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仕女王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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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睡了许久，又似乎只是昏去了一刹，记忆始终停留在巨石砸落的那一瞬，而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已回到了丞相府的寝间榻上。
张良揉着额角闭着眼轻吟了一声，待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却瞬间感觉到全身骨头像是碎裂过一般，疼得他几乎连笑容都维持不住。
他费力将双手撑在榻上支着身子坐高了些，这简单无比的一个动作却令他顷刻间汗如雨下。他倚在栏杆上阖目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运了气朝外间唤了几声。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既然都已回到了新郑，照离开时的速度来算，那必然也已不下半月，那么想来眼下他坠崖昏迷一事必定已然闹得人尽皆知。却不知那批军饷最终安排妥当没有，与他同行的兄长有没有因此受到责罚，还有守在家中等他平安归来的祖父……有没有吓出个好歹来。
张良才支着额想了小片刻，便立刻觉得脑中杂乱不已，锥刺的疼痛搅得他心乱如焚，便索性敛了情绪什么也不去思考了。正在此时，被他唤声引来的人正拐过屏风走到了他榻前来。
他本以为走进来的人是阿易，却不想一抬头时，瞧见的却是一个眉目温婉的杏衫少女。
少女唇间噙笑，貌若春华，腰间佩着一枚檀木雕的青梅，行走间满是温雅娟秀之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
张良倚在床栏上仔细瞧了瞧，瞧见那少女手上捧着一个茶壶，正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径直朝着他走来，微皱了皱眉抬袖礼道：“良冒昧了，请问姑娘是何许人？”
少女闻言止步朝他回了一礼，眉目带笑地答：“王氏阿娴，公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说着将茶壶平放到一旁案上，然后轻提裙角坐在了他榻旁的软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张良支着下颔想了好一会儿，才颇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歉意地道：“抱歉王姑娘，良失礼了，但祖父从不曾向良提起过这门亲事。”
不曾提起过，所以许是不作数的。他想。
王娴闻言却不甚在意，而是极轻地笑了笑，道：“无妨的。”
张良微微有些诧异，却听王娴又接着道了一句：“无妨……只要娴认得公子便好。”
“咳咳。”这话语和这语气听得他颇有些不自在，便索性干脆转移了话题道，“请问王姑娘，良迄今昏迷了多少日了？”
王娴眨眼思索了片刻，旋即抬头直视他道：“听家父所言，韩九公子于七日前将公子带回相府，在那之前公子似已因坠崖昏迷了三日。娴于第七日上被家父赶来看望公子，算来你已睡了不下十一日了。”
张良顷刻便捕捉到了这话中的重点，忙半侧过身询问道：“韩兄……韩九公子亲自送良回来的么？”
“嗯。”王娴点了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那那批军饷呢？
张良微皱了皱眉，又不着痕迹地询问道：“请问王姑娘可曾听闻……韩九公子回都之后是否依旧如常光顾紫兰轩，夜夜笙歌不休不止呢？”
王娴笑了笑，起身执壶添了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中，温和地笑了笑道：“公子这般拐弯抹角，其实是想问娴，那位白发少侠同那位紫衣姑娘是否也跟着回来了吧？”
张良轻咳了一声，颇有几分心思被看透后的羞耻感，嘴上却淡然无比地应道：“王姑娘聪慧至极，良正有此意。”
王娴闻言又笑了笑，在茶盏中放上了汤匙接着道：“在公子回都后五日，那二位也双双回到了紫兰轩。”说着她顿了顿，似乎想要触一触张良的衣袖，却终究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敛下眼睑接着道，“娴有没有说过……公子可以不必防我？”
那声音太小声，张良听得不明就里，便疑惑地“嗯？”了一声，却见王娴没有重复的意思，才接着询问道：“那近几日，新郑城中可有大事发生呢？”
王娴垂首想了想，才抬头道：“夜幕复出，百鬼夜行；三步一尸，五步一魂；竹削声鼓，八方云动；星移斗转，波卷云平。”
八方云动？
张良闻言眉梢不自觉跳了跳，韩兄是要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了？
他越想心里越不踏实，迅速起身揭开薄被便想要下榻去，却听一旁王娴慢悠悠地又道了句：“娴已让张易执着入宫令牌去见张府管家了，公子可暂且安心。”
张良急匆匆的身形瞬间便顿住，好半晌才默默地收了动作重新躺回了榻上。
王娴见状轻笑了笑，将方才被他推开的茶盏又递到了他面前。
张良却只用目光瞥了那茶盏里的液体一眼，便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地打算岔开话题，笑眯眯地胡乱道：“良似乎睡的神志有些不清醒了呢，却不知为主之道，竟怠慢了王姑娘，连些佐茶的果物也……”
王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道：“公子莫闹了，张易入宫前千叮咛万嘱咐，这药你无论如何也是要喝了的。”
张良：“……”
沉默了片刻，见无论如何推不过了，他才不甘不愿地伸手执起茶盏，轻捏着鼻尖赌气一般地灌了下去。
王娴倚在一旁扶案上，看着他悄悄扭过头去做出的苦瓜脸，眯着眼极轻地笑了笑，才站起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手上抱了个绿衣娃娃回来。
那娃娃甫一进门眼珠子便恨不得贴到张良身上，在王娴怀中又急又蹦，两只小短手一个劲儿地朝着他伸过去，嘴里不住地大喊着：“啊！啊！”
张良被麟儿的热情劲惊了惊，旋即将空了的茶盏放到一旁小案上，正要伸手去接，却见王娴将麟儿放到了他的床榻里侧，并朝他笑了笑道：“公子刚醒，身上没有力气，抱不动他的。”
