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离》洛昭离

18、初相遇

　　天裕的冬天同诺兹一样，寒风萧瑟，冰冷刺骨。

　　图蒙在墙角蜷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昨夜随着诺兹大军抵达这个叫伊水的小镇，接连数日的赶路与伤痛令他的身体再也不堪重负，但他依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同将士们一起将城门攻破。

　　哭喊声与厮杀声再次在耳边响起，眼前的人影来来往往，他的意识有些恍惚，这一切真的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不，母亲生前的最后一个场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他永远都不想再有那样的经历。可是现在，他不但再次经历了那个场景，而且参与其中，甚至就连自己都变成了他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

　　然而他又能怎么办？他要活下去，他要证明自己，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哪怕他打心底里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唾弃。

　　终于，在混乱的厮杀声中，他倒了下去。

　　恍惚之间，他仿佛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诺兹，那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他在玩闹，母亲在笑，所有的屈辱和欺凌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笑了，多么美好的场景啊！

　　突然，草原不见了，母亲的笑脸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茫无边的雪地和乌拓部落的进攻。他看到那群可恶的人仰天大笑，而母亲却被他们揪着头发按在地上任意地欺凌侮辱，大刀被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下——

　　“不——”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场景才意识到，原来是梦啊！可是哭声却是真实存在的。到底是谁在哭呢？哭得那么伤心，也是因为亲人去世了吗？

　　图蒙活动了下身子，可是由于伤痛与寒冷，他的身体已经变得麻木僵硬，于是他只得待在原地。

　　悲戚的哭声还在持续，久久都没能停止。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图蒙感到疑惑。

　　凌晨的时候，诺兹大军已经动身前往下一个地方，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注意到他并没有跟上队伍。想到这里，图蒙不由苦笑，看吧，这就是现实。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这里居然还有活人。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站起来去一探究竟，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不想白白等死。

　　于是他在缓了片刻之后，再次尝试着活动身子，还好，他还能动。

　　——

　　阿离紧紧地抱着爷爷的身体，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的流逝，很快就变得一片冰凉。可她还是不愿放手，她不愿相信爷爷就这样离她而去。

　　她一直在哭，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爷爷帮她安排好的，可是现在爷爷突然离去，她该怎么办？

　　就在阿离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不由停下哭泣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图蒙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朝哭声的方向寻去，一抬头就看到离自己不远处，一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小姑娘正跪坐在地上，怀里靠着一个毫无生气的老人，此刻正怯生生地盯着他，明明都怕得不得了，但还是一脸防备。

　　天裕国的人，还是个小姑娘，罢了！图蒙这样想着，便不再靠近阿离，然后慢慢靠墙坐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阿离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现在她只有孤身一人，万一对方真是坏人，她该怎么办？于是她紧紧地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不再靠近自己，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受伤了，要不要过去看一下？一瞬间，阿离脑子里闪现过一连串的念头。

　　可是低头看到爷爷，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就又抑制不住地往下落。

　　爷爷啊！我到底该怎么办？阿离无声哭泣道。

　　不知过了多久，阿离终是不忍心让那个人就那样待在那里，她小心翼翼地扶着爷爷的头将他平放在地上，小声说：“爷爷，您先休息一会儿，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图蒙警惕地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小姑娘，右手悄悄握紧身侧的刀把，他无法知道她是否对自己有危险，因此他必须时刻保持谨慎。尽管直觉告诉他，这个小姑娘对他并没有恶意。

　　阿离在图蒙身前五步处停下来，指着他的伤处小声问道：“你受伤了，我会医术，你需要帮忙吗？”

　　图蒙抬起头，锐利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他这是第一次来天裕，之前也没有同天裕人打过交道，因此他不会天裕的语言，现在自然听不懂面前这个天裕女孩儿的话。

　　受从小所处的环境影响，图蒙逐渐形成了阴沉狠厉的性格，眼神中不由自主地就会透露出几分狠色。所以当阿离看清他的眼神时，不由吓得身子一抖。她忽然想起了爷爷曾给她讲过的狼的眼神。

　　“你……你是诺兹人！”阿离指着图蒙大声叫道。方才离得远，她还未觉察出他的异样。然而现在距他不过五步之远，她自然看清了他的衣着和长相。

　　灰绿色的眸子，微卷的棕色头发，深刻锋利的面部线条以及明显不同于天裕人的着装，这一切皆表明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异族，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异族，显然只有诺兹。

　　意识到这些的阿离情绪瞬间得到爆发，对于百姓被杀的愤恨，对于爷爷离世的悲痛，让她此刻在面对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终于失控。

