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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空井里原是没有水的,落了雪方有几分阴喇喇的湿意,藤蔓探进女人的夹袄里,肮脏、见不得日光的青苔气息呛得她直咳嗽。井里哪来的藤蔓,不待她细辨,缠绕在脖子上的腻绿青藤就成了纤细白骨,颂莲大口喘息着坐了起来,只剩下帘闱纸窗上张牙舞爪的影子。

      人的魂儿有三钱重,猫也是。

      昨儿夜里,梅珊吩咐下人把白猫的尸体捞了上来,初握上竟轻得像一团云,可提到灯下细看时就变了样,雪化之后猫的尸体开始发黑变色,梅珊叠声喊破了嗓子,扔下了那双琉璃眼——它被腐蚀得只剩下了一双眼。颂莲也给吓破了胆,连连摇着头向后退,趁人不注意跑回了自己院中。

      颂莲被梦魇住了,雁儿打帘进来时,她正闭着眼拿剪子剪自己帘上的黑影,雁儿手里的铜盆当啷一声摔在门槛上,似乎在昭告天下“四太太疯了。”

      头一个忍不住的竟是毓如,她来时已是午后,颂莲正坐在床上说胡话:“我没有偷她的点翠头面……”

      毓如难得从佛堂出来一次,又逢雪天,故而穿得极厚,一步一顿从门槛儿往她床边走,颂莲嚷了两句,听见声儿蓦得回头拿眼睛死死盯着她。毓如脸上的笑霎时僵了,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呼不上来,脸涨得通红。

      “妹妹昨个见飞浦了?”毓如敛了笑坐在她床沿儿,也不寒暄,直接道出了来意。

      见她不应,毓如又把眼光投向了雁儿。

      “是、是昨个早上,飞浦少爷路过我们院子……”

      送走毓如后,窗外天色晦暗,寒意不减,陈府院上仍凝结着一团团厚重苍云,看来这几天还有雪。雁儿立在床前给颂莲擦脸,直到宋妈端来了早饭她才渐渐回神,抓着雁儿的手道:“她,她说什么了?”

      雁儿故作不知,“大太太是想打听了飞浦少爷去哪了。”

      “我问梅珊!”颂莲一把掀开宋妈手里的漆木餐盘下床,滚烫的热粥撒了她满身。

      梅珊昨夜自是大发雷霆,当下就扇了喜儿两巴掌,抬手指着满院下人痛骂,她不信白猫是自己个儿投的井。

      走了一半,颂莲却突然站在门口狞笑起来:“梅珊一定是去偷汉子了!她就是个婊子,呸。”

      不消入夜,陈府上下都已悉知四太太疯了的事,晚间饭桌上她才指雁儿鼻子骂了一通,说雁儿杀了梅珊的猫嫁祸给她,想让梅珊报复她,又说雁儿心肠歹毒,整日都想的是怎么害死了她让陈佐千娶自己做太太。

      梅珊听到消息时,气还没消,雁儿跪在她房里抖如筛糠,上下牙磕撞出了血,头碰在地上比晚上打更的声还响。不等梅珊开口问,她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颂莲的事抖漏了。梅珊上回出门风流前正与颂莲在一起,但她没想到颂莲会把这事拿出来嚷嚷,梅珊的长指甲划在梨木太师椅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待雁儿说到颂莲给猫灌了砒霜投到井里时,她五指的指甲齐岔断了,红剌剌跌了一地,比血还艳丽的颜色。

      “三太太……今下午,大太太来我们房里找过她……三太太……”雁儿脸上挂着泪痕看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梅珊褪下腕上翠玉镯递给她,示意继续。

      “陈飞浦同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飞浦到底跟颂莲说了什么,雁儿并不知道,她不敢看梅珊,也不敢接那个玉镯,忙磕头道:“三太太救我……”

      梅珊不耐烦听人哭,将玉镯拍在桌上,让她回去,“房里红灯笼你烧了就是,毁尸灭迹,这事还要我教你么?”

      陈府里的女人,除了丫鬟,大多是不爱哭的,梅珊倚在留声机前点了一支烟,拿脚在红蔻指甲上扫来扫去,她本以为当年陈佐千就是看上她这副拿腔拿调的性子了,进了府才知道,毓如太老,卓云太贱,陈府里就缺一个傲的,后进府颂莲是什么样儿她还没仔细想过,似乎有些脾气,又好像软弱可欺。她头一遭告诉她自己要出去跟高医生偷情时,颂莲瞪大了眼睛,傻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小心”。兴许就是那会儿,她打上了陈飞浦的主意。

      梆子敲了三声,梅珊还没把烟抽完,点到最后一根,喜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太太,高医生派人递信来。”

      梅珊看也不看,借火柴上将灭的火把信烧了,最后一根烟,她坐到了床上抽,留声机里悠悠传出了《牡丹亭》,看来是好事。

      “太太,不回信?”

      “这宅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拿一口破井来吓我,我倒要看看等陈飞浦传消息回来最后疯的是谁,你明个儿给高医生传口信,让他没事别找我。”

      喜儿见梅珊跟着留声机低声哼唱,心情正好,便赶紧应了,又问她道:“太太,咱们出去之后是回北平么?”

      “这事千万别传出去。”梅珊仰躺在床上往空中喷了一口烟雾,挑着眼尾笑得像白蛇传里的精怪,等了半晌,都没听见喜儿出声,她又扭身趴在床沿上向她勾手:“天冷,你今儿别回屋了,同我睡一起。”

      喜儿方才看她的笑看痴了,这会儿见她笑着朝自己勾手,更是立在原地慌乱的不知所措,“太太……”

      “怎么?买你回来时候才十岁,哭着闹着要跟我睡一张炕上,今天不乐意了?”

      喜儿洗完脚擦了身子才敢躺在她床上,锦被里的梅珊只着一件绣兰草的肚兜,屋里的蜡烛也吹剩了一根,喜儿反复咽了口水,紧张得不知该把手放哪儿。

      “太太……咱们真的能出去么?能回北平?”

      “你以前不搂着我都睡不着。”梅珊向她靠了靠,她常搽的口脂是茉莉花做成的,就连说话都带一股茉莉清香:“你觉着北平唱堂会的日子好,还是陈府有吃有喝的日子好?”

      喜儿掀眼偷瞧她,梅珊看着红绡帐顶出神。

      “自是北平好,陈府……”

      “陈府怎么?”梅珊故意回问。

      “陈府就像那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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