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寒寒

27、第 29 章

　　站在母亲墓前，左晞献上一束秋水仙。
　　第一次，左晞真心思念着躺在这座墓碑下的人儿。
　　他的母亲，一个奇女子！
　　一个狂人。
　　自懂事以来，他每年随父亲、舅舅及几位叔叔回来台湾祭祀他的母亲。但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曾真正「认识」墓中的人。而现在，他知道了。
　　一个遗传了「鬼才」艾惊涛的疯狂的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很惊讶，是吗？」
　　左晞猛然回头，看见了他的舅舅和方极谔、方极谕兄弟，以及霍清正。最令他惊奇的是：他的父亲竟也坐在轮椅上，由舅舅推着。而刚刚说话的人，是他的舅舅，艾飞。
　　「舅舅？」这群长辈到底想干什么？怎么连父亲也带回台湾来了？
　　艾飞笑着把「妹夫」推到甥儿面前：「这可与我们无关喔！是你老爸要我们把他带来的。」
　　左晞一双剑眉都皱了起来——没办法，他从小就怕自己父亲。不是说父亲有多严厉恐怖，而是父亲总以一种幽幽的眼光看着他，教人心里发毛。
　　「爸。怎么来了？」
　　比起左晞的局促，左羿也没有自在得到哪里去。他当然明白儿子怕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儿子身上发掘艾文的影子。
　　好吧！看来，小子早已进艾文的书房去看过了。否则，这小子才不会在不是忌日的时候来探望自己的母亲。既然如此，一切摊开来谈也没关系了。
　　「晞儿，你认识了艾文，是吗？」
　　「……是的。」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但左晞仍是回答了。
　　「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自寻死路？」
　　「不、明、白！」
　　出自左晞口中的三个字，吓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左晞自己。左晞不是想这样说的……只是，与父亲的生疏使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父亲相处。
　　「……为什么？」呆愣过后，左羿向儿子问道，试图拾回一点为人父的威严。
　　左晞愤然指着母亲的碑：
　　「看看『她』是谁！她是我的母亲，不是吗？！我那早已死去二十年的母亲，我连一眼也没见过的母亲！十几年来，我太懂得处理自己的问题。我从未问过父亲你『要』妈妈！但，这不代表我不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一切！而你呢？！一直以来，你认为母亲的一切只须由你好好藏在心底就可以了，你根本忘了我是艾文的儿子！好！我就当你是伤心事不堪回首，那么，你又有何权利让已经失去母亲的我再失去唯一的父亲？左羿，你太自私！或许我今天的言词已构成『不孝子』的罪状，但我不知道在你面前，我还能说些什么！对你来说，『赎罪』就是唯一的生存意义，是吗？！我这个儿子，只是当年把你留在世上、拖累你无法追随母亲而去的包袱，对不？！」
　　左羿呆了。但直觉促使他颤着嗓音吐出了一个「你」字。
　　「父——亲！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左羿像是此时才回过神来。他傻傻的凝视着自己儿子的眼睛，却又想起了那双遥远的眼——
　　「你——很像你的母亲。」深重的疲惫涌上心头，左羿忽然觉得一切竟是这般可笑。
　　「或许……现在，你在怪责我不负责任、我毫不眷恋我唯一的儿子——你。但，晞儿，你又曾否想过我的处境？对你来说，我是个不及格的父亲。但对我来说，『左羿』早在二十年前就该随艾文进棺里。苟且偷生二十年，为的就是你。知道吗？晞儿，你的母亲受伤后，她的生还曾经成为疑团。一个脑部中枪的人，却仍能凭借着机器呼吸，这是很罕见的事。她早已死了，但她的意志把她拖在人间，因为她要生下你，她唯一的血脉，她致爱的孩子。或许你是来自当年的一个错误，或许你的存在只会换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但当时极度虚弱的艾文无法再考虑这些了。她只知道她爱你，她要把你安全生下来。她做到了，也在你离开她的同一天逝世。
　　「你也会责怪我对你的疏远。但，你长得太像艾文了，特别是你的眼神。我无法面对你，因为艾文始终跟随着我。这么多年来，从台湾到美国、从美国到日本，我没一刻忘得了她。晞儿，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一些吗？你认为你向我要求的是什么呢？又有否考虑过我是否给得起？」
　　左晞冰冷的表情不禁软了下来。
　　「所以你决定等到我长大到足以独立时才离开？」
　　左羿点头。
　　左晞笑了，是一抹凄冷的笑。他转向方氏兄弟：
　　「极叔叔，当年你曾以『狂人』两个字来形容我的母亲，是吗？」
　　方极谔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左晞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众人皆一震……那笑容，实在与当年的艾文相似得不可思议。
　　「知道吗？极叔叔，你错了。」左晞抬手直指坐在轮椅上的左羿，「狂人不只是母亲，还有他，左——羿！」
　　话毕，左晞转身欲走。但在途中，他又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是在对方极谔说话——
　　「谔叔叔，你说你和谕叔叔爱上一个狂人，够可怜了。你也说，被一个狂人爱着，我的父亲更可怜。但，你又错了。最可怜的，不是你、不是谕叔叔、不是舅舅、不是霍叔叔、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左晞。一个由狂人生下、由狂人养育成人的倒霉鬼！我不但拥有一个狂人母亲，还有一个狂人父亲！」他侧着头一会，像在沉思。然后，他忽然一笑：「不过，不要紧了，狂人将离我而去，再也没有值得担忧的事情了，对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左晞继续他的步伐，离开了墓园。那似乎潇洒的背影，藏住了转身后马上滑下的泪水。
　　他把他的父亲、舅舅、极叔叔、谕叔叔、霍叔叔和……他的母亲，全都丢弃在背后。他将往前走，不再回头；他将摆脱「狂人」们和他们的日记，跳脱出狂人的世界；他将忘掉一切，开展他的人生……
　　只是，他的人生，将会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很重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