麟儿也在一旁像是听懂了一般张着嘴“啊”了几声，煞有其事地扒着他的手使劲地点着小脑袋。
他被麟儿的认真模样逗得抿唇轻笑起来，伸手想要戳一戳他右侧的脸蛋，却见他笑呵呵地抱住自己的手顺势就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待爬到他肩头的时候，便“吧唧”一声在他的右颊上亲了一下。
张良捂着脸被亲得愣住。
王娴却在一旁看得咬唇轻笑起来，伸手触了触麟儿的脑袋，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当今王上元年，公子年方六岁。那时发生过一些事情，你……可还有一点点印象？”
张良皱了皱眉，侧头望了望她：“嗯？”
“啊啊，没什么，”王娴见状忙敛眸垂首换了个话题，自嘲地笑了笑，“那么……家父御史大夫王时韵，公子又还记得些什么吗？”
张良闻言顿了顿，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蓦地亮了亮，颇有些惊喜地转头笑道：“那姑娘是否有一位兄长，八岁从军，迄今十五年整，编入征北军麾下，现居要职左庶长？”
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王娴闻言颇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却听少年口中的人物越说越熟悉，不禁开口应道：“那是娴入军多年的大兄王尹，家父很少向外人提及，公子又怎会知道？”
王家大兄？！
张良听罢顿时颇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目舒展道：“毋那，此番行军同为行伍罢了。”说着却不自禁笑出声来，“那么如此一来，那批军饷倒是不必着急了。”
王娴听他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几句之后又扭头继续逗起了娃娃，仔细想了想，瞬间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而此时见张良明显比方才放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大块石头一般，她便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嘴里也不再怎么拘束，而是颇似不经意地询问起来：“对了，公子三年半以后成人束冠，何时待去想想亲事呢？”
张良闻言却蓦地顿住，脑中混乱地闪过一些画面，接着眯着眼极淡地笑了笑，温言应道：“大业未成，家国未定，诸法未行……不敢涉及私事，无以家为。”
王娴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得出了这么个答案，顿时敛了眉目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瞬却又重新笑了起来，道：“不论多久，娴总是等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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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拼尽力气从朝议大殿奔到王宫外坐上马车，又催促着车夫马不停蹄地赶往丞相府，接着拼着得罪丞相本人的风险，没有经过通报便提起下袍一路小跑冲向了后院，直直地在少年的寝间门外停了下来。
然而在推门进去之前他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理顺了方才提起来的下袍，并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容止，才眉目含笑地打算推开少年的房门。
若是庄兄在这里，定是要斥他一句“矫情”。但若是七哥在此处，却能分明地看出来他这是近乡情怯。
韩非胡乱地想着，摇了摇头轻笑起来，正要抬手推门，下一瞬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大业未成，家国未定，诸法未行……不敢涉及私事，无以家为。
——不论多久，娴总是等得起的。
女子的……声音？
心里瞬间似有万千城池崩裂的声响。
韩非颤抖着手捂住唇，生怕喉间溢出哪怕丝毫的声响。
该来的总是来了，他阖目轻叹。
因为那个女子他也认识。
她惯常着一袭杏黄长襦，爱在初春的花木间起舞，爱用温婉的语气同人说话，爱读子房爱读的所有文书。她曾在年少的宴席上同子房见过一面，尽管后者没有丝毫印象，却也似乎从此许定了终生。
她是子房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她是……女子。
撕心裂肺的痛苦蓦地自趾间而起飞速地漫至头顶，紧接着铺天盖地似要将他吞没的绝望感猛地席卷而来，韩非迅速俯下身扶着门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他想，似乎就连子房坠崖时他也不曾如此绝望过，似乎是觉得那时即便子房是死了也还好，至少离自己比现在近得多。
韩非自嘲般地笑了笑，迅速松开了放在门栏上的手，想要装作毫无其事地朝里走去。却在迈出第一步时就猛地失了所有力气，然后毫无征兆地栽倒在了地上。
钻心的疼痛自腿间传来，天旋地转间韩非睁了睁眼，恍惚看到少年从榻上不顾一切地朝他奔了过来，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神色，正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韩兄”。
子房啊……
韩非笑了笑，想开口安慰他自己没事。
然而累日的辛劳疲惫，加上今日在朝上受的伤，再同现下怒极攻心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他开口一句话也没说出，却先“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子房啊……
下一瞬黑暗骤然来袭，眼前瞬间变得漆黑无比。韩非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蓦地失了力气。
完全失去意识前他想，
如若他所做的一切终究不能将那孩子留在他身边……
那他又为何还要这样辛辛苦苦地同天地抗争？
作者有话说第52章 仕女王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