敷真的没有死呢？”
韩非皱眉沉默了好片刻，才眯着眼看了看四周的农舍，旋即沉声笑了笑：“那我们就再确定确定吧。”
说着便牵起张良的手，栓了马又朝着后面的农舍继续走了去。
作者有话说第61章 生死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