　　她忍不住失声大哭，指着图蒙控诉道：“都是因为你们，你们杀了那么多的百姓，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现在就连我爷爷都因为你们而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阿离说着就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打他揍他，恨不得杀了他，她的情绪压抑得太久，这一刻的她已然丧失了理智。

　　图蒙不明白这个女孩的情绪为什么变得这么快，明明她刚刚看起来还很友好，为什么现在就这么疯狂？察觉到危险，他本能地抽出弯刀，以刀尖对着阿离，眼神也不由愈加锋利。

　　“……”

　　阿离对他还是心生畏惧的，尤其在他抽出弯刀的那一刻，她迈出的脚步生生顿住，要骂出口的话也被憋了回去。她是真的害怕。

　　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心里却怕得不行。阿离现在无比地鄙视自己。不敢再面对图蒙，她转身跑回爷爷的身体旁，默默地流眼泪。

　　阿离不知道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她记事以来就是跟着爷爷读书认字学医，然后就是跟阿成哥哥玩，邻里乡亲都对她照顾有加。爷爷从来没有约束过她什么，甚至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她前十一年的生活就没有任何烦恼。

　　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离她而去，而她自己现在又遇到这样的情况。谁能告诉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又一阵寒风刮过，阿离的身子不由瑟缩了一下，然后她便听到图蒙的咳声。

　　哼，咳死才好呢！阿离默默诅咒。

　　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阿离看着地上的爷爷，眼睛又湿润了，得想个办法将爷爷安葬了。

　　可是想到这里，阿离忽然想起爷爷生前经常教导自己的话：“阿离啊，你记住，医者仁心，大夫要治病救人，不得害人，更不能见死不救。见死不救，那又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见死不救吗？阿离偷偷地看向图蒙。他现在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了，难道自己真的要见死不救？可是他明明是个坏人啊！

　　那，坏人就不能救了吗？阿离陷入了纠结，她还记得最开始学医之前，爷爷让她背的那篇文章：“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还在犹豫不定中，诺兹的后力队伍却来了。

　　阿离没想到那个诺兹的小孩儿居然会帮她躲过这一劫，看着他靠在门框上虚弱无力的样子，她的心忽然被触动了。

　　就跟爷爷说的那样，无论做人还是行医，都不得违背自己的良心。她是个医者，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他刚刚才帮了她，如果今天她真的无动于衷任由他死去，她可能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而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没自己大呢，小小年纪就出来打仗也挺可怜的，不知道阿成哥哥是不是也会这样。

　　唉！

　　这样想着，阿离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从中翻出伤药和补益气血的药物。

　　“爷爷，我要对不起你了。”她低着头对地上的爷爷小声说道，说着说着就又想哭了。整理好情绪，她拿起药物起身朝图蒙走去，将他拖进屋内避风处。

　　刚刚的那一番举动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寒冷、饥饿、伤痛使得图蒙的意识再次陷入模糊，但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不敢轻易冒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所以他一直努力保持清醒，可是实在太累了。

　　虽然察觉到了有人向自己靠近，可是图蒙实在没有精力了，算了，或许就这么死了吧！他放空了思绪，不再反抗，任由那人处置。

　　意料之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图蒙闭着眼睛感受着外界的事物，终于明白过来，她似乎是打算救他？

　　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然后便看到女孩儿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

　　出于本能，图蒙下意识地又拿起弯刀，结果却看到对方将东西扔在自己面前的地上然后转身便走。看着女孩儿走远，他才用弯刀划拉着地上的东西，待看清那是何物之后，他便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她。

　　阿离冷眼看着图蒙，见他看过来便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自己都把药给他了那就不算见死不救，不管他结果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虽然是这样想，但阿离还是忍不住看过去。然而看到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阿离一下就急了，那可是爷爷亲自配的药，全被他浪费了，于是她起身又走过去。

　　图蒙的手已被冻僵，只好用牙将金疮药的瓶子打开，结果力气没用好，药粉撒了一地。就在他正在想办法的时候，就看到阿离站在自己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他有些发愣，然后犹豫着将金疮药递给她。

　　阿离接过金疮药在图蒙身边蹲下，没等他回神就将他的弯刀扔出去老远，然后也不管作何反应便直接拉过他受伤的左手往伤口上洒药。

　　图蒙被阿离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搞得有些发蒙，直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他才清楚她要干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狠厉的眸子里不由显出几分茫然。

　　他怔怔的看向女孩儿，她的脸简直不忍直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儿的脸能弄成这个样子：眼泪鼻涕的痕迹糊了满脸，许是在寒风里吹得太久，脸上有些皴裂，甚至还有着血丝。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