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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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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梅珊向回给高医生的笺纸封口处洒下了毒蛇信子般冶艳的红,她不屑做旁的事,两片薄唇稍稍张合,世间自有痴男女为她折腰。颂莲不同,她的行李向来是自己拿,进高墙大院几载,都未敢将信任抛付于人。
喜儿一觉睡起来已经晌午,梅珊并不在房里,窗外扫净了连日阴霾,她赶紧下床穿衣,嘴里唤着“太太”。消雪时候最冷也最静,有一丁点响动都能听得无比清晰,院中却莫名的消匿了人声,喜儿踏出院门时,只见阶下一片惨褐血色,星星点点直蔓延到院外。
“老爷不在,就能由得你偷人?”卓云难得穿一次亮色夹袄,一副趾高气昂模样站在枯井旁,象牙白的斗篷衬得她脸色愈发暗淡无光。
家丁各执棍棒抵在梅珊肩胛,不像是拿了个弱女子,像在作法捉妖,宋妈一眼就看见了躲在回廊偷看的喜儿,犹豫了半晌,没有揭露她出来。井边除了梅珊便只有卓云同下人,没见毓如和颂莲,喜儿心下一动,飞也似的跑走了。
颂莲疯癫不可信赖,陈佐千不在,大太太毓如才是府中能拿事的人。喜儿心底慌张,方才看见梅珊嘴角犹挂着干涸的血迹,想必已经受了罪,她恼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又恨卓云小人得志,就连一向与她们房里交好的颂莲也被她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通。
喜儿到毓如院里时候,正赶上她娘家来人,陈府后门大开,阴沉沉的红木箱走了几个,毓如仍在佛堂念经,手中飞速捻着串珠,口里密密麻麻如紧箍咒。
“陈府上下事,先由卓云打理。”不等她道出来意,毓如就下了逐客令。
想来也是,自梅珊入府之后,陈佐千就再没进过毓如房里,卓云姿色平平本就落不到好,一时间都受过梅珊的气,今日见死不救才正常。陈府的规矩凡人皆知,偷情是要被投井的,她心下难过,径坐在阶前哭了起来。
卓云捏着盖了红唇印的信得意洋洋,一改平日低三下四的语气,俯身向梅珊道:“你自个儿念,还是我给你念?”她笃定这是给高医生的信,捉人拿赃,她想杀梅珊却还不愿被府里下人看扁骂她小人。
梅珊只着单衣,眼下被冻得双颊通红,嘴角泛乌,丝毫没有力气争论,见卓云拆信,才侧着身子拿双眼剜她道“你去问问……这府里最腌臜的是谁。”
卓云知她说的是之前那档子事——颂莲为一儿半女费尽心思不惜假怀孕,可就是不愿在床上遂了陈佐千的意,说那是妓女才做的腌臜事,可是卓云做了,哄得陈佐千一连数日歇在她那里,还怀了孕。
“都给人家做小了,还当自己是冰清玉洁的九天神女呐?”卓云一巴掌扇上她的脸,镶金手镯磕在她嘴角,又是一滩血迹,“就是个唱戏的,装什么清高。”
没来得及处理梅珊,门外就开始吵嚷起来,原是陈飞浦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忙不迭叠声叫着“娘”,踢得残雪四处乱溅。下人屏息听了一会儿,知道是大少爷回来,都胡乱猜疑起来,心下多少有了些计较,手里的漆棍便抓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民国末年也是要抓一次壮丁的。
“她为何会被卓云抓住,你说给我听!”喜儿独自哭了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过来便止了声,不成想来人是颂莲。
昨日雁儿去梅珊房里,她已躲在帘后听了个一清二楚。说遍了整个府里的人,雁儿独独没有向梅珊提及卓云,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偏巧那天陈飞浦竟病急乱投医找她凑钱——陈佐千出门办事,被路过的国军抓了壮丁去打仗,陈飞浦得人来报消息时,已不知军队开往何方了。颂莲心直,未等梅珊先行递出高医生透露的消息,便将她在陈飞浦这儿打探来的事一并说给了梅珊听。
高医生晚间来信即是知道陈佐千回不来了,要梅珊同他私奔。颂莲还颇有不忿:“原有人惦记你,倒是我一厢情愿。”
为钓出卓云的狐狸尾巴,梅珊叫她演了两日戏,今儿一早天色未明就让她带信出门去找高医生。
——往后去哪都好,只是莫回来了,陈府,住不了人。
颂莲赶到后院时,卓云正摘了头上银簪准备挑开信封,梅珊挺直了身子笑着看她,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举动之间更衬得卓云面目可憎。
看见纸上空无一物,卓云霎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道:“你个娼妇!你骗我!”说着就要上前把梅珊推进井里。
宋妈赶紧上前打圆场:“这闹了一早上,原是误会、误会了……”
“你恨不得杀我像杀猫一般容易,”梅珊勾了勾嘴角,吐净了嘴里的血沫子,“可你就错就错在,不该嫁祸给她。”
颂莲立在回廊的灯笼下浑身发颤,寒气从脚底直冒到头上,若早知卓云有心加害她俩,那时便不只是剪破她耳朵这么简单的事了。
众人鸟兽状散去,陈飞浦带了新消息回来,无人肯再看这出闹剧,都各担着自身前程去打听事了,院子里空荡荡连麻雀也见不着,只剩下了颂莲和梅珊。
“一早叫你走,还回来做什么?”
梅珊从前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八大胡同的头牌本不是窑姐儿。逢某年冬至,北平经年不落的雪全攒在了那一个冬天,二尺积雪埋尽怨鬼孤魂的叫声,城中米贵,戏班都开始节衣缩食,少年人顶着冒青茬的头皮寒冬腊月练声,姑娘们也一齐砍去及腰乌发卖钱。偏生一场风寒夺了菊仙的好嗓子,所有人都不肯等她到开春,只差破席子一裹扔到乱葬岗。
“做妓女与戏子有什么分别,还不都是下九流。”
菊仙能想得通,梅珊却想不通,她发梦都是菊仙被班主送走时哑着嗓子唤“姐姐救我”。
“当日那事本不怪你,今日就更没来由,我不是她,不用在我身上找补。你出去了,有高医生,有北平城里的故人,我出去,得了自由身,却无处落脚。”颂莲冷着脸看她,“你今日若被卓云杀了,才真是叫我一生不得好过!”
全因梅珊的事,无人注意到颂莲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卓云在房里气得摔盆砸碗,陈飞浦那里的消息却密不透风,人人知有变故,只不知是何变故。
第二日陈府众人醒来得极晚,没有鸡啼,没有梆子声,梅珊日日楼顶上开嗓唱戏声也听不到,陈佐千被抓壮丁拉去前线的消息就像长了脚潜入他们梦境中。雁儿祈盼点红灯笼做女主子的梦碎了,卓云机关算尽没想到陈府换了主子,是大太太房里的陈飞浦,她伸长了舌头也舔不到的人。
“回北平么,太太?”
“既是自由身,去哪里不一样。”梅珊拢了垂到眼前的头发,偷觑坐在对面穿着蓝衬衣黑布裙的颂莲,“回北平也好,可让菊仙见见她失散多年的好妹妹。”
颂莲迈着脸看窗外:“再说我像窑姐儿,我可犯病了。”